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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十年后,纽约曼哈顿。
      出了地铁口,真希如过去的每日一样面无表情地随着人潮在水泥森林里穿梭,一个个红绿灯路口,走走停停,身边充斥着各色皮肤的人种,各种语言夹杂在焦躁的车喇叭中,抬起头,天空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多边形,像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真希低头看表,七点四十九分,再过十一分钟,人们就要开始忙碌的生计,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接一阵电话的嘈闹,设计稿又要一遍一遍地审核。她不喜欢这个城市,即便是同样看得到海,真希也依旧想念神奈川那片常常空无一人的海滩,而不是几公里外被高楼逼到海岸线的繁华,可是,已经身不由己了。
      刚过完二十七岁生日,常听人说,女人二十五岁之后日子就不能以天计算,而是转眼一年,回首又一年。来美国已经快六年了,六年前,京大毕业的真希拿着通知书踏上美国的土地,在赫赫有名的宾大念戏剧文学,本来是想一直读到博士做学术的,因为自小除了会读书别无他长,但看了附近的艺术学校招生的广告,便利用闲暇辅修起珠宝设计来,一幅受褒奖的戒指设计作业被老师寄到了蒂芙尼后,硕士毕业后的真希就这么因缘巧合地来到了曼哈顿,凭借着自己都不确定的设计天赋做起了珠宝设计的行当,日子倒也安逸稳定,说是有多热爱这份工作倒也不至,但每每坐下来设计画稿的时候,真希的心就会在这个浮躁喧闹的城市上端沉静下来。
      收入可观,身份体面,真希凭着三年来的努力在这个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站稳了脚跟,然而仍是每天坐着地铁上下班,不是买不起车,而是这么多年真希驾驶交通工具的技术一点都没有长进,她不会开车。
      七点五十二,真希在办公楼下等电梯,电话声响了,屏幕上显示着雅也的名字,真希按下接听。
      周末到我父母那吃饭好不好?电话那头也响起电梯门开时“叮”的一声。
      雅也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与真希不同,他是第二代移民,英语说得比日文流利,而读写方面,雅也却是认不得几个假名和汉字了。真希是在硕士的第二年认识他的,因为被同学拜托帮忙翻译一些日文资料,与当时正在读金融的雅也第一次碰面。从那之后,雅也就开始了对真希的穷追不舍,真希并不领情,也不理解这个除了面孔之外便与美国人别无二致,备受金发碧眼女生欢迎的金融才子为何非对自己青睐有加,直到和雅也在一起之后,她才渐渐明白,雅也固然看起来已全盘西化,骨子里却仍是东方人,他从未交过白人女朋友,只固执地等着自己设定好的东方女人的形象出现,真希正应了他的等待。
      大学四年和到美国的第一年,五年中真希虽然身边有交好的男性朋友,却对求爱者统统拒绝,她仍是开朗活泼的,只是,后遗症深入骨髓了。
      十年前看到那一幕后,她再也没见过流川,刻意把生活节奏打乱,不走熟悉的路不去熟悉的地方,真希第一次觉得躲避一个人如此痛苦,外人看不出真希的异样,她仍旧刻苦地读书,仍旧与好友说笑,然而没人知道,也许连最亲近的母亲也不知,从那之后,真希已然进入失恋的后遗症里——饭量变小,因为觉得一切都食之无味;常常走神,因为觉得到处都是流川的影子;晚上常常哭醒,然后就把自己买在被子里痛哭,因为梦里,全是那个几乎不笑的人。终于考上大学,真希逃也似的离开神奈川,虽然她知道,流川已不在这个国土之上了。
      她与流川在一起不过不到一年的光景,然而真希知道,她要用很久很久的时间来治好自己的后遗症,那未满的一年,她已用尽全力。
      雅也的出现本也没什么波澜,他虽然穷追不舍,但真希仍是自顾自地忙着学业,对雅也视而不见。
      那是初冬的一个傍晚,真希记得学校的湖面上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雅也又在必经的路上等她下课,真希叹口气,暖热的呼吸在眼前形成一股白烟,天气越来越冷了。
      真希!雅也看见她便一路小跑来到面前。
      你难道不用上课的么?学金融就这么闲得无聊?真希抱着书回他。
      要圣诞舞会了,你做我舞伴好不好?
      不好,我要做part-time赚房租。
      我帮你缴。
      这与你没关系,去找其他人吧我真的没时间。说完便快步往前,她很想雅也放弃。
      真希!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答应做我女朋友呢?我不够真心么?
      真希回头看他,自嘲地笑笑,难道告诉他,自己的初恋一败涂地,对感情失望透顶,害怕再投入一场看不到结果的恋爱里?不,她只是说,我哪看得透你的真心?
      那我怎么做你会相信?
      真希只想他今天知难而退,左右环顾一下,指着结了冰的湖水,你跳下去我就相信,说完也觉得自己恶劣,可话说出口便没机会收回,想想他也不会这么傻。
      如果我跳下去,你就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考虑。真希眉毛轻挑,不相信自己如此不端正的态度能让对方豁出决心。
      你可要记得,说过的话不能反悔。说着把外套脱去,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真希听见薄冰裂开的声音,雅也一下子消失了踪影。
      喂,你不要吓我!真希疾步跑到湖边喊。
      雅也突然从裂冰里露出头,浑身湿透着朝真希笑,你现在总相信我了吧,尾音已是冻坏了的颤声。
      你是疯了么,先上来好不好?雅也从岸边爬上来,真希忙捡起地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拿出手机打911。
      半个小时后,在病房里挂着药水的雅也听真希带着哭腔的埋怨,哪有人像你这么傻的,我只是吓唬吓唬你而已,你听不出么?烧到四十几度诶,脑子烧坏掉我要怎么陪你?
      我是生怕你不提条件的,别说是跳冰湖,再难我也会做的。
      你是非要出什么事让我内疚一辈子么?我好害怕,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真希只觉得一年多以来在异乡漂泊求学的委屈全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哭得近乎嚎啕。
      白痴,只是发烧而已嘛。
      雅也只以为自己跳冰湖的勇敢壮举感动了真希,然而他并不知道,真希不是不爱就可以将就的人,只是他安慰她的那刻说出的那个字眼,白痴,语气如此相似。那个瞬间,真希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滞了,她好像隔着整个太平洋,隔着十年的光景,再次回到那个神奈川看得到海的小城,看到那个有深邃眼睛的少年。
      真希?真希你听到我说话么?电话那头雅也焦急地问,眼前,电梯门也缓缓打开,她与西装革履的曼哈顿精英们涌进这密封的小盒子里去,不知道自己在等电梯的一分钟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知道了,什么时间?
      在美国的几年,她也颇融得进白人的习俗,在见父母这件事上,美国与日本是大不相同的,年轻的情侣,并不一定厮守终身的恋人,都是可以很自然地进行见父母一起吃饭这种仪式的,根本不像在日本,多半只有谈婚论嫁的两人才会互见对方的父母。
      她并不知道雅也父母的情况,他从不提,她也不问,真希只知道毕了业的雅也顺利地进入华尔街叱咤风云,然而这在她眼里不过是终日与钱和数字打交道的一份职业,她不懂,也没兴趣懂。
      和雅也交往三年多以来,他从没邀请过自己到他父母那里去,真希是怕麻烦的,总想着这天越晚越好。然而今天,他却在一个忙碌早上开始前的空档,这么轻描淡写地邀请自己。
      如果雅也的父母是西方人的思维,那为什么三年多以来自己并没有一次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如果相反,这对夫妻是日本人传统的思维,那今时今日,在雅也和自己根本从没谈到结婚的时刻,为什么自己会被邀请见她的父母呢?电梯的数字一层一层跳着,真希心里诧然,不懂这场仪式的意义。
      二十七岁,如果还在日本,早就是应该结婚在家相夫教子的年纪了,还好在美国,周围不乏单身主义的多金女,自己倒一点都不显得突兀。虽然与母亲通电话的时候谈及真希的终身大事那头总是万分焦急的催促,但是真希不急,三年多了,她也还并没有做好与雅也在一起一辈子的准备。

      周六傍晚,真希换好衣服,化了妆,在鞋柜里挑选了双颜色搭配的鞋子,收拾妥当后抬头看看钟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真希就倚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她把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布置得舒适别致,地方虽然不大,却是自己在美国这片土地上最温馨的一隅角落,雅也曾要她退了房子和自己一起住,她却一口回绝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然而雅也尊重她,那是她身上东方人的涵养。
      真希按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政治丑闻,不关心;娱乐圈里谁又跟谁分手,与我何干;英国王子结婚,又不戴自己公司设计的戒指;NBA,换台。
      那是她不可触碰的雷区,这么多年,美国处处可见可闻的NBA气息,真希尽一切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像个过滤器把所有有关篮球的东西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以外,但她也是知道的,流川在这,和自己在同一片国度里。身边的朋友没人知道也从没人会想那个在NBA里唯一活跃的日裔选手竟然与这个小珠宝设计师有过往事,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赞美评论流川最近一场比赛的表现,早上跑步时街角的杂志摊也会挂着印有流川的巨大封面,真希不去听不去看,十年了,她始终伤病未愈,可是她早已分不清,当那个人不再等她的时候,究竟是对方会后悔一辈子,还是自己会执念一辈子。
      已经十年了,也许他早把自己忘了。
      电话声想起,看到是雅也,便知道他来接自己了。
      车子开到纽约富人居住的集聚地,真希提了一口气,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角色了。
      电梯打开,直接面对客厅,雅也突然拉起自己的手,跟迎面而来的父母介绍。
      这对夫妇是对和蔼温文的日本商人,身上也有着西方人的热情,真希表现得体,与雅也的父母也相谈甚欢,然而真希并不觉得开心,她有种一直以来被欺骗的感觉,这个房子好大好宽敞,可是真希只觉得逼人的压迫。
      用过晚饭,雅也带真希参观房子,真希怏怏地随他穿过客厅,走到一个开放的展览室般的房间,雅也介绍,里面都是父亲的珍藏。
      真希缓缓地走过,看见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川合玉堂的字画,有十六瓣菊标志的彩瓷,向前还有一干文艺复兴时期的藏品,真希在丢勒的小幅水彩旁站了许久,只觉得颜色用得动人,往前走还有一些后现代主义的小型雕塑,然后……真希走不下去了,她看到了一颗篮球。
      篮球被小心地放在玻璃罩里,橘色的表面上,真希看到了乔丹的签名。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当时是白求而难得一见的物什在十年后静静地躺在这个玻璃罩后面,像个巨大的玩笑。真希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嘴里泛起咸涩的味道,脸上有滚烫的液体划过,她伸手去摸,是源源不尽的泪水,只好咬着下唇捂住嘴,有种在茫茫原野里想喊却失声的感受。
      真希?雅也走过来,看着真希对着那只签了名的篮球流泪,有些诧异,他从没听真希谈论过篮球,也没见她看过球赛,但一下子又有些内疚,只以为自己对她了解得不够,这是我爸的宝贝,他是乔丹的忠实拥趸,没想到,你会这么喜欢……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以前的房间好不好?
      真希不解释,只是千难万难地挪了步子,离开那个直径不到25公分的橘色球体。

      一周后的周五,雅也打电话要真希下了班到自己的公寓去,说是特殊的日子要一起庆祝。特殊日子?不是他生日,不是我生日,圣诞节也还有一段日子,也不是什么认识的周年纪念,真希想了很久而不得,作罢。
      到了雅也的公寓,开门,房间是黑的,怎么没人?正在讶异,雅也端出蛋糕来,上面只有一根蜡烛。
      今天是谁生日?
      不是生日,但比生日更有意义,雅也放下蛋糕拉她走近,蛋糕上写着“10000 days”,真希,今天是你出生的10000天。
      10000天?这么奇怪的日子你也算?真希知道雅也喜欢这样浪漫的小伎俩,没办法,27岁的女人也仍然受用这种欢喜,她笑笑,雅也,谢谢你。
      吹蜡烛吧,10000天出生快乐。
      真希吹了蜡烛,雅也把灯打开,拿出一只包装好的方形盒子放在真希面前的桌上。
      打开吧,礼物。
      真希猜想估计是高跟鞋之类的东西,解开绸带拿起盖子,却看到一周前那个让自己热泪盈眶的东西——那只篮球。
      我求我爸把这个篮球给我,他要我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来换,我说我要把它送给他未来的儿媳妇。说着从怀里拿出巴掌大的蓝色礼盒,打开盒盖,真希看见当年自己设计的第一枚戒指在盒子里静静地躺着。
      真希,marry me。
      求婚……这天终于来了,太平洋那端的母亲一定很高兴唯一的女儿要嫁出去了吧,可是,真希突然很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拒绝。
      雅也不好麽?不,完全不是这样,雅也的长相按东方人的审美虽然不算美男子可气质和装扮让他有一番独特的魅力,工作人人羡慕,家世也是真希见识过的,而且近四年来雅也对自己怎样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虽然也有小的吵闹可每次都是雅也先认错求饶,他爱自己比自己回报的多得多。真希已开始觉得自己配不上雅也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想拒绝?是了,工作,是工作,工作正在上升期,自己一旦结婚那重心就会转移到家庭上,事业怎么办?不,也不完全是这样,求婚到真的步入婚姻也许还会等很久,雅也不会强求自己辞职或是很快生小孩。
      到底是什么?真希看到那个有着乔丹签名的篮球,终于明白。
      是流川。
      十年来,她一直在躲避着有关流川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忘不掉,然而对于流川,即便自己还念念不忘,即便两人是在同一个国度,却已然没有可能了。
      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Yes, I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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