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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拾叁 流沙玫瑰 ...

  •   岁月流转,恍惚间已经百年生。

      阿宁独自跪坐在塑像前,仿佛忏悔般的姿态已经维持了不知多久。微风夹着细碎沙粒扑上她脸,她只如不觉,半晌才回头,轮廓分明的侧脸沐浴在迟暮日光下,仿佛是笑:“你来了。”
      解雨臣未语,只是坐在她身旁蒲团上,偏红光线令他肤色愈加苍白如纸宣,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问:“为什么?”
      “你在问什么?”阿宁回眸看他一眼,他换过衣衫,亦简单梳洗过,愈加显出伤口分明。许是留意到她目光,解雨臣缓缓道:“为什么在关内,你要那样做?”
      阿宁怔怔,片刻才轻笑一声,低声说:“解当家,因为你很碍事。”
      “你寻你的前缘,我有我的年华要渡,你我应当没有干系。”解雨臣微笑,他眼眸清明,只是淡淡流光冷峻。
      “你不明白。你也不必明白。”阿宁微微后仰,她近乎虔诚地望着在烟尘里笑意澹澹的塑像,半晌才续起话头:“解当家来找我,也只是为了问我那些壁画吧?”
      解雨臣沉默,他略垂落视线,似乎凝神看自己手心开裂的伤口。
      “你也明白,脱灭干一生凄凉,在世时得不到的温暖,自然要在地下寻一点幻想聊以藉慰自己,否则魂灵岂不是寂寞的发疯?”阿宁似乎自语。
      “我其实很羡慕,她即便身前得不到,死后却比谁都幸福。蒙哥汗远征中原,多少人客死他乡,她却能回到故里。”她缓缓低下头,自嘲微笑:“解当家,有些东西不要看得太复杂,为什么她就不能自己画一画一生情爱虚幻?你未免残忍。”
      解雨臣抬眸,沉默良久才缓缓回答她:“是我残忍,还是你口是心非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
      阿宁微笑:“当然。只是解当家您活着太累,我替您着想罢了。更何况人世间情事如浮云苍狗,总要知道些深情如一才不会心死。”
      “很好。”解雨臣微笑,只是松爽往后一靠,慵懒说:“那么劳烦阿宁再告诉我,这座塑像可是脱灭干?”
      “是。”阿宁盈盈含笑,“蒙哥果然爱重她异常,这座庙宇大抵是倾力所建,华美非常。”
      “的确,设在漫天秃鹫之中,果然爱重。”解雨臣嗤笑一声,将双手抵在下颔上抬头看着塑像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问:“那日死于流沙的男子,可是你队伍中的?”
      阿宁沉默,回过脸去看着门外满地流光如银。
      大抵是默认,骄傲如她恐怕拒绝这样为无助的失败。

      解雨臣闭上眼,他想起阿卓被流沙吞没前最后一次看他,那双眼睛才令他再度想起当初为什么要带这个看起来一文不值的蜀地年轻人入京。
      那种在惶恐之下却沉静异常的目光,生死被置之度外,一切都失却了意义。
      他羡慕那样的人。甚至羡慕那样的无助。他是不能的,再难他也不能说“无助”,而是要面对无数双眼睛说,我可以办到,这很简单。
      阿宁因为远离故土,因此想念。但是他却憎恨那座静默安眠的皇城,他在这里锋芒毕露,也在这里目睹无法终止的消亡,因此他所渴望的仅仅是有一天,生命不必再沉重如此,他不必肩负太多,甚至于无权终止必定仓促的一生。

      他太渴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打破他已经成了形的生命,他不必在腐臭的尸洞中独行,不必再帝王权威之下诚惶诚恐,不必做太多他不愿去面对却又早已习惯深入骨髓的事。

      “夜深,你回去吧。”阿宁低声打断他的思绪,垂首道:“我还想要呆一会……你的伙计都歇在后院。”
      解雨臣没有做声,他起身,步履略有些打晃。大量失血后的冷意即便是在仲夏夜晚亦会令他瑟缩,踏碎一地月光,他看见了那个人。

      黑瞎子沉默的望着他,那黑纱从未这样飘渺得像是云烟。
      “很晚了,花儿爷。”他缓缓说了一句,却是这样温和的意味。相对的一瞬间,竟有些岁月且行且歌的恍惚。
      解雨臣没有做声,只是任他脱下大氅搭在自己肩上,风鼓起衣摆,有瑟瑟声响回荡。

      烛光昏暗,阿宁回眸冲黑瞎子笑意戏谑:“我猜你不放心解当家,才来见我。”
      “我只是想来问你打算。”黑瞎子站在一旁长窗前,只是漠然回答。“适才我仔细看了,你伙计比来时少了足有四五成,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阿宁扬唇回答,“我不打算走到最后,而且……你猜解当家会不会轻易放我独自离开?”
      黑瞎子笑的轻浮,他微微侧过身子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得抚摩着下颔,声色散漫:“他不会。他吃准了你知道什么他不明白的,所以……他不敢再冒险。”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阿宁笑笑,“只是他自己看不穿。”
      黑瞎子闻言抬头看她。风声簌簌,他伸手握住一片自窗外飘进的枯叶,不觉沉默。

      “他看不穿,那么你呢?”阿宁忽然开口。她眯起眼似是含媚——那些壁画,谁看都是一样的意思。只是心里放了情意在,便怎么也看不透,不敢看透。
      “瞎子,你看得穿么?”她站起身来,只是靠近他。“你觉得,你和他,他会不会舍得让你死,你又舍得让他死么?”
      “阿宁。”黑瞎子回头,依然是那样带着几许调侃的笑意轻转。“这和你……有关系么。”

      “问了几个阿宁身边的伙计,据说林中地型特殊,如果遇到血就会将腥味散播出很远,从而吸引秃鹫前来捕食。如果小心,那么前路应当是没有问题。”伙计躬身对解雨臣耳语,解雨臣低头摆弄一会儿誊抄过的一份图纸,顿了顿才问:
      “那么,寺庙的前后有否去检查过?”
      “这个……今天时间匆忙,只是简单看了后院,但是寺庙地基很浅,而且这一带土质松软,不适合建造地墓。因此卑下推测,或许这里是一个供后人参拜的场所或是其陵墓的入口,而陵墓应当在不远处。”
      “那就好。”解雨臣合上手中那份图纸,挥了挥手命伙计离开。他看着窗外夜色深沉,肩上大氅垂落的衣穗已旧,一时想的远了,不由得伸手将衣领整了整,仿佛还有很久远的未来,他可以看着这衣衫愈加旧去。

      那是不可能的。

      他抿着唇,颓然坐到一旁榻上。
      ……记忆中的壁画,少女笑颜天真,戏水,驰马,晴空一碧如洗,摘下果实对着少年回眸粲然。在养父面前的沉默阴郁,衬着不变的高阳,心酸刺目。
      以及在最终,在情人眼中黯然病逝,松开手时不知是有意无意的泪痕。
      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却是个很惨淡的故事。它确实很简单,却比任何锦口绣心还要令人觉得残酷。

      解雨臣解下大氅,反手用力扔在一旁。

      他贪恋的不是片刻拥抱的温存,不是亲吻的炽热。
      他贪恋的是舍下天下,负尽人心时的惬意,可他就像被剥去鳞片皮肉的鱼,即便看见水源就在眼前也无力跃入水中,更何况,那水或许煮沸了,只等他那一瞬的痛不可忍。

      夜幕垂落久矣。
      “你记得裘德考对我们说过的么?”阿宁拨了拨火苗,回眸对看着窗外沉默许久的黑瞎子道。
      黑瞎子笑了:“那老头说过那么多话,我怎么会记得。”
      “他说过,量力而行是活下去的基本。”阿宁失笑,她轻轻抚了抚鬓边发丝,缓声道:“瞎子,我问你,你给的起解当家的真心么?”

      “如果不能,那么就早点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

      赵汝的脊背贴在寺庙的围墙上,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蹲坐在他面前的男人面容清减,脸腮瘦削的内凹,头发凌乱,眉目里皆是陌生的痕迹,唯有那一把嗓子……
      那是阿卓。
      “你听好了,我说的话不会再重复。我是阿卓,你只需要把这个传给阿宁就可以了,设法告诉她,我想要见她,就在明天正午,让她在这堵墙下等我。”
      黑暗里他看见那个人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没有筹码。”

      他是阿卓,他是解子扬,他是谁都可以。
      他回来了。

      百年前的玫瑰凋谢,成就百年之后,来不及上演的一番嬉笑怒骂。
      都是戏,却无从彩排重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拾叁 流沙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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