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一)
夏日炎炎。
不远处就是天下闻名的杭州西湖。风吹起岸边郁郁青青的白杨垂柳,水波粼粼,湖光山色,好一幅相映成趣的山水画。
“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侧躺在树荫下竹摇椅上的青衣少年有些懒散地翻过手中书卷,几许无聊地把卷头诗句念诵出声。大约是久读诗书,虽然声音低沉随意,也抑扬顿挫甚是好听。他有些倦怠地笑笑,抬手试了试身前小几上的茶盏,先前沁人的凉意已经褪去,便毫不客气地差人再取些冰块来镇着,浑然不管此处并非他家的宅子他家的下人。
十八岁的王遗风,还免不了一身世家子弟的习性。
不过此番拎着凉茶瓜果,悄没声儿摸到这处树荫下来的,却不是先前的侍者。
“王公子。”
叶家二少爷年不足九岁,偏偏生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声音压得低低地问他,“我大哥……怎样了?”
王遗风转头瞥了一眼屋前的日晷:“从巳时三刻站到现在,两个多时辰了吧。”
叶晖横眉看他,嗓音脆脆地展示着不满:“我又不傻,知道爹爹罚大哥站了两个多时辰。我是问你,大哥有没有吃过午饭喝过水,累不累热不热渴不渴?”
“我怎知道,”王遗风又去翻他的书,“你去问他。”
大约的确是有些无聊,又或者逗逗小孩子也是人之天性,更兴许是当年的王公子还不曾是后日雪魔的淡漠心性,因而明明留意了那个罚站的少年许久,却偏偏不与叶晖言明。
岂料叶晖将手中食盒瓜果塞给他,眉毛扬得老高:“你去送与我大哥。”
不容辩驳的口气,倒是让王遗风略觉好笑:“与我何干?”
叶晖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怎的无关,若不是严世叔新收了你做徒弟,若不是你随严世叔来山庄做客,哼,若不是爹爹好胜得紧,若不是你让我大哥输得如此难堪……”他一口气说了一串子的“若不是”,缓下来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总归惹得爹爹生气大哥受罚的都是你,送些食水去,有什么不行?我要是送去,让爹爹知道,保不准又要生些无名火气,给大哥添堵。你是客人,爹爹不会跟你为难。”
王遗风被个小娃娃理直气壮地指责一顿,倒笑了笑,摇摇头拎着那份食盒往前头树荫遮不住的空院子里走过去。
后来叶家兄弟年纪渐长,世人都称赞叶家二公子少年老成,成熟稳重堪当大任,王遗风就向抱剑枯坐的叶英说,我当时就知道你这二弟极精于算计。叶英头也不抬,语声淡淡地说:“不敢当。昨日二弟还与我说,比起看见王公子登门拜访,他便觉着父亲要他清算的那些陈年旧账和蔼可亲许多。”
叶晖所言着实没错,若论缘故,叶英的确是因为在和王遗风的比试里输得太惨了些,叶孟秋面子上挂不住,加上这个大儿子在自家剑法上实在木讷,才顾不得客人的面子在,一怒之下罚了叶英在毒辣太阳底下静立思过。
这并不是第一回,却是叶晖最为大哥叫冤的一回。
因着在剑术上展现出的才华太过愚钝,叶孟秋无法自持的失望之下对叶英责骂、禁食乃至罚跪都是平常之事。然而这回不同。
王遗风是两年前拜了严纶为师的,红尘武学初入门道,更是长了叶英八岁。怎么看这场一时兴起的比试都该是点到即止聊博一笑的,叶晖狠狠地瞪着王遗风,心里想都怪你出色得有些过分,害我大哥平白受了老爹的无名之火。
是以王遗风进了小院看见烈日之下默然站立满脸生汗的叶英,心里还是很有些愧疚的想法的。
叶英听见动静,往这边侧了侧头。正正对上了王遗风看过来的目光。
王遗风忽然有些心惊。
之前王遗风并未和他有过对视。他今年十八岁,已是身长玉立的年轻公子,叶英还是个十岁的孩童,个头只齐到他腰,又极为寡言,自叶孟秋让两个儿子出来见客之后便一直垂首默立,仿佛全副心思都在怀里那柄对于孩童而言过于沉重的剑上。倒是叶晖大家气度得很,一口一个严世叔,毫不生分。
不论是两人比剑的时候,还是叶孟秋勃然大怒的时候,这个十岁的孩童都静静地站在那里,额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只能看见生得瘦削又清秀的脸上是静静的,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所以看到叶英的眼睛的时候,王遗风最初的惊讶过去,便又释然了些。本该是如此安静的眼神,好像是这里西湖的湖水,平静已极,甚至连湖水应有的微微涟漪都不曾见。
让他惊讶的并非这份安静,而是这安静背后藏着的心绪他王遗风居然未曾看透。
他少年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尽知他人心底所想,跟随严纶修习的红尘心法更是重体察外敌,洞悉人心。他本以为这个十岁孩童受了这般苛刻的责罚,或许是因为叶孟秋管教甚严,不敢将情绪流于表面,内心还是会委屈难受,或者不甘忿恨,或者怨憎他人,却只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无边无底的安静。
生平第一次,王遗风不知道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人心底里是何等样的心思。
只是略略抬头看了看来的是谁,叶英复又将目光挪开。王遗风忽然觉得有趣,将提着的食盒放在他身前:“你家二少爷送来的。”
他一心想看看叶英的反应,又比他高出太多,叶英也丝毫没有要抬头跟他说话的样子。想要坐下,地上石板又是被曝晒过一天的,热气惊人,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叶英只是默默点点头:“多谢。”伸手拿来便吃,极其自然。声音有些干涩,大概也是十分口渴了。
王遗风只好蹲下,好与他平视。叶英越是神态如常未改分毫,他越想看出个端倪来。叶英既不说话,他便好意地去提醒:“其实今日比试,你并未输给我。”
叶英略一沉默,摇摇头,依旧未答。
“是叶庄主自己误会,迁怒于你,有些过分。”
食盒里是些冷掉的糕点和凉茶,大约是叶晖偷偷藏起来的。叶英拿着糕点慢慢地吞咽着。炎炎烈日下站了这许久,免不了会渴会饿,只是王遗风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迹象。直到叶英将一盅凉茶饮完,才轻声道:“习惯了。王公子也不必介怀。”
王遗风抬了抬眉:“你们叶家的小孩都这样?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得很。”
“不好么。”
“说不上,只是觉得累。”王遗风脸上一抹苦笑,“我生来与别人不同。幼时家族里的兄弟姐妹还为着漂亮衣裳新奇玩意儿吵嚷时我便已埋首书中,求解人心善恶。书里言道人之初性本善,我却以为世人心底多污浊,因此倍觉矛盾痛苦。后来跟从老师修习,才稍解心头之惑。所谓智者多忧,大约如此。”
“黑白善恶,叶英不敢妄言。”那孩子依然轻声说。
一时间王遗风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话,竟对着一个十岁孩童说这些。这个心结困扰他多年,即便是严纶,也只说得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便不再置一词。然而叶英忽然又道:“我只知做我该做之事。”
王遗风一哂:“这句话我听得太多。只是终究无法自控、违心而行的人,我见得更多。”他略一摆手,重新提起之前被叶英沉默过去的那个话题:“先前比剑你并未输给我,却被罚站至今,不觉委屈?”
“是我输了。”叶英摇头。
“那是你老爹没看出来。”王遗风淡然道,“你出剑虽杂乱,实则是看透了我的招式变化,提前破去。即便后来我小胜一筹,也是借着年长,经验多些,使了个套。叶庄主却只知斥你毫无章法,木讷已极,的确不该。剑术一道何其渊博艰深,他功名不中弃文从武,半途出家能有如今的造诣,已是百尺竿头,再难进一步。”
对叶孟秋的评价并未引起叶英的不快。相反,提到上午的比剑,叶英忽然微微有了些笑意,双眼不再如先前般沉寂,透出极亮的光彩来。他生得清秀,笑起来很是柔和,像是风扶垂柳,又美好又安静。
“父亲有他的苦衷。”叶英说,“我也并不怨恨。”
王遗风有些讶异于他刹那间神色的转变,过了一会儿才接上话:“为何不怨?我见过许多人,受了一丁点儿委屈,也要十倍找回来。也见过不少人,口上说不在意,心里却打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意。真有些个不怨的,那是下人当惯了,被主子任意使唤打骂也没有脾气。”
“因为,”叶英顿了一下,像是思考,又像是为了让下一句话显得郑重,“舍剑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红尘一脉年轻的弟子终于默默然地站起身来走了,临走之前他挥了挥手,满院热气忽然之间变作了清凉。日头依旧毒辣,却好似照不进这个小院。青砖地白石墙上都凝出了一层极薄的霜。叶英依然继续着漫长又习以为常的罚站,却不必再受酷热的折磨。他终于像个正常的孩童那样惊奇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挥袖之间翻覆冬夏的年轻人。
“凝雪功。”王遗风扬眉一笑,“我学得不好,只练到三重。不过酷暑之中,用来降降温,倒是很不错。”
过了几天严纶告辞而去,那个经常去给时不时被罚站的叶家大少爷驱驱热气的年轻人也一并离开了。严纶游走江湖行踪不定,藏剑山庄也再未迎得这两位客人。只是江湖上渐渐有了关于王遗风的传言,说红尘一脉年轻的弟子白衣出尘,风趣健谈,又天资过人十年不遇,再过得几年艺成出师,只怕又是一段传奇故事。
王遗风也很久没有再想起来某一个炎炎烈日西子湖畔还曾与一个孩童有过那样一段对答。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早已艺成出师,独居天山小西天,在某日清晨醒来观雪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为取雪而锲而不舍的少年。
后来他收那名少年为弟子,将不传之秘凝雪功授予他。他曾问自己的弟子,何以朝来夕去屡屡受挫却依旧如此执着,叶凡想也不曾想,似是答案显而易见:“小婉生平一憾便是未曾见过落雪,我只想将雪取去,让她开心,不留遗憾。”
面前那张脸与多年前那个孩子略微有些相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