12、何必痴情 ...
-
醒来，天色见晚。薄薄夕阳垂射，满室游离了浅黄色的浮光。屋内空气意外的清爽。
浑身上下又是痛苦又是轻松。身上被压得很沉，骨头像是被马蹄多次践踏，一动，钻心的痛。
我仰面躺着，直直看着天花板，等到身上密集的剧痛缓缓退却，才坐起身。随手碰触尽是一片顺滑似水的锦缎，身上的薄纱杯滑落，露出紫青色遍布的身躯，像是一尊被钝刃肆虐过后的玉雕，露出斑斑驳驳的残影。
挺直脊背，身下闪电般窜上后脑一阵剧痛，我只能闭眼把闷哼声吞下，暗自庆幸的是自己的身体应该被有心人细心打理过了，身体深处没有传闻中的粘稠感，意外的透气。床边叠放着一堆衣物，都是清一色的华服，大红大绿大俗大艳。心念一动，挥动手，运气与丹田处旋绕，指尖随即微微亮起青芒。十分微弱，但终究是借了禁，在这样的代价之后，竟然令我喜不自禁。
门口传来脚步声，刚刚披上随手拉过的一件锦袍，就看到门后走进来人又惊又喜的冲过来，一把抱住我，“青岚，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动作之大，不仅是拽的我胸膛喘不过气，甚至是拉动我身上的难言之伤。难道，一定要这么恶俗的欢迎方式吗？
“追忆，放手。”沉静的开口，声音格外破碎。本来不指望他会立刻听话，却没有想到不过是低压的一声，就让他慌了手脚，拽住我的两肩，面容扭曲，“青岚，你还伤到哪里了？都怪我，没有治疗的能力，青岚，你不要吓我。大夫说你静养几天，就会醒过来，可是我等了足足八天，你还是一直昏睡着。青岚，是不是那个药人没有治好你？该死的，我去杀了他！”
说到最后，原本是惊慌失措的表情变脸一般瞬间化为凌厉的杀机，眼角毒光闪烁着，几乎比我还要像条毒蛇。
真是一点都没有羲和当年的模样。
除了一头的蓝发。
想到羲和，我突然又觉得眼前人面目可憎，只是还存着一丝怜悯和理智，没有情绪失控，不过脸色还是冷了下来。追忆察觉到，抿紧了嘴巴，却倔强一般不肯放手，盯着我，想要我妥协。
“追忆，这是哪里？”
“西门客栈。那日，你昏过去后。”追忆脸上憎恨之色一闪，语气却十分温和，“那傀儡蛇盗用了令牌，我逼着侍卫偷来一身盔甲，将你藏在王府的一干死婢中，以葬尸的名义逃出了王府。就到了此处。”
挺机灵的。不由的赞许般点头，“晋王没有动静？”我是断然不会相信此人见到自己的禁脔消失，而不会大动干戈。除非，是面临了更大的变数。
慢慢推开追忆的双手，靠在墙上，让体内的妖力和仙力迅速回转，眯着眼睛，把运功时候的锋芒全部掩藏在眼眸深处。一千年来，境界迟缓，一半是因为我懒于修行，一半也是我修行之法讲究内敛沉寂，与他妖之法皆是不同。这样的好处，自然是可以随时随地的回复，坏处也就是速度慢地可怜，遇到突发事件，基本上就是待宰羔羊。
追忆苦笑一下，道，“怎么没有，许继恒出动了九门提督的搜查令，挨家挨户的招人。如果不是我一直以幻术把你演示为女子，只怕是逃不掉他们的搜查。”他有些紧张的看我一眼，可能是怕我会恼怒被幻化为女子，心中归罪于他吧。
迂腐！只要能少些麻烦，就算是让我真切的变为女身也无大碍，实际上，妖体本就是可以自行变化两态，只是我一向不喜女子身形过于累赘，又易惹麻烦。只是没想到，如今即是男子之躯，也还是落了个被人破身的下场。
自嘲一笑，事实上，醒过来没有见到十号，我确实是舒了一口气，虽然后来的□□纠缠我脑中自动被忘却大半，但无论如何，疙瘩还是会存在心上。不过，大抵让我明了一件事情，男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可以只凭下神思考，完全被欲望控制的。
“无妨。女子男子，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异。你想的很周全。”
追忆神色复杂的凝视我，张口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只是吐出一个字，“你……”眼神不自觉的下移，又像是受惊一般挪开，脸颊上妖娆的红色蔓延，牙齿却咬得声声作响。
我大抵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也知道自己必须轻描淡写，否则，这株妖精就真的要对一个新天魔怀恨在心。
抬眼，咬牙站起来，不去顾忌下身火辣辣的痛楚，脚尖一触地面，所有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罢工，“不过一场□□，保命而已。算起来也是我估计错误。”追忆却知道面前这个男子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轻松，而且他也不会忽略开门进入的一瞬间看到的那一束冷峻的目光。
话一出口，心上也真的放下不少，实际上一旦承认了过程的无法避免，破罐子破摔，那么心理上也不会太过于计较了。
九门提督？我放开心怀，口里长吐一口浊气，觉得身上的痛稍稍舒缓，眉梢也柔化开，心神一散就想到当初找了晋王的暗算，查房的不正也是九门提督府吗？这算不算是因果循环？
追忆见青岚放松下来，心中也开始觉着欢喜，脸上盈盈发光，笑意如碎光叠撒开，悄无声息的将人的喜悦之情勾起。
见到他毫无保留的笑靥，气息为之一滞，我似乎又感受到胸口蒙蒙的酸楚。
羲和。
不敢看他，强转了视线看向窗外，才注意到外面隔着木窗的层层喧嚣声，在沉默的室内隐隐的起伏。忍住痛，推开窗门，也不去想身后那个酷似故人的麻烦，红尘俗世的气息像是甘霖解救了我，锣鼓声，尖叫声，泼妇骂街声，甚至还有不断传出的高笑声，“谁又砸我了？”“谁又砸我了？”
鼻子被浓郁脂粉香气刺激的发麻，忍不住一个喷嚏大声放出。身体被抽动，我趴在窗沿上，带着浅浅泪光远望，看到万紫千红的群裳舞动，佳人成伍，更是有满地的散烂瓜果碎屑，还有缤纷踏置的残花败叶，听到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嬉笑声，已经了不自禁的高声尖叫声，再仔细观察品味了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洋溢的欢喜笑闹的神情，一时间，心境慢慢平和，脑中一震，丹田里妖力猛地一挣脱，卷起残余的一些仙力爆炸开来，时间和空间全部停止了，体内暴走的气流夹杂着神志像是水面上砸罗石块受激的涟漪，从我眉心向外荡漾开来，一层一层的无边无际地扩散开……
“青岚？”肩膀上的触感炸雷一般拉回我的神魂，肌肤相触陡然生出一个寒栗，让我从奇怪的感悟中苏醒过来。再回视，丹田处凝结着一个小小的妖丹，和眉宇中的木莲遥相呼应，一道蛛丝般纤细的通道将两者联系起来。我调息一口气，内伤不但大好，甚至连原先造反的佛力似乎也有被消融的痕迹。
而一旁的追忆眼中，原本神情淡漠眼中寒冰的蛇妖，突然双眼迷蒙，身上气息骤然混乱，他大骇之下，顾不得分寸立刻出手阻挠，刚刚接触，一切突然消失了，风还是那阵风，只是眼前依靠在窗台的人像是瞬间有了影子，不再是以往飘飘欲仙的模样，甚至连眼神都浑浊许多。活脱脱一个红尘里翻滚生长出来的一个凡人。
然后，他看着楼下，神思百转，许久，扬起眉角淡淡说了一句，“原来已经是扶苏节。”尾音轻微，入耳，皆是疲惫和轻倦。
追忆听得莫名恐慌，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拽紧手掌，只是划破了一片残影。他低吼一声，扑到窗台上，足下一踩，不顾惊世骇俗直接登空飞跃，一口气立到了客栈旁的百年老树上，极目远眺，神念像是一张崩到极致的网，四散开追查每一个生灵。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怒极之下，神念扩张过快，反而使得追忆体内受了暗伤、渐渐的后劲无法支撑，身体内气息不接摇摇欲坠。
一股细微的念力刺入追忆的足中，像是一场及时雨，马上弥补了他损耗的妖力，让他精神大振。追忆心中有感，顺着这股念力看去，密密麻麻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青岚稍显单薄的身影。只是等他想要细察时候，四周气息一乱，又消失不见……
胸口一腔怒气和悲愤，统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追忆几乎是当场丧失了自控，仰天大啸：“青岚！！！——！！”凄厉的吼声被同时响起的锣鼓声遮挡了，却凭空令节日的气息里多了几丝扰乱人心的痛苦。
我不是没有听到追忆的啸声，可是不想呼应，靠坐在街旁的一处石阶上，身上的华服蹭上泥土灰尘，皱成一团，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样。其他人的身高挡住了视线，屏去身上的气息，不让任何人寻找到。面前站着一个躺着鼻涕的半秃头小孩，紫红色的脸颊，开裂的嘴唇，猫一般硕大的黑眼睛，让他看上去很淳朴。如果，他看着我手里酒壶的样子不会那么贪婪的话，那么就更好了。
“你要尝尝？”摇动手中的酒壶，半空的壶里发出敲击声，小猫样的毛头狂吞口水，猛点头，让我怀疑他等一下就会掉下来，“要，要，我要喝！大爷，你施舍给我，好不好？”他语气谦卑，吞口水的声音夸张不已。
提高酒壶，故意不让他碰到，看着他发直的眼神随着酒壶的上下移动，不由宛然，手一抖，扔了一颗金豆子在他长大的嘴巴里，“不能吃。去西城门口的王世裁缝店给我取一套衣袍，然后到东城的御家包子店买一笼的蟹黄宝，然后把你自己收拾一下，再来见我。”反正也是顺手牵羊的来的财物，过手即花就算是功德了。
小毛头奇怪的盯了我很久，最后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嘴巴一咧，屁颠屁颠的跑走了，在穿梭不息的人群中，像一条灵活的小黄鱼，逆流而上，时不时激动几下人群的臭骂。
在看去，树顶上的追忆已经跟着我设计的几个幻影追过去，我目视他以媲美音速的身法飞身而去，慢慢的在手里结出法咒，中指微微驱动，跟着追忆的气息追上，心中了然，他躲不掉的。
太阳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落山，灯火开始一盏一盏被点亮，昏黄的光芒给夜色增添了几丝的魅惑和迷离。万事万物都在黯淡的光芒下被柔化、碾碎，然后勾芡成淡淡的暧昧。
淡笑，手拈莲花印，眸深处有离光纷乱，各色光泽交错，力量交融，从原本的互不相干渐渐的有所交涉。像是一场花火在一点上骤然点亮，将念力随着指尖的一丝牵扯直接传送到远处的追忆身上。
这是我练习了很久，也是曾经令我伤神漠然的咒法。曾经我以为这种咒法是可以永远被保存的。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购销。前尘往事，付诸瞬息。忘——！”
砰的一声，清晰的听到细线断裂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所谓的因果线。荣华一族之人，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羲和，我这样做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又躲着去做蘑菇了吧。不过，我本无心，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你还是会支持我吧。
“你要的东西。”
小毛头重新站在眼前，收拾以后的他还是没有差别的淳朴，除了眼里多了一丝的狡黠和算计。一套仆人通用的麻布衣衫套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截裹着麻袋的春卷。手上提着比他个字还要高的两个篮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有点木，“给我酒。”
接过衣物和伙食，也不问剩下的碎银去了何处，把酒壶扔给他，“小猫，你倒是识货，这上百年的佳酿，竟然也被你闻出来了。”小酒鬼一个，竟然还很得意的笑出声，“嘿嘿，就靠着鼻子过日子，能不比狗灵一点吗？嘿嘿。”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仰面大口大口吞咽，酒壶中的烈酒滔滔不绝淌下。
酒鬼小猫一抹嘴边的酒水，凑近脸，瞪着一双漆黑猫眼，出声问道，“哎，你干吗看上去杀气凛凛的？谁杀你全家了吗？”
一凛然，不可置信这个小鬼竟然轻而易举的看穿我内心深处潜藏的杀机，甚至是追忆也以为我仅仅是不愿回想。
“呵呵，你干吗那么看着我，谁都可以一眼看穿的嘛！”小猫抛掉空酒壶，打了个嗝，脸上浮现赤红色的酒晕，“不过我更奇怪的是，你明明是妖，为什么杀机浓烈的时候还可以双目清明，甚至这么悠闲呢？”
他问的很有童稚意趣，眼中的好奇和探究也不是另外假装的。
低头不由得嗤笑，这个小猫，招手示意他靠近，下一把就拉住他的脑袋，肆意蹂躏一番，杂草版的头发很有倔性，一压仍然会站起来，从五指间冒出来宣告不屈。
“我要是想杀一个人，必然是因为他触怒了我所珍惜的。可如果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红尘一场梦，又有什么是我不能释怀？杀他，留一个心障，还不如把这等人当作蝼蚁遗忘。在过百年，回头看去，何处高楼何处空？”
心理学上说，人对于第一次杀害的同类会怀以持久的创伤，我不见得有多么的伟大超凡，但是对于晋王，还是不必让他成为我的魔障。而且，一千年的情绪克制，若是现在将杀机发泄出来，只怕就算是屠城也消不尽心头火。
酒鬼小猫老练般点头，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算了。还是不要得罪你的好。你的敌人一定会被你这样藐视的样子给活活气死的。说真的，我以为我对自己够狠了，没想到你对自己更狠。佩服佩服。”
“小猫，你不收我了？”扬眉笑看他。他身上如此明显的纯正道家真力，陪衬上他的年龄，说一声天资聪慧也是谦虚的了。
酒鬼小猫跨下脸，皱着眉头，苦哈哈的抱怨，“你以为我愿意招惹你啊。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蛋，不过是查到点妖气就不知好歹的扯着我来，摆脱，你的道行，一看就是五百年以上的，我又不是想自爆，活腻了！”
很有趣。我继续看他表演，难为他这般淳朴憨厚的脸上可以如此多姿多彩。
“公子！”小酒鬼眼中精光一闪，谄媚的叫声让我汗毛直竖，“不如就让我跟着你吧。我可以为你打杂，为你处理俗世，我可以把你伺候的舒舒坦坦的。你看，只要管吃管住，不用工钱得到一个这样乖巧可爱的仆童，多难得啊！”
在他脑门上狠狠一扣，看他挤眉弄眼的怪模样，嘴巴也控制不住的上扬，“说实话。”
酒鬼小猫比划了一个很笨拙的手势，然后傻兮兮笑道，“我这一手静心阵可是袭传我们老祖。正宗到掉渣！既然我收不了您，那么帮您安安心，平平气，打法一些不长眼的笨蛋，总是可以的吧！”
我不相信他，原先逗弄这个小鬼也不过是见他主动凑上来，心中不自觉的想要发泄戏弄，但是察觉到他身上的纯真道力，又让我更加狐疑。可是现在，心中微微一叹，这几千年的修行，没有改变我的性情，却大抵让我把自己的定位超脱了俗世，不是同样的力量持有者，根本不会正眼相看。
什么时候，我竟然也如此——以层次取人？
自嘲般笑笑，勾着小鬼的脖子吃力的站起身，坐得久了，耳边嗡嗡直响，竟然是贫血的症状。不由愕然。原来蛇妖也是有贫血症的。
“小猫，你跟着我，会很麻烦。”
“不会，你这人更怕麻烦。我只怕会太无趣了些。不过，我可以忍的。”他很大度道，安慰的拍拍我。
罢了，你若是真要监视我，我又何必担心？世间万事万物，暂时还没有入我眼，需要我在意，需要我争取的。来此走一遭，也不过是为了他人的盛宴，与我，并无干涉。
“好，你就跟着我吧。我叫青岚。”勾唇一笑，世上恼人的，都是自己放不开的。若是没有需要的，又如何被人威慑？无求无妄无惧。
“青岚公子！我是小猫。”小酒鬼扬起头，眼珠子瞪的很大，失神一会儿，又喃喃自语，“麻烦了。还真是妖孽啊！这下子，真是惹祸上身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何必痴情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