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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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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越站起来,收拾起桌上的盆盆盏盏,到水池边冲洗,水声阵强阵弱,淅沥沥的揪心。
天色已经很晚,虽然开了灯,但是瓦数低,光线也就很暗,黑暗好像有质感,是沉沉的,压在费明时背上,迫得他弯起腰。
好半天,才说:“你说我爸爸没有死,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
“他好歹算是大人物,死没死大家怎么会不知道,你大伯虽然是横死街头,也有好好给他出葬哩。他们那批人,该是在七八年扫黑时期集体出逃了。”
他顿了顿,想起苏怀舜,“一位苏姓警员中弹牺牲”,当时的报导里有过这么一句,乍现还无。
一九七八年以前已经吹过来一缕新鲜的风。
起初是名叫黄得望的国会议员坐黑色轿车来在市中心的广场演讲,除了罢工潮时期,公开的演讲十几年来未曾有过,故而轰动一时,市民都跑来看热闹,好像新商厦开业。捞到一句半句时髦的语言,也就时时挂在嘴边,炫耀式地对他人讲。
此后频繁的有选举的汽车拉着横幅在热闹的街区开过,扩音喇叭响彻长街,因为多普勒效应怪模怪样地拖长了调子,谁也听不太懂,愕然望着它的尾气。
双龙会资助的州议员陈万金是本地人,人气高,又爱出风头,有事没事就在市中心搭台,话筒握在手里,旁边立着好几架音响,噼里啪啦讲得一两钟头,常常是讲完了意犹未尽,还执意要唱一首邓丽君。因为有乔曼波出钱,来听的人都可以领到一块毛巾和香皂。
结果专门替他给听众发礼品的阿琴就被他搞大了肚子,养在了海滨新建的别墅里,后来阿琴生的是女儿,陈万金又有新欢,就把母女两赶了出来。
于是新华街的夜市上,每天都可以看到阿琴在那里摆摊。有时候无良的路人会借着买东西,故意向她问起陈万金,什么不好听的话都说。她其年不到二十岁,被问得急了也只晓得冷着脸站在那里,孤立无援的样子。
陈万金还是一样的演讲,给新商厦剪彩,印着他的胖脸的宣传海报贴了满大街,哪里都有他,活动结束了也照样很多人排队等着领香皂和毛巾。那个时候本埠的政治氛围大致就是这样了。
在这种轻佻流俗的气氛里,民主的精神却也悄悄跟着蔓延开。有天中午一位叫李望青的中学□□在现在人民广场的那片地方做演讲,去了很多学生。
陈越在警局接到陈万金的电话,说李望青的讲话“要不得”,要求警察去抓人。陈越本来放着不管,后来乔曼波的电话直接跟到局长的办公室,要他们“意思意思”把学生赶走就行。
他和同事就一起往演讲的地方去了。
那里现在被建成人民广场,还立有那位李望青□□的大理石雕像,原来只是一块空地,旧的民房被拆掉,剩下一片废墟,三三两两残留着几株生命力够强的树木。他们这群警察就靠在树干上抽烟,看着李望青给他的学生们演讲。
雕塑师把李望青雕得瘦削刚劲,一如斗士,但是他们望着他,觉得好普通,和一般的□□一样穿白衬衣和黑色料子裤,头发剪得很短,清清爽爽的,比较不同的是他鼻梁很高,拱起来一节。他不是本地人,有口音,在讲“要公义和法治,不要暴力”时,那个“和”发成“活”字音。
他不挥手,也不攒拳头,但是讲本埠的历史,世界的潮流,讲变革,讲选举,一句句地居然叫人翻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是痛快淋漓洗了个热水澡,又好像突然在眼前打开了一扇窗,外面耀眼的日光一起泻下来。台下面学生的眼睛星星一样,亮莹莹的。
等他讲完,他们就一起从树荫下走过去,舞着警棍把学生赶走,算做完成任务。而李望青弯着腰从临时搬来的课桌上跳下来,跟他们一一握手,说谢谢你们,倒叫他们十分不好意思。
都觉得这个李望青好不一般,但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去参加竞选。
他摸了逆鳞以后,双龙会更嫌警察不得力,后来干脆派自己的兄弟去打人,还造成了流血事件,受伤的大多是学生,影响变得很不好,还损害了陈万金的形象,因为都知道他的底细。
那时候他和曼波绝少见面了,但是他有时会去曼波的住处看承先。曼波又搬了家,也和陈万金一样,住在海滨别墅,又白又新的洋楼,花园里专门有园丁打理。也不过是十年而已,和住在码头“志发旅馆”的时期,是境况迥异了。
他通常是从后门走,穿过夹竹桃的花枝,承先的保姆是个年轻女孩,给他打开厨房的铁门放他进去。他只在厨房坐坐,玩具和点心交给女孩,承先就在抱着他的腿,桌子的腿,凳子的腿,欢喜得不得了地穿来穿去。
女孩子解释说:“宝宝最开心您来,他都好少能见爸爸,先生太忙了。”
他点点头,他几乎每月都来一两次,也从来没有碰见过曼波。不见面倒好,见面才是尴尬。尖锐的恨意已经没有了,好像蚌壳里含着一颗沙,渐渐化做了珍珠。外面是圆润好看的,硬的包裹在里面了。
有一次从厨房里出来,走在小路上,突然飘过一朵流云,日影一黯一明,他心中一动,回过头去,二楼拢着白纱窗帘的窗前人影一躲,他便疑心那是曼波。但是也只逮到那一次,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幻觉,还是曼波躲他躲得更小心了。
李望青在学校门前的公车站被枪杀那天是周五,照例寄宿学校放学的日子,门口车多人多,惨祸就发生了。学校不属于他们分局的辖区,所以他没有出警,但是事情是知道的。心里又凉又怒,不明白曼波怎么会指使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天也是他去看承先的日子,本来不想去的,但是礼物都买好了放在抽屉里,犹豫再三还是去了。
承先高高兴兴地玩他送的小汽车,嘴里还模仿着嘟嘟嘟的声音,那个女孩子在旁边煮茶,茶水沸起来,壶盖叮当当敲着壶口,女孩子打着拍子哼一首曲调悠长的民歌: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啊我的宝贝。你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
窗外是个热辣的晴天,太阳堪堪地照在门口,不能进来一分,既已近黄昏,热度就变得懒懒闲闲的,没那样毒了。棕榈树的叶子沙沙地摇动,绿荫明昧不定地晃过她面孔,歌词里有一种藏起来的焦虑。
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孩子笑着说:“我是印尼人,家乡的民歌。”
他突然惆怅起来,好像什么东西要飘走了,没有了。本是日落时分的闲闲的哀愁,却莫名沉重了起来,他诧异,这情绪来得太重了,不该落在心里的。
还不知道苏怀舜就在此时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