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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师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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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不让声张,可那天后院里发生的事,还没隔夜就都传到了林管家的耳朵里。没几天,等林夫人和叶师傅外出归来,自然也全知道了。
“你带出来的好徒弟。”林夫人揉揉眉心,旁的也就罢了,只红玉无端端害的她宝贝女儿跌了一跤这事儿,她实在没法不来气。“跌得重不重?找人看过了没有?”
一旁侍立的林管家躬着身子回道:“那天叶师傅不在城里,听说红玉去后院取了化瘀药,没再请大夫。”
“哼,她倒会省事儿!”
“你且安心吧,红玉的医术虽不及叶臻,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儿小伤都料理不好。”叶师傅拿杯盖滤着茶沫子,不紧不慢道:“当初就是看中她性子跳脱,能补叶臻的不足。若不是你让他们轮流去柜上学那些俗务,两人一道伺候,哪里会让子君出事?”
林夫人白了她一眼。她怎会不知道两人一起才最是稳当?可子君已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要是连身边的人也不通庶务,将来她一朝归西,这偌大的家业谁来接手?谁养活她娇滴滴的闺女儿?
不用明说,叶师傅对她的考量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你啊,年轻时就这毛病,将来的事儿谁说的准?你做了万全的准备也防不住个万一来。”
“你闭嘴!”林夫人沉着脸喝了一声。气的却是她说的句句在理。
老话说,富不过三代,可不就在她这儿应验了吗?林家自她祖上发迹,传到她娘手里已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而她自幼早慧,偏不安于室。十三岁上夜逃出府,此后天南海北四处游历,结识了一生挚友,也得了毕生挚爱。人有了牵挂,便不敢再不知天高地厚的瞎闯了。可也不知是不是命运作弄,当年她为了迎娶佳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后来虽是勉强抽身,心上人却也未能陪她终老。林子君是她而立之后才得的女儿,一晃眼都已十年了,她出生那日的悲喜仍历历在目。正是在那天她失去了挚爱,伤心得几欲崩溃,若不是老友的扶持,刚出生的女儿怕是就成了孤儿。
临近午时,林大管家借口传膳退了出去。屋内气氛僵着,半响,才听叶师傅道:“你的心思我懂。子君是我亲手接到这个世上的,论情分,我不比你这个做娘的少。可你心里清楚,这些年那人没动静,不等于就真的放过了咱们。原先咱们计划好了的,只要能保住孩子的性命,旁的都不打紧。”
可不是吗,只要能活下去......林夫人从回忆里抽身,想起已然逝去的爱人和仍旧贼心不死的仇人,心下五味杂然。她一手撑着前额,颇有些不平道:“就为了这事儿,君儿打小就被我关在家里。别家孩子有玩伴,年节能出去逛集市,她徒有金山银山,长这么大,却连大门都没出过几次。”她越想就越觉得对不住女儿,哑着嗓子道:“老叶啊,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可君儿打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一想到将来她要隐于乡野之间我就...”
叶师傅见她如此,到嘴边的风凉话也说不出口了。人总是本能地想把日子往好里过,她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平安顺意。可林家毕竟不同于其他的富户人家,老这么自欺欺人,到头来怕是要害了她。
“我还是主张趁早跟孩子们说清楚,尤其是子君。”不待她反驳,又道:“那孩子性子太倔,纵使你有万全之策,她不听,不也白搭了吗?”
可林夫人仍下不了决心,沉吟半响,道:“再等等吧。或许不到那一步呢?她还小,没得吓着了她。再说了,她眼下恨透了叶臻,你让我告诉她,从今往后跟着他才有活路?你以为这样她就肯听了?”
叶师傅被她问得无语。想说若不是她打小纵着,又怎会养成这使起性子来连命都不要的脾气?可又一想,自己对叶臻的调/教也未必就算成功了。本事是教给他了,可论性情,只怕是忠顺过了头,从来是林子君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到时候她若是不肯走,他也不敢用强,左不过陪着一起死罢了。
“也罢,你的女儿,你拿主意吧。”
想想也是心累。十岁上下的年纪,好些事说了她也不定能明白。或是真明白了又如何?那样小的年纪,难道就要像她俩一样整日活的战战兢兢?别说林慕云是作娘的,就连她也于心不忍啊。
两位家主在书房里愁了小半天,晚间吃饭时,听闻林子君要让叶臻回来当值,都很是吃了一惊。林夫人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叶师傅一眼,见她也是一脸的莫名,便道:“怎么突然想通了?以往不是哭着喊着要他走吗?”
“哦,”林子君有些慌张地低头喝了一口汤,先前和红玉没聊到长辈们对这事儿的看法,她还以为林夫人不知道呢。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口,便也没退路了。只听她信口胡诌道:“房里就红玉一个人,总归是不太妥当。反正是过去的事儿了,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没什么大不了当初又是谁要死要活地要撵人家走?林夫人听了这话差点儿没被喉咙里的蟹黄豆腐给噎死!她总不愿相信女儿如今是真的脑子进水,把什么都忘了。
才刚想开口,却听的一旁的叶师傅插嘴道:“可不是吗?到底是从小就伺候惯了的。便是小臻以后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再罚他就是了。”说完还递给林夫人一眼眼色:甭管这孩子心里憋着什么坏,只要能让叶臻回去,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林夫人面上不动声色的应了,心里却半是怀疑半是担忧。按说以这孩子的心性儿也干不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儿来,左不过是打骂用刑,只要不弄出人命来都由得她。可这世上好些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下手没轻重,加上叶臻又是个死脑筋...不成,她心说回头还得叮嘱红玉。叶臻不同于一般下人,他的命间接关系到子君的生死,可不能废在女儿的一时冲动上。
“也罢。原就是你房里的人,你既然这么说,那下月便让他回去当值吧。”
“多谢娘亲。”
“不过你方才说的也在理,房里人太少,伺候起来总有不周到的地方。”林夫人道:“我看往后也不必轮了,就让他二人专心在你房里伺候。”
“啊?”林子君压根儿没想到这层。她是一个人待惯了的,来了这儿,红玉成日里跟个影子一般已经让她很不习惯了,要是再加上叶臻那个移动的大冰块,那她还不得郁闷死?
“那也不用吧?”她摸摸鼻子道:“我知道娘心疼我,由得我在家懒着。可柜上的事儿迟早也是要学的不是?女儿的意思是先让他二人去打前站,将来也好给我帮把手。”
她越是说的顺溜儿,越是让林夫人坐实了心中的怀疑。只是她也不敢当面拆穿,怕万一她又反悔不让叶臻回去了。此番她落水一事也是蹊跷,至今她都没查出缘由来。想到她平素里对付叶臻的手段,甚至觉得她是故意自残好让她治叶臻的罪的。
“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你才刚大病了一场,叶臻虽妥当,到底也只有两条腿一双手。改明儿我让林管家再拨几个人过去,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林子君心下暗自叫苦,她虽不清楚林夫人这么做的原因,却也知道此事再没有商量的余地。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再多,只要进了自己的院子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就像那个叶臻,看不顺眼便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这日,子君和林慕云联络完感情,从主院回到屋里,正巧遇上来送虫草老鸭汤的林大管家。一时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笑脸迎上。
这些天四处溜达打探,她也算是看明白了一些。许是因为人丁单薄的缘故,林家虽是富户,家中众人的关系却十分单纯和睦。林慕云和叶师傅自不必说。林管家管着家中几百口下人的安置,远近数十处庄园的收成,还有各项开支和大大小小的人情往来,按理说算是整个林家最不得闲的一个人了。可自打她落水醒来后,几乎每日的滋补汤药都是大管家亲自从厨房端来的。有时实在是晚了,人都睡下了她也会过来问问红玉她的恢复情况。且不同于其他下人的糊弄巴结,林管家对她可是实打实的关心,言语间也从未因为她年纪小就失了主仆分寸。林子君喜她办事周全又不失礼数,加上心里着实也有些感动,故而有时对她反而比对林慕云还要来的更亲近些。
“前些天听红玉说,小姐吃雪花鱼羹吃得腻味儿了。这不,叶师傅特地吩咐了厨房换换口味。哎,小姐别愣着啊,赶紧趁热喝了吧。”
“哦哦,是...”
嘴上乖顺应了,可低头见着碗中刺棱棱竖起的爪尖,喉舌又是一阵发紧。心道:林管家什么都好,就是这每日一补让她不甚其烦。前些天她还没下床时,一听说她送补品来了便赶紧蒙头装睡,等人走了再让红玉处理。可今日看她这架势,只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的了。
“对了林管家,叶师傅...全名叫什么?是娘的朋友吗?听红玉说也是老早就来了家里的。”汤匙在碗里搅着油花儿,始终不愿下口,她便假意和林管家闲聊到。
“呵~小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想林管家的神色却忽然有些不自然。
子君佯装不查,还故作乖巧道:“这些天受叶师傅照顾良多,却始终想不起往事,心下歉疚...怎么,林管家也不知晓吗?”
有意思~~她原就已经闲得快要发疯,见对方如此反应,便知其中定有隐秘。打从头一天见面起,她便觉得林慕云与叶师傅不是普通的生意人那么简单。她们身上有种隐者的气质,这类人身经百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眼界与经历,去过更大的世界,有过更精彩的故事。故而在回归眼前的小环境后,才能以如此从容自信的气度,面对周遭一切人与事。
“可不,叶师傅是夫人旧识,很多事老奴的确不知。”林管家干笑了两声,见她仍忽闪着一双看似单纯的大眼睛,并不打算就此打住的样子,便推说时候不早,自己尚有家务要理,不待她开口应答就匆忙起身离去了。
林子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渐渐收了笑脸,将手中的瓷碗递给红玉,刚还有些小激动的心里此刻却隐约生出一丝不安来。
古往今来,哪个大家里不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原以为林家人丁凋落,麻烦应是少些,可谁曾想问题仍是出在了一个身份特殊的外人身上。
想到叶师傅,她心中又是一凛。若单论相貌,正经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面容。可那通身的气度却恰恰相反。林子君自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可每一次见到叶师傅都会下意识地举止收敛心神凝聚。今日与大管家的一席闲谈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看来家中长辈的经历并非如她先前想的那般光鲜,至少不是能大大方方拿出来显摆的事。哎......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原以为守着这万贯家财,这辈子尽可过的逍遥自在,可到头来,就算她不去找麻烦,也不见得能挡住麻烦来找她。好在林夫人和叶师傅虽身为女子,看起来却都是十分靠得住的长辈。如今只盼二人已经妥善埋葬好了过去,天大的隐秘只要别牵连自己就好。
那日以后,林子君一改初时的活泼,行止间收敛了不少,凡事也不敢再着意打探。直到穿过来的第十五日,自觉身子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才提起想跟叶师傅继续学医的事。不料林慕云与叶师傅都颇感惊讶,她这才知道原来林大小姐以前都是被逼着学医的,从一开始的每天三个时辰减到后来的半个时辰,有事儿没事儿还装个病请个假什么的。而今她主动要求恢复课业,两位长辈嘴上只道人长大了,终于懂得责任云云,眼中却都有一丝不着痕迹的探究。
自从自己落水醒来以后,这样的神情她已见的太多。最开始怕事情败露,整日提心吊胆地寻思对策。后来见两位家长虽是心中存疑,却并没什么实质行动,她便也渐渐放宽了心,对众人的疑惑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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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林子君慢悠悠地随着府上更锣声坐起身,刚要下床穿衣,却见床前毫无征兆地立了个身段修长的黑衣少年,惊得她连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收了回去。
“怎么,红,红玉呢?”没记错的话,这小子便是那天在偏院里见过的叶臻。只是这一大清早的,他杵这儿做什么?
“回小姐,今日已是月初,照往例,红玉去柜上实习,换叶臻来伺候小姐。”相较于她的惊惶,他到是一如既往地连眉毛也没多动一下。
原来如此。往例...往例...她扶着不胜清明的额头,隐约记得红玉是这么说过,每月轮换什么的。可她前几天跟林夫人说要让他回来时,并没想到这意味着单独贴身服侍。照理说,古代小姐身边的男仆,不都是做保镖外加一些女子不擅长的重活的吗?虽说眼下自己只有十岁,叶臻也不过十四,但到底男女有别。也不知林慕云到底怎么想的,还是说......揉着眉心的手忽然一顿,她想起先前红玉说过的话,心道难道真被自己给猜中了?这小子将来真要“嫁”进林家不成!?
这念头一出,再看叶臻那副波澜不惊的眉眼,心境比之前又更复杂了一些。真要说起来,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这辈子只怕也见不到几个男人。而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么一来自然嫁生就不如嫁熟。叶臻的样貌气质都算出挑,唯一不讨喜的就是性子太过阴沉,加上两人间还有段不甚愉快的过往。这要是做下人帮手也就罢了,可做老公那就两说了。就算是倒插门儿,这世间也是以丈夫为尊。别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孤身一人穿来这个世界,猛一捡到这么大笔的家产,能不有点儿防人之心吗?
叶师傅说的轻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管罚他就是了。可那也是在她娘还做当家人的时候。将来林夫人和叶师傅一朝西去,叶臻又是个习武学医的高手,真要算起旧账来,自己还不是分分钟给灭了?
一旁的叶臻自然猜不到她那些荒唐心思。只是见她半天也没有要起身穿衣的意思,想着她向来不爱念书,以为她又想找借口赖床,便道:“小姐若是精神不济,不如叶臻先去回了师父,今日晚些再开课可好?”
“师父已经回来了吗?”林子君闻言,也不敢再胡乱猜想,急的一面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一面埋怨他道:“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完了,这下肯定迟了!”
原来那日她主动要求恢复课业,不想第二日叶师傅便出了远门,学医一事也就此搁置。林子君前世是标准的好学生,不但成绩优异,而且还极为尊师重道。何况如今叶师傅和林慕云都是她重点巴结的对象,第一天上课,自然想留个好印象。
“衣服呢?对了,你会不会梳头?”慌乱间,她穿着中衣冲到镜前,还没站稳,又冲回到仍立在原地的叶臻面前问他道。
“呃...会,会的。”叶臻不明所以,也被她慌张的模样弄得有些紧张。两人离得近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见她一双白得有些透明的小脚丫直接踩在地上,便赶忙放下手中衣物,想先为她穿鞋。
“哎呀我还没穿衣服呢!拿来!”
“小姐别急,师父晨起先要练功,此时应该还未至书房。”
“既为师徒,我自然要先去书房候着...这个怎么系?”
好在不过片刻,他便恢复了冷静,手脚利落地为她系好了衣带配饰,又取来木梳,三两下便扎了两个利落的圆髻。
“小姐看看是否满意,要是不喜欢还可换别的式样。”
“呵~不错嘛!”林子君有些讶异地摸着自己的发髻,她对铜镜的分辨率很是绝望。可光用手摸,也能知道叶臻的手艺还真不比红玉差。
“对了,以往上课时还有什么别的规矩?一并说给我听了。”
“是。”
叶臻跟在她身后大步走出卧房,心下疑窦丛生。这几日他虽然没在她身边当差,但心里仍挂念着,少不了要从红玉处打探消息,听说她身子无碍也就放心了。至于红玉说的性情大变,原是没往心里去的。今儿普一见着才知晓什么叫“大变”。他从她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十年间她眉眼的变化,性情的长成无一不看在他眼里记在他心上。如今不过短短二十几天没见,她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不只对他,只怕对谁都和往常不同了。
在林子君眼里,偌大的林宅简直与迷宫无异。自己的小院儿虽不比林慕云的主院,可光廊桥水榭少说也有数百平。园工精心摆置的植被和假山石更是将整个府邸的行路切割的无比复杂。她的卧房与书房分居院落两头,中间夹着假山游廊,还有不少比人高的绿色植物,总之是对望不着、直走不到的那种。她怕迟到,一路走一路小跑,好几次以为叶臻跟丢了,一回身,却见他气也不喘地跟在后面。
“你怎么连跑步都没声音?”
“回小姐...”
“啊!”
行过一座倚水桥时,林子君脚下一跘,眼见着额头就要撞上左前方的石栏柱。这时只觉腰间有人用力一托,整个人又有惊无险地站了回去。
“小姐没事吧?可摔着了?”
心口突突直跳。她还没缓过神来,倒是身后的叶臻已经紧张地俯下/身,将她前后左右查探了一番。子君摸着胸口,自个儿站稳后,低头看了看那石板的破损处,又看了看旁边的水塘,心有余悸道:“那天...我就是在这儿落水的吗?”
“回小姐,那日正午叶臻照例去了偏院受罚,但听红玉说,小姐确是掉落在这池中的。”
“当时这院里可还有其他人?”
叶臻摇摇头道:“小姐向来不喜外人出入院子,夫人不在家时,就连饭食也是我和红玉从厨房端来的。那日夫人和师父不在家中,林管家中午向来都在铺子上,应该是没人能进来这里的。”
果真如此吗?脚尖踢了踢那处缺口,原先她就有些想不通。整个林府大大小小的水池不少,但多是观赏或通风水之用,水深不过三尺,就算是个孩子掉入其中,也没那么容易溺水。可巧的是,这处缺口正在桥面的上坡向,成人还好,她这般身量的,绊着了定是会摔到地上的。那天若是像刚刚一样,自己被绊倒后先磕着了头部,再落入水中......
“那天是你当值?”
“是。”
一直垂着双目的叶臻此时也忍不住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林子君的怀疑不是没道理。整个林府,上到林慕云,下到红玉林管家,谁都知道她不待见他,也都知道他在她手上吃过多少亏。如今她已经把话问得很明白了,可他的表情言辞却是再坦然不过。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如果叶臻真是自己将来的相公,怎么着也得等成亲以后再下手,不然岂不是平白浪费了夺家产的机会?可要说他是为了报复自己先前的惩罚,他又不像是这么短视的人。
“小姐...”
“算了,走吧。这下铁定迟到了。”
她不想听他辩解。一来自己心里还没弄明白,二来她总觉得这小子太能装了。哪怕是现在,她都这么防着他了,可一见着他的举止神情,仍免不了怀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但愿一切只是意外。
过了桥,没几步就是书房。两人行到门前,敞亮的厅堂中已见一负手而立的身影。林子君顶着笑脸,快走两步进到房中。叶师傅身形挺拔修长,一身半旧的竹青色斜襟长衫,通身不见半点修饰,望之颇有些侠骨仙风的味道。
“小姐真是长大了,以往至少要让为师等上小半个时辰。”
林子君甜甜一笑,按着红玉教的,双手抱拳作满深深一揖,道:“不知师父归来,起得迟了。明日起,子君定早早来此间奉茶候着师父!”
叶师傅深不见底的双眸微微眯起,眼光在她与叶臻之间流连往返了两次。子君强压下想要躲闪的念头,硬生生扛下这份探究。直到嘴角的笑都快要挂不住了,才听她道:“二十几天没当差,今早伺候小姐时,可有不当之处?”
话是问叶臻的,可眼睛还是望着她。林子君不待他出声,就自以为识时务地抢答道:“没有没有,师父您看,我的头发就是他给梳的,不比红玉差吧?还有这身儿薄衫,鹅黄底配水蓝腰饰,比红玉搭的还好看呢!”
叶师傅微微一笑,原以为她又会把迟到的事儿推到叶臻头上,她好心帮她开了个头,没想到她倒还护着他了。
“叶臻本就是男子,这些自然是要比红玉做得好的。”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闺阁中的贴身服侍难道不是女子更擅长吗?林子君心下不解,但一时也没心思深究,叶师傅话里话外都是刺探,就是不说话,一记眼神看过来也吓得她心虚腿软。
什么叫气场,这就是。
师徒二人各归各座,叶臻去房里叫她之前就烧水泡好了茶,此时入口,温度刚刚好。
林子君前世从不喝中药,闻着都想吐,中医更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好在林大小姐学艺也不精,入门两年还在启蒙阶段,叶师傅索性重头教起。书本都是现成的,不过是汉字繁体,她前世练字多年,字练得不怎么地,繁体用起来倒是完全不成问题。
小半个时辰以后,到了林家主子们用餐的时间,林子君正学得兴起,也懒得动弹,便让叶臻把饭食拿到书房里来,顺便回过林慕云,说自己就在这儿与叶师傅吃了。
今早吃的是时蔬鸡汤捞面,口味是一如既往的清淡。林子君兴趣索然,一个劲地盯着叶师傅面前那盘火腿三丝春卷和一旁的天椒蒜酱。她以前吃东西的口味就重,穿到一个病弱孩子身上,二十几天来连一只辣椒都没见过,更别提那一个个小巧金黄的油炸食品了。此刻她嘴馋得厉害,不敢自己动手,就回过头用眼神求叶臻。一张瓷白的小脸,樱唇委屈地扁着,看得叶臻心头一颤,正在给她盛面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好几年了,那件事以后,她看他的眼神里只有憎恶,他都快忘了她幼时有多可爱,多粘人了......
一个苦苦卖萌,一个陷入回忆,只有叶师傅一人三下两下用完了早膳,招呼叶臻动手收拾了,也绝了她想要改善伙食的念想。
“哼!”
放下筷子,给了他一记埋怨的眼神,又引得他一阵手足无措。好在叶师傅适时点了点桌面,示意继续上课。
学医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林子君自是不会惜力。整整两个时辰下来,倒是叶师傅和叶臻看着她手边厚厚一叠手记吃惊不小。尤其是叶师傅,她教了她两年多,无论读书还是玩乐,从没见她这么专注过。刚刚听课过程中所显露出来的聪慧也远超以往,便是叶臻当年也有所不及。明明是伤到脑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心智却为何不损反增?
“坐了这么久,只怕手脚都僵了。这会儿外头不算热,小姐随为师去后院走走可好?”
林子君闻言,却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生怕她又要设法刺探自己。不过想着往后日日相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索性硬着头皮随她去了。
叶臻去外院传来软轿,三人一起去到林家的后花园儿。一路上,越走,人就越少。想到先前自己无故落水,尚不清楚是否遭人陷害,她便有些后悔今日没把红玉也带在身边了。
“师父带子君来此,可是要布置窗课?”
下了轿,林子君主动上前牵了叶师傅的手问道。这一举动她只对前世的诸位男友做过。但或许之前林小姐与叶师傅就颇为亲近,她对她此举倒是不意外。
林府依山而建,花园一面连着后院儿,一面向一座小山包绵延而去。刚才上来时她就四下里留意过了,上山的缓坡面积不小,花草却很少,反而是地生的中药材居多。但愿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否则就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指望有人来救,还不如祈祷上天,让她哪穿来的就回哪儿去来得靠谱呢~
好在叶师傅也并不真想怎么着她,只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道:“看来小姐也并非全然忘却了,久坐屋中于身体无益,不如来此辨辨实物,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林子君有些报赧地接过书册,心里也笑自己还真是小家子气。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小丫头,无论是下毒还是拐到外面卖了,以此二人的修为,真想要她命,又怎会用落水这么不靠谱的法子?
转身象征性地朝前走了数十步,蹲下身,心不在焉地对书辨药。见叶臻并没有跟上来,便猜到那二人定是有话要说。可惜她的听力不比叶臻,纵是竖起耳朵,也只听到风过树梢的声音。
“依你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待她走远,身后的叶师傅依旧面带微笑,却压低了声音问叶臻道。
“徒儿不敢妄自揣测。”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他复又垂下眼小声答道。说话时依旧是面无表情。此时林子君要是看到,就会理解这并非只针对她一人。和她前世一样,他自幼也被教导舍去正常人应有的欲念,只做旁人希望他做的样子而已。
“较之以往,倒是变得更活泼懂事了。”不是坏事,可不明就理便难免有些担心。顿了顿,又对他道:“对你还是同往日一样吗?”
叶臻回想晨间的种种,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想到她早饭时看他的神情,眼中闪过几丝涟漪,愈发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她待他...较之以往自是平和了许多,可那也只是因为她忘记了以前的事,并非是真的原谅了他。
“小姐待叶臻向来都好,只是...依师父看,此次小姐果真伤得如此之重吗?”
叶师傅沉吟半响,方道:“若指的是她失忆一事……只怕确如红玉所言。且你也看到了,别说念书,你在她身边这么些年,几时见她这么精神过?方才我见她连字迹也写的与以往大不相同。只奇怪,若是忘了学过的医理,为何读书习字却反比以往顺遂?”
叶臻不答,他听出她话语间的欣慰。他也为林子君和林夫人感到高兴,只不过这高兴的背后,仍有他自己的顾虑。
“……到底是受了伤,听红玉说小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叶师傅怎会不知他心中隐忧?轻轻叹了口气,宽慰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便是自责也于事无补。就是落水一事,当日也是她让你去偏院罚跪的。她身边无人,怨不得你。”
“小姐身子向来孱弱,我是怕她性子变了,连带着身体也落下什么毛病。”他比红玉早入门几年,医术更精,但如今他与她疏远,便是有心,照顾起来也不如从前方便了。
“我看过了,还是那些从胎中带出的那些毛病。”正因如此她才确信这孩子并没有给人掉包。“小姐落水一事如今已无处查证,若真是人为,一计不成今后定还有动作。往后你只管小心看护,以前的事……顺其自然,不要多想。”
“是。”
叶臻面上依旧平淡,心里却又不由得一沉。是啊,以前的事......他之所以反复向叶师傅确认林子君是否真的失忆,就是觉得那么重要的事她应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她那么讨厌他,宁愿身边无人伺候都要让他去罚跪,这其中的原因便是眼下暂时忘记了,迟早有一天也是要想起来的吧?
“自那日在园中免去跪刑,至今她可还有再对你用刑?”沉默了片刻,叶师傅又开口道。
叶臻摇摇头:“那日以后叶臻不曾见过小姐,今日才替了红玉,晨起至今未见小姐生气。”
叶师傅点点头:“倒是红玉有心了。也罢,以前的事若真是记不得了也好,要是哪日想起来......你且先陪着,若是受不住我再找个借口把你换下来,一样是为林家效力,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吹过,不远处的林子君扬起小小的头颅,鬓边的发丝飞扬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看得人心头一片绵软。叶臻不忍多看,转过身对叶师傅抱拳道:“小姐不过是孩子脾气,加上不会武功,并不会真的伤到徒儿...”
“就是因为不会武功,下手才不知轻重!”她加重了语气打断他。她是教他要忠诚,可没教他死心眼儿。要是人都废了,还拿什么对林家尽忠?
“师父...”见子君没在看着这边,他略一迟疑,干脆跪下道:“师父的好意徒儿心领了,可原就是叶臻对不起小姐,此事……还请师父让小姐自己做主。”
叶师傅闻言,倒也没显得有多意外,只道:“你的意思是,除非小姐亲口说要放你走?”
叶臻仍旧跪着,不出声,但态度已经摆明。她摇摇头,叹道:“原是上一辈的恩怨,偏你和她都这般想不通...”顿了顿,心道当初为了确保他的忠诚,很是拿往事吓唬了一番,可如今看来显然是矫枉过正了。
“也罢,你只管尽你的本分,小姐那边,若是真忘了最好,万一哪日想起再慢慢化解吧。”
正说着,玩腻了花花草草的林子君也拍拍手起身往回,不经意间对上叶臻那意欲不明地目光,虽然只一瞬,他便低下头去,但那隐约的歉疚和躲闪还是深深印在了她的心上。
难道自己落水一事真与他有关?子君边走边惊讶地发现,她心里其实是偏向他的。只不清楚,这没由来的宽容与信任,到底是因为欣赏,还是害怕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树敌?
林慕云终究护不了她一辈子,要是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镇不住,将来还怎么在这世间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