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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玖场 金风玉露 ...

  •   原本时间紧迫,解雨臣不想多在京中逗留。只是一则黑瞎子执意,二则吴家插手京中格局,他总放心不下,便借此在京郊借宿一夜,既待局势变化,也是趁着犹未走远多置喙此事。

      时已入夏,风尘干热,即便暮色朦胧也拢得人昏然烦躁。京郊少林木,放眼望去不过一片莽莽中零星商家房舍俯卧,偶有炊烟直上青云,映出一片澄明天宇。

      解雨臣看了大半日地图,困乏无比。自楼上下来,坐到堂中斟了半碗凉水喝着。一壁与一旁侍候碗碟的打杂丫鬟闲谈,他虽说疲惫,又换了素日长衣做短打打扮,扬眉轻笑的模样却仍是一番韵致,引得少女抿嘴笑个不住。

      他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目光专注因而显得明亮,只是随口拈来话头:“这一带往来生意可好?”

      “勉强糊口罢了。眼下除了商家胡人,谁还会巴巴的往外头走呢?出了城便真是京郊了,再往前走可不是兵家要地?寻常人又哪敢去那种地方游戏?”少女口齿伶俐,便娓娓而来。

      “是么?想来入夏,行人更少了。”解雨臣微眯眼眸,唇际扬起线条美好的笑弧。

      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心凝起淡淡痕迹:“公子还说呢,前段时候出去一群胡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说些贼也不通的话,搅得十天半月没得好睡。”

      “胡人?”解雨臣似是不信一般皱起眉,摆摆手。“小丫头唬我呢,不消说是你,就连是我也不曾见到过一个胡人,想来是外乡人,小丫头见识浅不认得了。”

      少女皱起眉来,清秀眉眼陡然生出薄怒:“谁唬你了!分明就是胡人,一个女人带着几个跑腿,我虽年纪小,寻常话也是辨得出的,公子你捉弄我罢了。”

      解雨臣唇间漏出一声嗤笑,只是摇摇头,举起水碗来:“好罢,算是我捉弄你。只是女人,还是胡人?那可真是稀奇。”

      “可不是么?我可不晓得,色目人也有生的美的……”少女还欲絮絮说,已被后厨唤进屋内帮手。她似是不舍,扭捏一会儿才恼怒摔了手中抹布向里间走去。

      解雨臣见她离去,眉心便微微蹙起。他仰首将碗中凉水饮尽,神情一点点沉寂下来。指尖却仍不疾不徐的敲打着桌面,似是借指尖与木板的敲击打破着静默至死的胶着。

      极目远眺,是可以见到沉睡着昔日君王的陵寝的。黑瞎子漠然的把玩着一枚铜钱,只是注目于绚烂渐燃的霞色,心思寸寸不安。

      到了这里,循例都会有阿宁信鸽的催报,只是逗留一日,只是偶见瘦马扬尘来。他并非全心牵挂着那边的安危,只是信笺上简单至极的言语却可为他下一步打算留定底牌。

      更何况解雨臣手中的地图只是潦草标注了陵墓所在,真正如何还需深入大漠才有打算,因而事先通气自然也便于前行。

      他静静阖上眼,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一寸寸溜出了他心底的缝隙。

      那是对的。

      夜间听闻黑瞎子策马离开时,已经是繁星璀璨。原本还盘算定要与其议事的解雨臣不免不快,在房中略等了一刻钟,便觉出古怪来。于是匆匆下楼,唤来白日的少女细问:“那日那胡人女子可留下了什么?”

      少女此时已经睡眼惺忪,被唤醒来本就不快,便没好气道:“多少天的事儿了,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想来留了几匹马当做是补不上的房钱,一群穷鬼。”

      “该死。”解雨臣沈声便吐出二字,他揉了揉额头,似是暗咒自己一时轻信。便起身将一旁挂着的单披风一展,便要自己动身。一旁伙计看不过,便上前来劝:“当家的就算是气急了也得往细里想,如今已经夜深,城门不开,那人脚程再快也未必出的了城,不如当家的先留在这里盯着人收拾东西,我们带几个人去罢。”

      解雨臣闻言,手中的系绳一松,便倦然一叹,似是觉得可悲,却又说不出,只是淡淡笑了笑,倚着桌边坐下自语道:“我没想到。没想到。”

      夜风入耳急,马蹄达达溅起满地黄沙。黑瞎子一勒缰绳,才跳下马来,星光朗朗,映出地面上干涸的暗红痕迹。零星邺城官兵的言谈声裹着风而来,几乎有胡地乐声隐约。

      他想过,也猜到过阿宁那种近乎狂热的渴望究竟为什么而生发。他也明白,假使这种猜测成真,以她的性格,又会做出什么令人胆颤的事情来。

      于是,当他看见橘红烛火缓缓升起在城门边,他扬起头,迎着风向大声喊道:“草民一介商户,还请几位将军为我做主!”

      城墙上几个走过的士兵似是隐约听见了他的呼声,便一如他一般大声喊道:“回去!无令牌出关者,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便走进几步,挥挥手道:“兵爷!我一个小小瞎子,岂敢夜半出关?只是有色目人作乱,烧了小人商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上哪里做主?”

      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并非是他一时兴起,只是为了尽力拖住阿宁一行人在关内,即便阿宁真的为了自己的目的动了杀心,终究人不出王土,不能肆意妄为。

      只是士兵闻声,愈加恼怒,便持着火向他叱道:“回去!哪有什么胡人?勿要打什么主意!”

      黑瞎子眼见这般不成,又挂念解雨臣一行人在客栈中不安,再要走进,却只听远方策马破风,有橙黄火光闪动,竟是人马三五,趁夜而来。

      他顿时脸色煞变,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长箭划过夜空,士兵略带恼恨的辱骂:“竟然带了同伙,不是要出关是要做什么?”

      数箭穿胸,为首马背上的人还要说话便已然吐出一口鲜血,软倒在马背上。

      黑瞎子顿时便楞了,即便是幼年时便看惯了人间生死成悲,突如其来的鲜血依然令他战栗。他跃起身来,将尸首撂下马,只用力一夹马肚,长叹道:“快走!我被骗了!”

      来得皆是解家人马,见状惊怒交加,不约而同掉转马头躲避纷纷而来的箭雨。眼见一枚黑羽长箭挟着风声朔朔,便要直入一名策马人的后劲,黑瞎子只得挥手抽出短匕,用力一格欲挥开长剑直指,不了箭来势极利,他避无可避,只得用力在马上人颈上一扣,只听闷响,箭头擦着他手腕皮肉而过,一道血痕分明,箭直入土,他才长叹一声,忍着痛怒喝道:

      “自己留心着些!快回客栈,你们当家或许中了别人的计!”

      他这话多少给适才的行为多了些解释,来人都目睹了一死一伤,便也不再强争,各自拍马疾驰。不过一杯茶工夫,便直入来时灰土路,路面上马蹄纷乱的痕迹看得人心惊。

      推门而入,解雨臣正斜倚在一张桌上,手中虚握着一根古怪的棒子。他肩上的衣衫被扯破,鬓发略散,所幸并不见受了什么伤。他缓缓看了一眼黑瞎子,那眼神写尽冷漠,过了半晌,才轻轻问道:“阿彪呢?”

      一个伙计闻言一惊,四下看了一转才腿一软,重重跪到了地上:“当家的……当家的……阿彪没了。”

      他闻言眼神一顿,但只是一瞬间的惊慌,便已经换上了如常的眸色:“活的人没了,死了尸首总在罢?”他目光在几个人身上转了转,终于冷笑出来,反手一挥,棒子便抵在了黑瞎子下颔上,轻声道:“瞎子,你该不该偿命?”

      “花儿爷……”他顿了一晌,只是静静看着解雨臣眼底凝聚成一点的冷意,才慢慢说:“你听我解释。”

      下颔上的棒子松了一寸。

      “……这件事,是阿宁设下的套。她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让人误以为她已经离开京城,藉此借守城之手除掉我,然后在我离开、您派人来追我时,乘虚而入。”

      “这并非是我所为。”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说道。“我不会害和我没有关系的人。”

      “所以你害了我。瞎子。”解雨臣漠然牵唇算是一笑。手中棒子却堪堪避开,只是回手拢到袖下。他微微闭上眼,只是流水般谈出自己适才所遇:“你们一行人走了,便有人夜袭这里。想必是要谋我姓名。只可惜来的人身手粗笨,那也怪不得我下手重了些。”

      言罢,他转身端起一旁一杯茶,手指微颤,似是原本要慰平自己难言的心绪,却只是轻轻一笑,将茶杯翻覆,溅起一片水花。

      他神情复杂得注视着面前一摊逐渐黯淡的水渍,眉心一点浅淡的忧愁似是晕染在他眉目间的颜色一般。他缓缓道:“这杯茶,祭阿彪,亦是祭不应死于这场躁动的人。”语气一滞,已经沉沉冷下去。他挥挥手,只是示意一众人回屋,不忘补了一句:“明日就动身吧。”

      夜露深重。
      适才的兵荒马乱眼下日渐安定,唯有一两声兽物长啼。
      黑瞎子在杂乱的血渍间看到了那个少女,她穿着白日那件雪青襦裙,不同的是秀丽的脸颊上少却了笑颜,只余下一片死寂。
      她死了,死在她或许思慕过的那个男子手下。

      黑瞎子轻笑,手中轻轻摇晃的还是黄昏时的那枚铜钱。
      房门虚掩,推门便见到解雨臣背影瘦削。白色中衣上印着淡淡血痕,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则带着手套翻看地图。
      “花儿爷。”他踌躇片刻才轻声唤。
      “是你来了。”解雨臣低声道。只是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他坐下。“我知道你会过来。”
      黑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坐下来:“花儿爷为什么杀了那个姑娘?”
      “这也是我为什么相信你的原因。”解雨臣叹了口气。“她是故意的,只是我没想那么多。她的话就是引我往那上面想。”
      解雨臣苦笑不已:“我其实是后悔的,她自己未必知道这是姓名攸关的事……她是个没爹没娘的丫头,死了客栈也没有人会在意。”
      黑瞎子没有做声。只是轻轻抚摸着桌面,不由想起自己手上第一次沾血的记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不必日夜带着黑纱叫人见了避之不及,他只是个寻常男孩子,面对面前黑发如墨的女子时,女子依然带笑宠溺,下一刹那便看见血色溅上她月色长裙。
      谁都会不忍,只是谁都要学会舍得。
      他想安慰面前这个人,却又犹豫着开不了口,只是感觉那中难言的熟悉和无奈汹涌在心口,酸涩,却又带着理所当然的淡然。

      他是没有立场去抚慰的,即便这一切并非自己所为,可是又何尝不是自己将这一切推入无法停止的漩涡?
      如果解雨臣心已成魔,他便是那个添上最后一笔墨的人。

      他站起身来想要离开,看着窗外熏染上风沙的夜色,不免惘然。
      “停下。”解雨臣的声音带着被倦意晕染的底气不足。他抬起头来,那是一双非常美的眼睛,不带着那种晕染了人情世故的媚和透着精明的张扬,只是静静的黑色,映出繁星脉脉。
      黑瞎子鬼使神差得走上前,轻轻的拥住了解雨臣。他感觉到对方双臂同样轻得扶上他的腰,带着微不可觉的叹息:“我会想念这个夜晚。”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玖场 金风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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