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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之二·长生 ...

  •   番外之二·长生

      又名墨鱼少爷卖萌记w

      从小我就是个好孩子。
      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凡认识我的人,上至在稻香村卖炊饼的八十岁王婆婆,下至曾经拽着我衣角喊哥哥的毛毛,都十分肯定地对我说过,你是一个好人。
      但现在我是一个恶人。
      自从在枫华谷认识那个穿白衣服一脸儿童贩子模样的人开始,我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说他叫王遗风,要做我师父。
      信他个鬼。
      我一边用力搓着木盆里的衣裳,一边愤愤然地朝小柳子抱怨:“想当年……”
      “莫想了。”小柳子摇着他的公子扇,夸张地用一个呵欠打断我的话,“赶紧洗完晾上,不然明天谷主打攻防没外袍穿,我大恶人谷的脸就丢完了。”
      “据我观测,”某个浓妆艳抹的妖女也不甘寂寞地凑上来,“谷主不穿外袍我们的胜率其实比较大……”
      她跟烟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笑声。
      呸,我还是赶紧洗完衣服比较好……不然明天攻防的时候又有一个痴汉要鼻血横流,毛毛回去也是要给他洗衣服的。
      虽然我是很想要一个师娘来帮我给师父洗衣服煮饭没错,不过谢渊那个络腮胡大叔,嗯,还是算了吧。
      而且他还拐走了我的毛毛!
      我在一众人等的注视下默默蹂躏着搓衣板。白衣服真难洗,我不止一次地忽悠师父跟我学学,穿得深沉一点,师父把衣袖一挥,说这是气质,我大恶人谷的气质。
      你妹哟,你的气质都是我洗出来的!
      我费力地把衣服拧干,晾在烈风集最高的那棵树上。一转身看见团团围坐的小柳子陶黑鸦肖老头米妖女陈光头康宅沈乞丐和男女莫测烟,八个人全部眼巴巴地看着我,怀着一种强烈的期待。
      “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我油然而生一种莫大的危机感。
      沈乞丐皱起他那张生得惨绝人寰的脸,敲了敲手里的瓷碗。只有我知道那东西不是用来讨钱,而是杀人喝血的。
      “我饿。”他说。
      “……我不好吃。”我心里一紧,决定先和他讲理,“而且我没有洗澡。”
      “你做的饭好吃。”
      八个人异口同声。
      我不禁英俊地笑了:“谢谢。”
      ……啊不对。感情这意思是不仅要我负责师徒二人的日常伙食,还要捎带上他们?
      这时候那个没穿外袍的罪魁祸首优哉游哉地闲晃过来,看一眼晾好的衣服,摸摸我的头递过来一根糖葫芦:“好徒弟。快做饭,为师饿了。”
      我悲从中来,狠狠地咬下一口糖葫芦。
      ——咯着牙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湖中人谈及恶人谷,总是闻者色变。这真是一个恐怖的地方,我要回家。

      所以我非常地、极其地、迫切地想要撺掇师父他老人家娶一个师娘。
      对于我来说,有了师娘之后,第一,我可以不用洗衣服,第二,我可以吃上现成的饭,第三,那个毫不爱惜他的衣服、屡屡把袖子拖在地上、害我洗得死去活来的人,可以不用每天把目光落在他徒儿身上,让我每次攻防的时候都不敢扯着毛毛钻小黑屋。
      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我试图向妖女打探师父的感情史,以方便物色合适的师娘人选,进而给他们制造契机。妖女说我师父当年也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在巴蜀把了个妹子,结果妹子被杀了,师父就嘤嘤嘤地觉得全天下都是坏人,跑到恶人谷来寻求心灵的慰藉。
      原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不过一个死去的妹子显然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当我师娘,除非她是卓婉清。妖女继续说传闻浩气盟那个姓谢的曾经不辞辛劳从昆仑山一路追踪谷主到稻香村,看起来倒是个痴汉。
      哦,他不要,他要跟我抢毛毛。而且没有我大恶人谷的气质。
      妖女问我想要什么样的。
      我用力地想了想,得出以下结论,第一,要有钱,非常有钱,这样我可以雇一帮子人来伺候生活起居,真正过一把少爷的瘾。第二,要长得好看,谢痴汉那种就算了。第三,最好不要像师父那样眼神犀利,不论什么时候我去私会毛毛,都会被他发现。第四,呃,第四嘛要温柔的,那种后娘打骂拖油瓶的现象要坚决杜绝。
      妖女白了我一眼,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嗨,我帮你想到一个人。”
      江湖大盗柳公子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一只脚勾住树枝,整个人在我头上晃来晃去,我连忙从那里跳开,虽然他是有绝世轻功,但是我发誓决不止一次听说有人轻功玩脱了把自己摔残,比如那个姓唐的谁,我可不想当那个垫背鬼。
      “是谁?”我把自己跟他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仰头问。
      他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下来,扯开笑:“江南叶家,有没有听过?”
      哦,就是那个一整个山庄都黄澄澄金灿灿,闪得人睁不开眼的叶家?
      “孺子可教也,”小柳子大力点头,“他们家有个大小姐,正当芳龄,可谓要钱有钱,要相貌嘛也还过得去,而且性子安静,很少惹是生非,怎样,够不够合格?”
      我歪头想了一想。虽然这叶大小姐年纪轻轻,似乎配给我那个师父有老牛啃嫩草之嫌。不过师父的年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些年来似乎从未见他有过一丝一毫显老的趋势,说不准还正当壮年。自从毛毛跟我说,那个姓谢的居然才三十九,我对年龄的认知就已经崩塌得不成样了。
      何况,拐卖青少年,不正是师父的本行么。
      “但是……人家可也未必答应。”我顾虑到这一点。
      “不难,不难,”小柳子冲我高深莫测地摇手指,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柄三尺长的剑,细而薄,蓝田玉的剑柄,温润舒适,“喏,这是那姑娘的佩剑。是藏剑大庄主叶英开炉铸的呢,名唤长生,小丫头随身带着,宝贝得很。上回我去黄山……”
      他忽然打住,似乎说溜了嘴。这回轮到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怪不得这么极力把这个藏剑大小姐推出去,原来是妨碍了他们神偷与神偷之间的交流。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拿着长生剑,转头去找师父。
      虽然代价是欠下小柳子十只鸡翅膀。

      “人世百年,剑道长生。”
      师父轻声说。他把那柄剑拔出一寸,剑身上缭绕着白色的雾气,连带着他的神色也朦胧起来,“是他会起的名字。”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看着那剑的眼神很缥缈,仿佛焦点落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这件看起来不那么靠谱的事,兴许能成。
      因为师父笑了。
      是那种我一看就知道,他又开始想方设法拐人时候的笑。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从那一日开始,我才知道师父居然对剑有一种特殊的情节。他把小柳子偷来的长生剑带在身边,日日不离。
      这可真不容易。
      他一向特立独行,连武器都与众不同,要么是手边横笛,要么干脆洒洒雪吹吹风,潇洒得很。师父跟我说,这也是我大恶人谷的气质,要我跟他学,不要跟那些八大门派的俗人似的,刀啊剑啊枪啊棍啊,一看就埋没在了群众堆里,了无特色。
      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满意的武器。打架的时候只好上拳头,偶尔是牙齿。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师父使剑,是在稻香村。
      想起来我还犹自愤恨,这家伙一定是知道毛毛已经被姓谢的拐走,才放心大胆地让我跟他单独碰面。谁让我莫少侠是个言而有信的好人,只好忍痛跟毛毛分别。
      说也奇怪,当时那么多大好少年,为什么他偏偏只拐我呢?
      后来师父淡定地告诉我,徒弟多了养不活。

      话说回来,我记得当时师父那个剑法,让秦雷失口叫出了名字,逸尘残流剑什么的,一听就该是他年轻的那些时日,还文艺清新着的时候,行走江湖的成名之技。
      我记得毛毛曾经发过剑客的梦,于是想要让师父传我剑术,再去手把手地教给毛毛。但是师父慢条斯理地说,他不用剑好多年。
      这明明是偏心!我知道他把红尘一脉传下来的剑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师兄。
      据说师兄也姓叶。
      师父说,不用剑是因为技不如人。有那人在前,再妄谈剑术,殊无意义。
      我头一次知道师父也会佩服什么人。
      究竟是谁,让他封却平生之剑呢。

      自从有了把藏剑山庄大小姐娶回恶人谷当师娘的谋划之后,我就积极地为此事筹备了许久。比如去学苏杭一地的口味来做菜,当然,做菜的试验品免不了又便宜那九大吃货们。
      但是自此之后师父久久也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久到恶人谷里的九大吃货变成了六大吃货的时候,师父让我收拾收拾行头,准备出谷。
      我打叠着换洗衣服,思索着该给他带几件里衣几条底裤:“出谷去娶师娘吗?”
      “娶你个头。”师父敲了我一个爆栗。他最近越来越有暴力倾向,这可真不好,得赶紧找个师娘回来给他泄泄火。

      我捂着被敲痛的头,醒悟过来,噢,我们是去追卷铺盖出谷的小柳子陈和尚和康宅。
      ……何必呢。这里穷山恶水多刁民,那哥仨几个商议着去洱海度个假也要被追杀,当真辛苦。他们也不过就是卷走了点九大吃货们的积蓄,我大恶人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上一句话是我的梦想,不可当真。

      当然,师父义正辞严地告诉我,我们不是为了钱而去的。
      他说,我大恶人谷自在逍遥,独立于武林之外,只是为求心中畅快,不拘于那些世俗礼法、假仁假义,虽天地不容,但俯仰无愧。若是为了功名利禄、钱财武学,躬身去做外族走狗,惑乱苍生,则人人可诛。
      不愧是我师父,堂堂恶人谷谷主。我就说不来这样掷地有声的大道理。
      我只是觉得替小柳子惋惜,欠下的十只鸡翅膀他还有三只没吃到呢。

      以前我也行走过江湖,但那时我跟毛毛还是两个流浪儿,要钱没钱,要功夫没功夫,不知道是谁还把我身负空冥决的消息传遍江湖,整天都被各种心怀鬼胎的人骚扰,生活过得可谓艰辛。
      这次,则完完全全让我扬眉吐气了一回。
      我师父是谁,雪魔王遗风。我是谁,恶人谷莫少爷。师父说,既然出了江湖,就要拿起你恶人谷未来谷主的气派来,洗衣做饭的事,就不要做了。
      知我者师父也。
      于是一路南下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前明教圣女给我洗衣,阎王帖给我烹茶,沈乞丐给我开道,陶黑鸦替我喂马,不灭烟给我煮饭,自在逍遥当里个当……
      一路行来各方人等都折服在小爷我的威压之下,就连这次吃饭,店小二扬言有人包了整层的二楼,师父唰地一亮剑,就吓得他慌忙不迭地改口,连滚带爬地把我们迎上二楼。
      虽然我知道恐吓民众是不对的,不过师父说,我们是恶人,要时刻注意恶人的气质。

      ……不对。我过后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拔剑了。
      我正惊讶于他今天的反常,这时候师父拍拍我的肩,说楼上都是一堆门派老大,我们要拿出压倒他们的气势来,譬如出面请他们吃顿火锅,肉管够啥的。
      我数了数包里的银两:“师父,我担心钱不够。据说天策李将军比较能吃……”
      师父说不用担心,吃完我们就跑路。
      “但吃霸王餐是不好的行为。”我据理力争,“这不符合大恶人谷的气质。”
      师父袖摆一挥,胸有成竹,说会有人替我们付账。

      血龙出渊,山河社稷图被盗,聚贤山庄广开屠龙大会。
      最近这些事都是被谈论得最多的,我料想楼上那些门派老大们也是为此而来。
      登楼的时候师父把长生剑收在袖间,目光有意无意瞥过一人。
      我偷偷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那个人恰好微微侧过头来。束起的白色长发,花纹繁复的明黄衣饰,神清骨秀,眉目如画,隐隐含着些英气。
      如剑含鞘,风骨清刚。
      我终于明白师父跟我说过的那句形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落座之后,那人离席来坐到我师父旁边。
      我被七秀的姐姐拉着说话,妖女也过来凑热闹,俩女人一点都不知道男女有别,一个劲地夸我是萌正太。隔得远,我支起耳朵也听不清那人和师父在说些什么,只隐约知道那人大约是在讨还长生剑。
      ……救了个命,莫非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藏剑山庄大小姐。
      嗯,长得真好看,看起来穿得也很有钱的样子,听说话的声音大概该是个温和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人似乎看不见?
      当真符合我的理想。
      我一边跟天策府大统领抢肉吃,一边给那人打上了堪称完美的印记。

      可惜一顿饭后师父就拽着不断打饱嗝的我走了。丝毫没有留下一点空间让我去和未来的师娘好好接洽。
      不过师父一向是个有行动力的人,我早就知道。
      当回返恶人谷的时候,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看到的场面。无数个藏剑弟子穿着黄澄澄的衣裳,在谷里搭炉打铁,叮叮咚咚的声音略有扰民之嫌,但是烈风集里我住的地方听起来遥远模糊,倒像是首不整齐的歌谣。
      “……这是什么?”我张大嘴巴看向师父。
      师父拍拍我的头,让我注意大恶人谷的气质,不要露出呆傻样。
      他难得笑吟吟地说,这是你师娘的嫁妆。

      虽然我现在已经绝不轻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但是他手指之处,我确实看到了那位堪称完美的师娘大人。
      我整整衣襟,理理领口,努力让脸上的微笑看起来亲切而讨喜,大踏步地迎上前,字正腔圆、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地双手抓住来人袖摆:“师——娘——好!”

      我发誓,在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周遭忽然涌起一阵肃杀的寒意。成行的乌鸦从头顶飞过。
      俗称有杀气。

      我的师娘站住脚,高深莫测地微微侧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分明没有睁开眼,我却觉得有一道寒意倏地笼罩全身。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高手,果然是高手!我油然而生出得意之感,能配得上我大恶人谷谷主的,当然不会是平庸之人。
      但是师娘大人看上去冷冷淡淡,并不开心,难道是我还不够热情?
      “咳,”师父忽然清清嗓子,暗中狠狠一拽我衣袖,我踉跄着被他拖到身后,“叶英啊,小孩子不懂事,莫跟他计较。”
      我大怒,你居然还知道我是个翩翩好少年。
      我要向师娘控诉你压榨童工!

      从师父的话里,我敏锐地捕捉了两条信息。
      第一,师娘叫叶英。第二,师父显然在师娘面前十分没有立场,俗称……算了不俗称了,大家都懂,我要给师父留点脸面。
      叶英……真是好听的名字。我盲目地崇拜着让师父恶人谷气质顿失的师娘,忽然一个激灵顿悟过来,叶英不该是藏剑山庄大庄主么!
      我悚然一惊。连忙在师父背后藏得更加严实,以防忽然一发心剑插过来把我秒回营地。

      我终于知道,为啥师父一眼就看穿了我跟毛毛的关系,原来也是我辈中人。
      师娘看起来是个大度的人,他没有跟我计较,或者说他从根本上无视了我的存在。师父殷勤地把人领去了他住的屋子,冠冕堂皇地说,恶人谷最近住房紧张,只好委屈叶庄主暂时与他共用一间。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师父就以一个标准的绝世高人身手,收拾起我在那间房里可怜的杂碎之物,卷了卷,转身呼地扔进我怀里。
      我敢打赌,凭师娘那出神入化的心剑之术,绝对有察觉到这一幕。我本指望他会站出来为我伸张正义,但是他神色如常,未动过一点半分。
      这是报复,这一定是红果果的报复。

      我裹着铺盖卷儿,被迫去平安客栈落脚。哼,这里的房间明明很多空位。
      但是花蝴蝶非常体贴地安慰我说,这里攻防的时候处在前线,比较适宜和毛毛碰面。于是我转怒为喜。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开始认真思索和师娘如何相处的问题。
      虽然他好像并不喜欢我这样叫他,但是师父还算有良心地过来看看我的时候说,莫担心,你师娘只是偶尔会傲娇那么一下。
      是真的吗?我表示很怀疑。
      然后师父接着说,你要再接再厉、坚持不懈地这样称呼下去,当然,千万不要透露这是我的意思,切记,切记。
      有这样一个师父,我觉得我的人生黯然无光。

      说实话,除了不是叶婧衣是叶英之外,他依旧算得上我理想模式里的师娘。
      我绞尽脑汁地想要弥补初见时候留下的阴影,最终受到以前九大吃货们留给我的启发。俗话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我决定先去弄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饭出来,给师娘接风洗尘。
      我炒好虾仁,转而剖起了鱼。等切好姜蒜把鱼下锅,回头却发现刚刚那盘虾仁一片狼藉,竟然被人扫荡一空。
      我大怒,谁敢来偷食我莫少爷的成品,不怕被连下三天的巴豆么。
      “哟,小师弟。”有人懒洋洋地跟我打招呼,手里转着一双竹筷,穿着一身藏剑山庄的衣服,吊儿郎当,得意非常,一看就知道是他偷了我的虾仁。
      “你是谁?”
      “我是你师兄。我叫叶凡。”那小子十分嚣张地昂起头,“看不出来你做菜还蛮有天分的嘛。”
      哦,原来你就是叶烦。真的……很烦啊。怪不得师父不要你,真可怜。

      在我精心准备之下,晚饭的气氛十分良好。当然要是没有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烦人师兄,大约会更好。
      师父一直很殷勤地给师娘夹菜,当然我也不甘落后。但是有了先前的阴影,我一直不敢开口称呼,直到师父一直向我眨眼,不断眨眼,坚持不懈地眨眼。
      “师父,您眼睛里进沙了?”烦人师兄倒是很关切地问,“怎么一直眨眼。”
      我看见师父的神色僵硬了那么一瞬,心里十分开心。大概以后洗衣服这件事,会有人来代劳了。

      在师父的不懈鼓励之下,我终于开口:“师娘,多吃点。”
      “唉,你这孩子。”师父抢在杀气蔓延过来之前忽然长声叹息,“叶英啊,别怪他。莫雨是个孤儿,从小没爹少娘的,比较缺爱。所以有点风吹草动就见人叫师娘,你理解一下……”
      啊呸。我莫小爷是自发离家出走的,缺爱是什么!谁见人叫师娘了!
      何况烦人师兄在旁边笑得几乎四脚朝天,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但是这番说辞显然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师娘看起来神色放柔和许多,侧头在我的方向停留了一会儿,略略点头:“资质不错。”
      我不知道他是说什么资质,也许是做菜的也说不准,总之从那以后,师娘这个称呼,被正式默许了。

      烦人师兄说他大哥是个好人。我相信这一点。
      烦人师兄说他大哥是个不好惹的人。我也相信这一点。
      烦人师兄说他大哥对上师父,必然是他大哥获胜,我对这一点保持意见。
      所以在这个月黑风高夜,我跟烦人师兄蹑手蹑脚地躲在墙外窗下,试图探听屋内情景。这种趴墙角的行动风险极大,请广大人民群众切勿模仿。

      “叶英啊,”果然听到师父在说话,“恶人谷还住得惯吗。”
      这种没有营养没有内涵的对白亏他想得出来,是我我也不会搭理,何况师娘。
      我探起头,悄悄从窗缝往里面看。据不靠谱的烦人师兄说,他们大概会做一些大人们乐衷于做的事情,我询问具体情况,他却不肯跟我多讲,真是小气鬼。
      我瞥了一眼屋里情况,师娘好像已经睡下,剩下师父还在磨蹭。幸好他没有拿出小笛子来吹一吹,否则我打赌师娘会在梦里拔剑把他砍了。扰民者罪无可恕,我深有体会。
      我跟烦人师兄在外面蹲守了很久,始终只有师父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对师父的语言学又有了新一个层面的认知。
      我一直期待着师娘的反应,然而直到下半夜被冻得跺脚,也未能如愿以偿。
      烦人师兄司空见惯地说,大哥肯定是睡着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师娘淡淡地问烦人师兄,昨天夜里风大,外面冷吗?
      烦人师兄就很自觉地放下碗筷去面壁思过了。
      师父非常了然地朝我看一眼,于是我也跟着去面壁。
      唉,怪不得昨天没有探到可供爆料的亮点,原来已经暴露了行踪。
      在齐心协力整顿我俩这一点上,师父和师娘首次取得了一致,真是让我悲伤。

      这天妖女找到我,表情严肃内心□□地跟我商量,要不要来个双喜同贺。
      我才顿悟过来今天似乎是中秋。
      唉,中秋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跟毛毛相爱相杀打攻防。
      而且还要做月饼。
      我在自怨自艾之中,很容易地就忽略了妖女的话外之音。于是很自然地引来不满:“莫小鬼,快些来想点子。”
      想什么点子……?我一脸无辜地望过去,发现陶黑鸦肖老头沈乞丐和人妖烟居然都来了。
      难道都是来蹭吃月饼的?
      赶在我往外轰人之前,烟一把捂住我的嘴,指了指恶人谷最高的那间屋子,挤眉弄眼。

      最终经过一番密切会议之后,大家满意地散了。
      恶人谷的人民热情而八卦,这一点,我在很早就十分正色地指了出来,你们一定要相信。
      至于商议的内容暂且不表,这叫神秘感。

      今天的攻防毫无新意,唯一的意外就是浩气居然扑了一波烈风集。我在狭窄的小屋子里不辞辛劳地读条分水剑,师父他大摇大摆地站着继续吹笛子,过后居然喊腰酸背痛,人老了不中用,开始卧床称病。
      我开始十分不解,直到卧床称病的师父理所当然地开始要求照顾,并且拒绝我这个孝顺好徒儿的照顾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还是太年轻了。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是一个沉默少言的人。
      其实自从第一次的误会之后,我已经很少喊他师娘了。直觉告诉我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哼,小爷我虽然正当年少,却也不是那起不懂事的孩童。
      开始我以为是我得罪了他,才让他对我冷冷淡淡,并不理睬交谈。后来发现得到这种待遇的非但是我,连师父偶尔也要被晾在一边,才得以松上一口气。
      他最经常做的事就是跑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发呆。而且一发呆就是一整天。虽然我很怀疑他是在习惯性地躲起来打瞌睡。
      枉我自诩聪明,也觉得这个人看不透。

      其实这种不可接近感,从很久以前我认识师父的时候,就已经有过。
      明明是一个在你跟前吃饭睡觉、说话吹笛子的人,但是有摆脱不去的疏离。我一向觉得师父是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或者说,一向是没有人能走到他那样的心境里去。
      大概能看透他的,和能被他看透的,只有那个被我默认的师娘吧。
      看见他们并肩而立,忽然觉得这样或许不会太孤独。
      这大概也是一种默契吧。

      师父告诫我要做个文化人。所以以上是我文艺的脑补。
      本质上我是个质朴的少年,你们真的不要误会。
      嗯,所谓质朴和所谓默契呢,就是我对毛毛喊一声“当心”,后者就如我所料地踩滑了瓦片,一头从房顶上栽下去。
      真惨。

      虽然我们的确是来偷窥被师娘照顾的装病师父,或者说来偷窥照顾装病师父的师娘,但是直觉告诉我绝不可以坦白从宽。
      我赶紧举起用来投喂毛毛的月饼:“毛毛从浩气盟送过来的!”
      “胡说,浩气盟的月饼从来都是五仁,什么时候变成了我大双黄。”师父深明大义地瞥了一眼,挥挥衣袖往外赶人。师娘怀疑地问:“你不是伤了手?”
      说真的,我从心底里觉得师娘一定是有什么天眼之类的绝活,他简直完全明察秋毫得不像一个瞎子。

      这时候一拥而入的众人替我解了围。
      庸俗的大红色简直晃花了我的眼。我瞟一眼欢欣鼓舞举着叠喜字满屋贴的妖女,不耻下问:“你们做什么?”
      陶黑鸦好心替我解惑:“去去去,少儿不宜。民间习俗,这叫闹【】房。”

      我很知趣地扯着毛毛脚底抹油。
      江湖传言,藏剑山庄叶英是个好涵养的人,从来不暴走,而见过他暴走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看到师父即将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我跟毛毛正在打赌,师父这回是要去跪搓衣板呢还是被满天心剑追着跑过烈风集的大街小巷,忽然而来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恶人谷。
      一抬头,看见整个恶人谷最高的地方,换个文艺的说法,整个恶人谷离那轮皓月最近的地方,一圈儿烟火燃出了个心形。
      ……卧槽,不带这样犯规的。
      我仿佛还能听见师父笑吟吟地说,花好月圆夜,闲来无事,不如表个白吧。

      毛毛在我旁边感叹,大恶人谷真是有钱的所在。我淡定地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片云彩,说你误会了,那不过是七夕许愿得来的假冒伪劣海誓山盟。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许了啥。
      “但是小雨哥哥,”毛毛怀疑地看着我,“你没有看见刚才的系统公告吗。”
      哦,秀恩爱刷屏真是太特么可耻了。
      看着毛毛期待的眼神,我痛苦地在“下半年吃肉”和“跟风表白”之间摇摆。

      因着中秋人月两团圆的借口,毛毛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恶人谷。这小子对剑术的热情简直超乎我的想象,硬是无视了姓谢的每天三十遍的“学枪吧学枪啊你有本事跟我走你有本事来学枪”的碎碎念。他留在恶人谷的动力,居然不是想要跟他的竹马竹马我,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而是要瞻仰藏剑山庄大庄主的风采,顺便借机抱大腿求偷师。
      ……拐我基友者不共戴天。

      所幸师娘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让人搭讪的。任你磨破唇舌,他自岿然不动。这更核实了我的“论师娘发呆时间是在睡觉”猜想。
      于是毛毛只好气馁地退而求其次,一边眨着眼睛恶意卖萌,一边求师娘给他铸剑。
      这时候是在饭桌上,我被他乱跺几脚之后,只好顶着空了的血槽帮腔。但是师娘那神奇的天眼似乎自动屏蔽了毛毛的卖萌讯号,他极其正经地摇摇头,说剑有灵性,他并不轻易为人开炉铸剑。说罢还朝我师父的方向侧头,说长生剑是小妹心爱之物,望请归还。
      师父漫不经心地笑,说若你铸一剑来相赠,我就痛快还你。

      我并不知道师父最后还了师娘剑没有,也并不知道最后师娘有没有给师父铸剑。
      我只知道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遍寻恶人谷也再不能找到这两个人。
      在师父的房间里压着一张纸,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读懂师父那飞龙舞凤的字。大意是说还有四年便是藏剑山庄又一次名剑大会之期,叶英却还没有开始准备这次的名剑,甚至连奇珍的矿石也未曾备好。他便陪着那人去四海游历,寻山探脉,将恶人谷交至我手上。反正如今南诏作乱,中原武林自顾不暇,浩气盟更无余力对付恶人谷,至多每周例行攻防大家互相打个招呼,想我也不至于应付不来。
      这真是胡扯。谁都知道现在中原战乱,名剑大会是不是还有下一次还不可定,师娘去寻矿铸剑,天晓得是铸给谁呢。
      我握着那张纸,悲从中来。
      留信有毛用,留钱才是正道嘤。

      其实我知道师父在托身恶人谷之前,是个浪迹江湖四海为家的人。他在很多地方有过居所,譬如捡到烦人师兄的天山小西天啦,譬如拐走我的枫华谷紫源山啦。我曾经问过他,何以要走过这许多地方,师父说,天地虽大,无处安身。
      我大约能理解他的心情。以前我跟毛毛流浪江湖,无家可回,他又有钱又有武功,应该不会这般落魄,但是一个人的日子想必不甚好过。我知道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一个归宿,一个偶尔倦累疲惫的时候,可以回去的地方。以前我跟毛毛比他落魄许多,也要好上许多,虽然我们并没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但是我们相依为命,彼此关心。

      随手揉起那团纸,我点燃了它来引火做饭。
      窗户外边已经依稀现出月亮的轮廓。今天是十六,它还似昨晚那么圆。我知道它往后会一天一天缺损下去,就像人世聚合离分。
      就像我知道,师父是不会再回来一样。
      大概他终于能找到一个回去的地方吧。这个地方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会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而这之后的每一天,都会像一生那么久长。

      <番外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番外之二·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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