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暗香随风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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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既醉，朱颜酡些。暖风微醺，梦里千回百转良辰好景落花飞絮，星星渔火乱。
墨苒在肃肃清风中醒来，已是树阴满地日当午时了。靠着窗边，日光明晃晃的打在半边脸上，韶光明媚，长安城轻霭低笼芳树。池塘浅蘸烟芜，廉幕闲垂风絮，好生叫人春困厌厌。
面前的檀香案几上觥筹散落，昭示着昨夜繁华，然而却无对坐一人。墨苒昏昏沉沉的抚额，锦瑟大概是已经走了。墨苒又想起昨夜那如梦的泠泠琴音，不觉增添几许笑意。
外面已是晌午，今日的课怕是错过了，酒多果然是误事。墨苒起身，有一物却自白衫上掉落，在日光下折射着淡淡的光泽，流光婉转。墨苒俯下身拾起，是一块玉。
凤求凰。入手冰凉，像是临江之畔，璞石无华的美玉，千年磨砺后，温润有方。
不是自己的。墨苒细细的摩挲着手中的玉，背面细小的纹理起伏，墨苒感受着，最后指尖上的感受淡淡的勾勒出两个字来：锦瑟。
锦瑟。一念及这两个字，便会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一片桃花瓣落入水中，激起一池春水荡漾，一圈圈的泛开去。
这必定是他的了，墨苒笑着，小心翼翼的收入袖中，今日……晚间便来还回去吧。
这日心下，只觉这晴空一鹤排云上，说不出的春风得意。
墨苒回到四学门，学生们都已散尽了，教《周礼》的老夫子抚着长长的胡须，气定神闲的坐在案几前饮茶，听见廊外传来脚步声，抬眼看去，男子带着一脸浅笑慢慢的走着，老夫子冷哼一声，于墨苒而言，那一声如惊雷在耳。墨苒抬头看去，果不其然的是老夫子庄先生，心下踌躇着走过去，低着头站在案几前，恭恭敬敬的弯腰敬了一礼，道：“庄先生。”
那庄老先生也不回话，就那么坐着喝茶，风清云淡的拿其案几上的《论语》研读了起来。墨苒也不再言语，安安静静的站着，活生生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庄老夫子终是放下了书，叹一口气，问他：“去哪了？”
“摘星楼，”墨苒迟疑了一会，还是回答了，“喝了酒，睡着了。”
庄先生蹙起眉看着墨苒，老儒生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像极了饱经风霜的磐石，“摘星楼？你和谁去的？”
“是小生进城时认识的一位公子，自称华礼。”墨苒看着老夫子的脸色就知道有什么问题了。庄先生喃喃的思索了一会，蓦的冷笑了一声，抬眼看着墨苒道：“你可知这摘星楼是什么地方？非达官贵人不得入，你倒是去的是几楼？”
“顶楼。”墨苒道，其实他早就知道华礼不是一般人，初次见面时华礼手上的那一把檀香折扇，出于江南姑苏城，钟离式扇形，手中轻摇，馨香四溢，流苏飞舞，雕花流水，姑苏城中共不过十把，四把送礼给了附属国，两把进贡皇宫，两把收于姑苏城，一把被扬州盐商重金买下，另一把，传闻是被制扇的人当作定情物送了中意的姑娘。
“你可知这顶楼只可对皇亲国戚开放？”庄先生冷冷的笑道，看着墨苒。墨苒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道：“什么？”
庄老夫子却摇摇手，叹息道：“罢了罢了，若是他不愿相告我等也不好妄自猜测。倒是你，”庄先生蓦的语锋一转，指向墨苒，道：“喝酒误了教书，我这多少学生可耽误了一日，罢了，你再过一月就要科举了，好生注意些，长安繁华不假，却不是什么人都呆得的地方，莫要在烟花之地误了前程，今日这事，就罚你抄这本《论语》六遍，明日此时之前交给我。”说罢，将手中的论语放在桌上，起身扬长而去。
墨苒皱着眉，苦恼的看着这论语，抄六遍，庄老夫子是算好了从此时到明日这些时间，除去睡觉，只够抄两遍的。此时这年月，夜里风凉露深不知几重，这可是让他在夜间抄论语反省啊。
墨苒抚摸着袖间的玉饰，不由苦笑，看来今日这摘星楼是去不成了。
墨苒盘膝坐下，挽起袖子缓缓的研磨，羊毫上沾上几滴，翻开书页，与其说是抄，倒不如说是默。这论语十年苦读早就牢记在心，罢了罢了，且权当是温习吧，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默总是比抄快些的。墨苒默了六遍论语后，外面已是深夜。夜风穿堂而过，墨苒身着单衣，着实是有些冷的。而今天一整天都滴水未进，现在陡然放松下来还真觉得头有些昏沉。墨苒起身，眼前一黑，摇晃着撞上了廊柱，墨苒揉着额角，果然是该去吃些东西了。
长安确是千灯夜市喧不假，然而或是此时天气有阴冷，瑟瑟的吹着人，又或者是此刻实在是太晚，墨苒去长安街上时基本已经不见人迹了。墨苒就这街边红纸灯透出的红光，看着远处那一家还有灯火，快步过去。
那是一家胡饼店，常言道：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老人家还未打烊，弯着腰，看似在收拾的样子，墨苒上前去礼貌的作揖，道：“老人家，请问您还营生吗？”
老人眯着眼看着墨苒，觉着这男子在灯光下丰神俊朗，半晌道：“实在是不巧，这最后一笼刚刚被人买走啦。实在是对不住公子，若是还有料的话老头子我倒是不介意帮公子蒸上一笼，可偏生今日生意好，料也没了。”
墨苒有些失望，然还还是谢过老人，走出店铺。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生叫人无奈。
眼下这天凉的时节，风吹的倒是更清醒了些，看这番景象，怕是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墨苒漫无目的游走在长安街上，还是在这等等，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好好的去吃一些东西。袖中的玉饰摩挲着手臂，墨苒垂眼看着，玉饰在星光下流光溢彩。等到天明，将论语交给老夫子，好好的教书，再去摘星楼。
墨苒抿着嘴角，轮廓分明的脸在暗夜里显得更加的俊朗。此时月华连昼色，灯影杂星光，墨苒站在灞桥上，眼前湖光秋月两相和，星光倒映着，粼粼着折射着光彩，星星点点。柳条软软的垂在水中，缓缓随着波涛起伏。夜风拂面，端的是良辰好景。
墨苒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在漾开的水面上看去有些扭曲，拱桥月影，白衣飘荡。
白衣？墨苒的视线顺着水流一点点飘荡过去，桥头的那一端，水中倒影一袭白衣，发丝轻扬。墨苒抬起头望过去，灞桥那一头隐没在夜色里，然而那一袭白衣缓缓的行走着，像是暗夜里的流萤环绕。
“锦瑟……”墨苒弯起嘴角，眼里盈盈的满是月光，他向桥的那一端喊着，“锦瑟！”
锦瑟右手紧紧的将秋籁琴抱在怀里，左手提着浅棕色油纸包好的宵夜，顺着灞桥缓缓的走在夜路上，远远的从空气里传来呼喊声，像是自己的名字。锦瑟回过头去，男子靠在桥上向，淡色的儒服宽大，在背后一轮满月的光辉下向他招手。
月光在桥面上碎了一地，银色的闪闪发亮，像是银河。锦瑟微笑，像是十里东风忽然吹过，漾开一片。
“这么晚怎么还在外面？”走近了，男子双手随意的搭在桥栏上，问他。“今天摘星楼生意好，有个客人出大价钱让我去弹曲，等结束都没人了，厨子们都走了，我出来买点东西吃。”锦瑟笑着将左手上的包裹提起，看着墨苒问，“你怎么也在？”
墨苒有些无奈的笑笑，道：“今天醒的晚了，误了教书，庄老先生罚我抄论语，刚刚抄完，也是打算买些东西，”蓦的又像是想起什么，看着锦瑟道，“刚刚去买胡饼，店家告诉我最后一笼被人买走了，不是你吧？”
锦瑟的脸慢慢的红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旋即又忙道：“我是说，你若是很饿的话，那就给你吃吧。”
墨苒没有接过，却也没有拒绝，只是带着笑意看着锦瑟微红的脸问：“你不吃？”
锦瑟不说话了。墨苒笑着，两人坐在江岸桥头上，对着晚风平分那一笼胡饼。锦瑟小口小口的咬着，两手拿着一张胡饼，却不肯放下那秋籁琴，只夹在臂弯里，贴着脸颊。墨苒吃的优雅，看着锦瑟怀里的琴问：“你很珍惜这琴？”
锦瑟停下了，爱惜的用脸颊轻轻的蹭着琴身，眼里潺潺的流出疼惜的光来，紧紧的贴着冰凉的琴，一下一下的，像是贴着自己的心，“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了。”
锦瑟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落寞的光，像是烟花一般易碎。墨苒抿着嘴看着锦瑟，沉默着，最后道：“对不起。”
“不是，其实没有什么的，”锦瑟突然摇摇头，像是开怀了一般的对他笑，“已经过去很久了。”
其实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是不应该说起这些的，然而锦瑟就是觉得墨苒有种莫名的亲切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分开好些年，最后又见到了。
“其实，像我这样琴师优伶，大概就是这样的命，”锦瑟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一阵泠泠的琴音作响，“我娘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就该在风华正好的年月，多攀附些贵人，多攒些钱，到老了没人要的时候，好歹还可以买口棺材，不要最后落得个没人收尸的下场。”
“其实我都是知道的，没有人在意我的琴弹的有多好听，只会在意我这张脸，等到我不漂亮了，就没人要了，”锦瑟抬起头对墨苒笑笑，眼里润润的像是含着水光，“可我还是觉得，人长活一生，总得自己活一回，就算是老了没人收尸，好歹爱过恨过，那也值了。”
他就是酒客贵人手中最艳丽柔软的一抹春色，然而风吹吹，春天也就过了，一叶知秋的年月里，他所有的一切大概也就在酒客们手中的桂花酒里，烟消云散。
墨苒看着锦瑟放在琴弦上的手，白如皓玉，骨节分明手中修长，然而指腹下是一个又一个叠加的茧，粗砺不平。墨苒只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出锦瑟在无人问津的旧日里，默默的练着琴，寒冬九月，酷暑夏日，日复一日。
“你放心，”墨苒轻轻的看着锦瑟，对他说，“就算到了你说的那般田地，起码还有我会记得你。”
“嗯，谢谢你，”锦瑟弯起一个笑来，“我娘说她当初就是从了一个王爷，有了我。他们都看不起我娘，说我娘是风尘女子。”
墨苒看着锦瑟低垂的眼帘，睫羽长长的，在眼下投出好看的阴影来，白皙脆弱，突然觉得很想抱抱他，“锦瑟，其实我觉得你的琴弹的很好，上次那首莫愁就很不错。”
“哎？你知道曲名？”意料之中的，锦瑟抬起了眼，惊讶的问他。“嗯，我知道。”墨苒点点头，笑着。
“我还以为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你还是第一个呢，”锦瑟爱惜的抱紧了琴，“当时练《清乐》的时候，我娘总说我这首弹的最好听。”
“开头的唱词也很好，你娘写的？”
“是啊，我娘很有才华的，几乎没有什么她不会的，你也知道的很多呢。”
……
那时正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江天一色无纤尘，寂静唯闻人语声。江风拂面，又是一夜畅谈，说不尽风流。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暗香随风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