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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盗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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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广汉,瓦窟坡。
一行六人的考古队伍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走进了坡北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
走在队伍最前面,穿着短褂的朴素青年,便是他们此行的向导,名唤阿亮。小伙子今年二十出头,身材黝黑健壮,一双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布满忧色。
他拨开眼前灌木,手里柴刀往坡上一指:“就在前头,不远啰。”
领队的李系国教授闻言擦了把汗,抬头望了一眼,前方满眼葱翠。
他摸出怀里指北针,磁场紊乱,针尖一阵乱颤。
老头叹了口气,示意向导:“继续走吧。”
阿亮却连连摇头:“我不敢再朝前头走啰,你看这块石头,洒过狗血,这是记号,说明跨过这条线,就是山伯的地盘啰。”
山伯,即山神。
当地人相信每座山里都住着一位山神,它是林木的主人,其领域不可侵犯。
随行学生有两个来自科研院,另两个来自历史研究所,都是些正儿八经研究科学的无神论者,一听便纷纷批评:“迷信!无稽之谈!”
阿亮一张脸涨得通红,反驳道:“这里有山神嘞!你们不敬,头上要遭凶嘞!”
一群知识青年立刻七嘴八舌地说上了,什么唯物论啊,无神说啊,听得阿亮一愣一愣的。
队里唯一一个女生秦文秀往前站了一步,调侃道:“你只管带我们走,山神出来了,我们大家保护你,行不行啊?”
阿亮连脖子都涨红了,脚底板上却像钉了钉子,一步也不肯向前迈。
队员们这下只好大眼瞪小眼,秦文秀扶了扶眼镜,问:“老师,这该怎么办?前面根本没路,连条小径都没有,树林又密,容易迷路。要不我们先撤回山村里去,问问有没有别的村人愿意带路?”
阿亮听见了,在一旁气哼哼说:“都给你们说嘞,上头是山伯的地盘,没的人给你们带路。我把你们带到这,已经犯忌讳了。”
李教授还想跟他打个商量,阿亮却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他:“前几天还有人看到山沟沟头有鬼火,邪乎得很。我是绝对不朝前走了。你们要走,就跟到它走。”
说完一指身后。
‘它’,是一只鸡。
一名青年忽然从一旁的树丛里探出半个身子,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秦文秀捂着胸口道:“杨逸!你干嘛老往草里钻!”
“还不是因为公鸡同志一点不配合!”杨逸郁闷地看着她,慢悠悠从树丛里爬出来。他脸上胳膊上全是细小的割伤,手里抓着一只彩毛红冠大公鸡,表情像是牙疼。
青年开始唧唧歪歪发牢骚:“我把它的脚拴起来了。一路捧着它过来,跟捧个大爷似的。嘿,我姥姥都没这待遇...这鸡都喂什么长大的...肥得跟只小猪似的...哎呦你别扑腾!”
大公鸡咯咯咯跳起来扇了他两耳光。
杨逸凶狠道:“你大爷的!”
阿亮在一旁惊恐跺脚:“哎呀,骂不得骂不得,这些鸡啊鸭啊都是山伯的走卒,骂了它们要触霉头嘞。”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高大青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别说这些,到底领不领路?”
这人是两个月前才转学过来的,名叫刑锋,闷葫芦一个,阴沉得像家里死了谁,从不和人主动说话。人又长得异常高大,系里其他学生多少有点怕他。
阿亮说:“不领!屋头还有两亩地要耕,我要回切嘞。”
李教授也不好再勉强,上前与他握了握手:“谢谢你了,小同志。”
阿亮连连摇手,急着要走。
杨逸拦住他,一脸恳切道:“哎哎,你让我们跟着公鸡走,那我们是跟着它脑袋的方向走,还是跟着它的屁股走?”
说完把手里公鸡像转风向标一样转了转。公鸡恼怒地扑腾了两下。
阿亮也一脸恳切:“你把它放地上,看它往哪走。”
杨逸说:“哦。”
大公鸡乱扑腾:“咯咯咯!”
阿亮转过身,背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李教授摸摸下巴,杨逸挑起一边眉毛:“怎么说?”
老头转头去看刑锋。
刑锋看着大公鸡,眼神专注。
公鸡安静了下来。
李教授接过杨逸手里乖乖静卧的大公鸡,给杨逸使了个眼色,两人动手拆去绑在公鸡双腿上的细麻绳。
秦文秀觉得这太荒谬了:“李老师,我们是研究科学工作的,难道真要听信这些迷信的传言,跟着一只鸡走...”
老教授显然也并不相信,嘴里却说:“暂且一试,暂且一试。”
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文博大学历史研究所的李系国教授接到老友消息,说他在广汉市集上收购了一块青铜头像,质地和年份都与当年南兴镇里出土的三星堆铜面具颇为相似,但造型又极为不同。
这位老友是个金玉专家,鉴定的本事绝不含糊,如果那块青铜人头是随葬品,便说明蜀中这块地上,很可能还存在一个未被发掘的古墓。而且依那铜头的大小,以及其上刻纹的精细程度来看,这是块大墓。
李系国教授兴奋了,激动了,暑假一到便打通学校,联合科研院组织起这场考察活动。他带了几个系里几个学生,几经辗转,终于在广汉以北这个小山村里,找到了当年挖出这块铜像的村民——那人正是阿亮的祖父。
老人家已经过世了。但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故事。阿亮说,他爷爷当年是穷得发疯,便偷了隔壁牛嫂一只鸡,一个人上坡去找山伯——当地山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在坡北这片山林里,只要跟着鸡鸭鹅一类鸟禽走,便能找到山伯洞。里面别有洞天,恍若仙境,遍地都是奇珍异宝,美酒佳肴。
老教授推测,那山伯洞,很可能就是考古队寻找的古墓。山村四面环山,消息闭锁,村民信奉鬼神之说,传言又几经人口,便被添油加醋的渲染上一层神话色彩。
“大爷爷想去偷点金银,哪晓得只带了个铜脑壳回来,没过几天,人就死嘞。山伯的东西摸不得啊。”阿亮如是说。
考古队员们纷纷道节哀顺变。
发现文物的村民过世了,那么,这块青铜头是在哪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不就没人知道了吗?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一向神经脱线的杨逸插嘴问了一句:“那鸡呢?”
阿亮一愣:“鸡...鸡还在那,活蹦乱跳地回来嘞。”
于是所以然后,在没人知道准确方位的情况下,这行研究科学工作的知识分子,便表情严肃的,态度端正的,去牛嫂家借来那只大公鸡,一路带上山坡,现在正颠颠儿地跟在它屁股后头打转。
大公鸡左瞧瞧右瞧瞧,向东走了几十米,开始围着一块石头绕圈。
考古队也跟着绕圈:“难道就是这?”
大公鸡一转身,又向北走了两步,在一棵松树前打转。
考古队呼啦啦跟上:“或许是这?”
大公鸡咯咯打了个鸣,突然扑扇着翅膀向前疾奔!
杨逸第一个反应过来,背着大小不一的网兜与包裹跑在最前头:“别跟丢啦!鸡丢了要赔牛嫂五斤粮票!”
考古队全员变色!一队人背上行李颠得叮呤当啷,跟着公鸡气喘吁吁地狂奔。
杨逸在前面猛地刹住脚。公鸡摆摆屁股,在一堆枯叶上蹲了下来,眯起眼像是打算打个盹。
杨逸说:“我觉得,它是在耍我们玩儿呢....”
李教授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番折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呼直喘气。
杨逸突然脸色一变:“老师,您看这...”
他脚下不远处,有数块堆叠起来的枯木,大半都呈发白状态,说明已经燃烧碳化——这里曾经有谁点燃过篝火。
老教授连忙走过来,蹲下拨了拨,皱眉说:“我看这附近山民对山神很是忌惮,没人敢上到这来,这堆篝火是谁留下来的?”
杨逸和他对望一眼,两人都想到一种可能。
那头秦文秀和另外两个男学生凑在一起,像是发现了什么。
秦文秀叫道:“老师,这块石头!”
几人绕到一棵大槐树下,树根处立着一块大石,上面不知用什么涂料画着一个粗糙且不规则的黑色实心圆,直径足有一米来宽。
黑色大圆的正中心又刻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圆图腾。图腾十分工整,中间被竖状图案分开,左右两侧又蜿蜒出另外的图案。刻纹很是精细繁复,只是刻得太浅,又或许是年代太久远,已经磨损得难于辨认。
“这…”李教授抖着手从胸口摸出老花镜来,凑上去仔细看:“这有点像…”
几个学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像啥?像啥?”
刑锋说:“兽面纹。”
老教授“唔”了一声:“中线为鼻,有眼有角,不好说啊,年代有些久了,磨成了这样…至于这黑色涂料嘛…”
杨逸辨认了一会:“这是碳?不,像是液体。”
刑锋拿手指在上面一擦,放到鼻前嗅了嗅,面不改色道:“是血。”
几个学生心里都一阵发寒。秦文秀后退一步,道:“或、或许是牲畜的血。”
和秦文秀站在一起,剃着平头的男青年犹豫了一会,开口问道:“会不会是村民们做的记号?”他叫赵明。站在他身后,比他瘦一些的那个,是他哥哥赵亮。
“很有可能。既然记号在这…”李教授在周围迈了几步,边走边轻跺地面,脚下突然踩到一处松软之处,他赶紧把大公鸡赶到一边,蹲下身去拨地上的枯叶。
学生们互望一眼,也纷纷凑过来帮忙。枯叶下是一层杂草,杂草上还盘着常青藤,枝枝叶叶叠起来足有几厘米厚,几人费力把它们拨开,坡面上现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秦文秀惊讶道:“这还真有个洞口!”
赵亮说:“这就是那些村民说的山伯洞?不会吧,这么小…”
几人都看着那洞口,沉默不言。
杨逸皱着眉,问出心里猜想:“老师,这会不会是个盗洞?”
盗洞,即盗墓者打的洞。
老教授皱眉不言。古墓尚未被发掘,就有明器流入市场;村里山民说在坡上看到鬼火;洞外不远处有篝火残迹——学生们的猜想很合理,阿亮爷爷在山里“捡到”铜器的消息或许已经流传出去,地耗子消息灵通,极有可能已经有盗墓贼抢在他们前头,摸进了古墓里。
李教授拍拍手上的碎草叶:“有这个可能,不过也不一定。盗洞口都很窄,一般直径也就五十厘米,刚够一个人通过。你看这个洞,足有一米宽...”
杨逸道:“说明这个盗墓的是个高大胖?”
秦文秀瞪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镜,道:“常青藤会长在杂草上吗?”
不会。这是人工掩盖的痕迹。这洞绝不是动物挖的,也不可能是天然形成。”
李教授眉头紧皱,似在思索。
杨逸趴在洞口观测半晌,扇风闻味,又从背包里取了截牛油蜡烛,用绳索系好点燃,悬在洞口,慢慢往下放。烛光摇曳,照亮整个洞壁。
“通风,空气没问题,向西斜打的,再里面就看不见了。”
赵亮卸下背包,问:“老师,测土不?”
教授摆手:“不用。”又蹲身仔细观察了一会,回头问几人:“你们几个,谁敢下去探路?”
五个学生同时往前跨了一步,语调各不相同,但说的话都是一样的:“我!”
十几公里外。无名山村。
阿亮忙忙慌慌从山上下来,经过村头大树时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东西打在额头上,定睛一看,那是颗樱桃般的野果。
他抬头往树冠上看去,神情立刻恭敬起来:“树爷爷。”
手臂粗细的树枝上,稳稳当当坐了个山民打扮的老人,正吧嗒吧嗒抽水烟,混黄老眼望着北方山林。
他嘶哑问:“你带上去嘞?”
阿亮摆手:“他们硬要闯。劝不听。”
老人叹了口气。
阿亮说:“晚上我不敢再进林子,等到明天天亮,再去接他们回来。”
“还去啥子哦,担怕是,”老人吐了口烟:“一个都回不来了。”
秦文秀在洞口抱膝坐着,面前生了一堆篝火。
刑锋和赵明最先下去,过一会赵明回来了,说是下面有一个超大规模的墓葬,看不出是哪个文化时期的。于是杨逸和赵亮也下去了。再过了一会连老教授也忍不住下去了。
她抬头看天,西边还留着一线光亮,天快要全黑了。
他们下去的时间也太长了。教授下去的时候,说过会叫赵亮上来。她一个人等了这么半天,也没再见着有人出来。
秦文秀心里渐渐忐忑起来,走到洞口前,试着喊了一声:“喂——”
山林里响起她自己的回声。山风吹得她有点冷,她抱紧胳膊,回原处坐下。
洞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亮?”她问。
这时刮起一阵风来,四周树冠摇晃,风声中她似乎听见有人轻轻的,叹息般叫了一声:
“秦文秀。”
那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谁?!”秦文秀回过头去。
没人回答。
秦文秀一时寒毛直立,颤声说道:“赵亮!我知道是你,别装神弄鬼的,快出来吧!我可要生气啦!”
洞内突然抛出一个圆球状的东西。咕噜噜一直滚到她脚边。
秦文秀惊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那东西像是个人头!
等她稍稍冷静下来,又发现那人头似的东西在火光下发出青灰色的冷光。
原来是个铜器。
秦文秀惊魂未定,抚着胸口恼怒道:“赵亮同志!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俯身去捡那颗铜头,但刚把它捧在手里,便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
这确实是一颗铜脑袋,但那上面的五官却是她非常熟悉的。
那是赵亮的脸。
秦文秀尖叫着将那诡异的铜头丢开,人朝后一倒,向后手脚并用的爬开。这时有什么东西蛇一样缠住她的脚踝,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便被它拽着飞速拖进了洞口里。
黑黝黝的地洞里,隐约传来几声惨叫,之后便再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