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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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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逢苏蛮的时候,她正从祁山上下来,边走边持一支竹杖刮掉鞋底泥若干。彼时夏花正烂,远望去仿若开满她一头。我则站在刚下过雨的田埂里,踩得一脚稀烂,正握着地图一脸惆怅。
当时正值伏天,日头炎炎,放眼四野无荫无凉,我认错了道儿,口干舌燥地枉走了许多冤枉路,忍不住要跳脚骂娘起来。苏蛮见了,便把身上的竹筒摘下来,递给我道,喝一口。我是个何其见外之人,她说你喝一口,我就只好喝一口递还给她。苏蛮没接,看穿我心一般笑道,本来只剩下小半筒,你全喝了吧。我听了这话直乐得眉开眼笑。我走过来这一路,喝过福建人的茶,也喝过绍兴人的酒,不想在祁山脚下,还能喝上一口桂花酿。
齿颊生津后就不免好好打量眼前人,她也不羞不躲任我看,笑得眼睛变成了月牙弯儿,十分讨喜。苏蛮是那种有山野之性的女孩儿,我初逢她时她是什么模样,后来她仍然是那副模样,即使她剪了头发改了行装。她那时腰间跨一只竹筒,背上负一口竹筐,碎花衣裳裤脚高绾,一根竹仗在手,既可攀花折柳,亦可防狼打狗。我天生怕热,一路暴晒过来,活给剐掉一层皮,更兼汗如雨,苏蛮倒轻巧,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叫我艳羡得两眼发直,以致后头她邀我到家里去宿一宿时,我也没管她是不是客套寒暄话,只管点头啄米一脸怂样。也亏得叶眸不在,否则我连那口桂花酿都喝不上,我这种行径叫她看,无异于活该被拐一百遍啊一百遍,□□心疏,死有余辜。
这片地方傍着祁山,山水清修,望去一例的青瓦白墙,水田映天光,青苗正长。苏蛮的住处坐落其间,是极常见的农家小院,不讲究,但收拾得齐整简单。我正兴致勃勃地四下打量,突然觉得背后虎虎生风,转身来一口竹筐就撞了个满怀。
我不收你租子,要吃饭就干活去。我笑嘻嘻地接过来,这件事情倒是不难。青菜小笋豆腐鱼汤,哪一样又是我做不来的呢?苏蛮倒有些意料之外,想不到你十指芊芊,竹竿一样的人,干起活来还不赖。我饿得厉害,只管低头刨饭。叶眸是君子远庖厨,后来工作又总是比我忙,我跟她认识十年,倒是做了七八年的饭。七八年的时间,就是根烧火棍也该出师了。
南方的盛夏,夜里也是热,禁不住几桶凉水从头到脚全混作洗澡,还是不免一个寒噤眼冒金星,滋味如同薄荷上脑,又辛又辣。暑气蒸腾里搬把椅子闲坐门口,受尽蛙声蝉鸣聒噪蚊虫叮咬烦恼。苍穹之上星辉闪耀,我自离开城市,此种情状便夜夜得以相见了。但我生性懒惰,远不如叶眸聪敏好学,既没学得夜观天象,也仍旧分不清五谷杂粮,别说天象了,天上星星一多起来,就是东西南北我也分不清啊。
晚上需得和苏蛮共一张床睡,虽然跟苏蛮连一个小指头的熟稔都称不上,但我实在是晓得自己睡相太差,必得跟她如实相告。苏蛮忍不住笑,问,你臭脚吗?打呼吗?磨牙吗?我头摇得响叮当的铃儿一般,想原来多事的不是我一个人。于是各自裹了一条薄毯背身而卧,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就被苏蛮捏着脸捏醒来,害我噌一个打挺坐起金星乱冒。低头检查手脚齐整衣衫尚存,抬头看天色擦亮,不由怒目而视。却见苏蛮端坐于前,仍是一副月牙笑脸,一副让人不忍怀疑的纯真脸孔。
起来陪我上山。
完全不是商量口吻,怪不得林黛玉寄人篱下久了要吐血而亡。草草梳洗收拾上山,我因害怕蚊虫蛇鼠叮咬,把裤腿扎了个严实,苏蛮则仍是前日模样全然不怕。夏日湿气浓重,祁山上万物尽是承欢朝露模样,偶有露水滴答入颈,让人不忍拂其好意。苏蛮一路连挖带采,也不知是草药还是野菜。祁山上本没有路,都是此地山民久踩而成,晚间又下了一场雨,窄且泥泞。我娇生惯养,实在不堪山路,没走多久鞋子裤腿又尽是稀泥淋淋,着实惨不忍睹。
苏蛮呼啦一刀,劈下一根竹枝来,手脚麻利削整好了,不过两三分钟功夫,往后一伸递给我,看得我目瞪口呆,暗想她若在这祁山上一刀把我劈了就地分尸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苏蛮头也不回,背后长眼一般嘟囔道,竹竿一样的人,劈起来比竹竿还费劲,稀罕。
我尴尬一笑,好在她也看不到。深一脚浅一脚里踽踽前行,时而累了歇下来,苏蛮也不刻意等我,等她停下来时我自然又会赶上去。偶有距离拉开些时,看眼前人一双泥脚轻巧前行,扬手挥刀,举重若无,晨光熹微里竟是潇洒之至。
流经村庄的溪水原是从祁山上顺流淌下,一路走来时有潺潺之声,行到水穷处,便汇成一处山涧。苏蛮轻车熟路甩了鞋,坐在涧水边将泥腿子抹了个一干二净,露出原本清白的小腿来。这腿的肤色情状就和她风吹日晒的冰肌玉骨一般,实在与她这般的糟践不搭。我灰头土脸地站在她身边,一时神智混沌,疑心运气太差,此人怕不是修为人形的山精。
嘿,土包子。她嘻嘻笑地一捧涧水摔向我脸上,我正在神游天外,猝不及防里没躲开,硬给她摔了一头一脸。山中湿冷不比山下,涧水又清寒,直冷得我一个哆嗦。
你你你——我瞠目结舌口齿不俐,当场结巴。苏蛮却不干她事一般继续问到,土包子,你叫什么?见我不理她也不以为意,一双腿扑哧哧在涧水里打出一圈圈涟漪,我叫苏蛮,苏州的苏,蛮不讲理的蛮。话落以指作哨,啾啾唤了数声,不多时竟见群鸟飞至,或立于她头、肩、手臂,或在她身前围绕不去。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当时就傻了。她换个哨音,数只鸟就扑腾地窜到我身上来,我下意识捂着脑袋弯腰要躲,就听见苏蛮嘲笑说,你躲什么?!
我一向自诩是个潇洒人,此刻却觉得自己傻瓜透顶。终于松开绑腿,踩下涧水和苏蛮并肩而坐。
我叫林彻,双木林,大彻大悟的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