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场 归雁无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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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
很多人追问胡濙究竟是怎样的秘密令他在一夕之间身获无上荣华。
他却从未回答，只是偶尔微笑间落下只言片语。
“这终究是错的呀……可是我却只觉得他们是真的可怜。”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在永乐的辉煌与凶残走向一个端点后，世间的一切变得平淡而透出盛世奢靡与乱世暴虐后疲倦的气息。所有的纷扰在一瞬间平静下来。唯一在状似无波的水面下投落沉重果实的事端大抵是，皇帝又准备亲征。
那实在是如何也找不到原因的决策，朝堂上群臣议若鼎中沸水。胡濙却一直沉默，即便这沉默并未引来他人过多的侧目。
一直以来他足够安默，以至于许多人会在喧嚣的时刻忽略他的存在，却从未想过他大抵是身处局外的人，正是因为事事洞悉在心故而平静若止水。
胡濙记得，在带回建文帝并交给皇帝那一纸信笺后，他似乎被遗忘。除却平素应有的君臣礼仪，他应有的抑或说本就该有的荣光与馈赠并未到来，直到那一天。在他自江浙回来后的第二年，永乐帝初迁都北京，他被召往围场随驾。
他记得那是个很好的天气，云彩被迷醉的火烧云渲染成如醉的姹紫嫣红，灿烂若金辉的残阳痕迹冰凉而放肆得透过厚重的云层落在莽莽的北方土地。
皇帝在那时策马而来。征战令这男子愈加显出老迈，却只令人遐想在他容颜鼎盛之时究竟是如何气宇轩昂，又更令人只觉时光无情且恶毒。
胡濙规规矩矩跪下来行礼，他几乎不敢去看那男子的目光，他并不知道那时贸然地带来建文帝究竟是对是错。然而面对彼时帝王沉默而隐忍的眼神时，他无力拒绝。
他与建文见面是在某个天色昏暗的午后。素色的天际映着沉重如铅的厚云，他对着那苍白而瘦削的背影行三拜九叩之礼，内心不是没有怜悯与伤感，只是那怜悯太轻，在后世无可奈何的叹息与喧嚣的追名逐利中早已弥散得只剩下对身不由己的自己一声喟叹。
“我在昔年或许做错了许多事。害苦了许多人。我自知这是我的顽固愚钝所致，只是身在其位，有些事你尚未来得及思绪清楚，手上便沾上了血。”
“我是高皇帝亲自挑选的继承人。我自知比起朱棣我未必是一个好君王，此刻我只是一个遁入空门的老者除却所谓的尊严一无所有。我不知这样的下场是否可以让他不要再那么执念于往年的仇恨。”
“我已不敢再去想身后事，如何去九泉之下面对父亲和太祖。唯有用诵经来驱散内心的心魔，勿要叫一时身逝的痛快而消不去此生的罪孽，生世轮回不得为自身赎罪。”
“假若可以令你不必再做没有意义的忙碌。我祈求你是否可以带我去见他……不要问我缘由。这一切终究需得要有了断，是度我，也是度他。不叫彼此再被不可名状的事物纠缠。他今生手上血污沾染不可洗褪，但求这一见可令他从此了却旧事。这天下，终究不是他一人的天下。”
胡濙从未见过这个状似文弱的男子说过这样多的话。更是这样字字诛心的语句，悲从中来更是不知为何而添重了内心的怜悯与一丝本该不存在的敬意。
那一夜的马声仓促，马蹄飞溅起雨水纷飞。
一点如豆烛火。皇帝似乎在怒吼。他似乎又说了许多话。胡濙蜷缩在深黯的夜色，耳中漏入的只言片语令他逐渐平静亦懂得。
世间所谓皇权高处不胜寒，不过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于身边罢了。
犹记得的是那一晚清冷如霜的月色，映凉大漠荒荒。胡濙暗笑后世只记得建文柔弱却仁厚，永乐驰骋大漠横扫北元，所谓的情与爱，所谓的深情眷眷不过是一场最可笑的笑话。无人懂得那看似荒诞的油彩之后是多少人的眼泪灼成一世悲凉。
看穿了亦看透了。人世本就是一场伤心，何必再纷纷纠缠。此时的自己大抵可以看穿亦可以懂得为何那个流着泪令自己再快马去追上建文的皇帝会有那样沉静的眼眸。
他只是不相信罢了，因此不相信自己所懂得的。
他们的爱是没有意义的。
再追上建文，他已是在古寺中背向他心如古井的僧侣，听他苦苦絮叨良久，终究长叹一声，自内袋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他，轻描淡写道：“此去，大人珍重。”
那是他能够记得的，有关这个人的最后一丝记忆。
胡濙自思绪中回过神来时皇帝已然冷笑着抚过下颔上苍白须发，淡淡对他道：“朕即将讨伐北元余部。不知源洁你可有什么高见？”
这话说的极客气！胡濙却已是冷汗涔涔，唯唯诺诺地附和着道：“陛下英明过人，自是为了大明江山日后安宁。”
“朕不要听你的官话！”朱棣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的老者：“朕不相信你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即便胡濙终究知道这男子的作为除却帝王野心，不过是想在那驰骋沙场的刀光剑影中寻觅如烟往事，只是那终究只是往事。眨眼之间，早已是沧海桑田。只是这话万不可开口。他几番出生入死才保住了眼下的项上人头，再多悲悯他亦只想活下去罢了。
仅此而已。凡俗人世，飘渺前尘事，与我何干。可笑皇帝一世精明，却落到这样愚蠢的地步。“臣一身卑微，怎能猜得到陛下心中所想？陛下折煞老臣了。”他慢吞吞地挤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
“你见了他最后一面……”胡濙苦苦思索的晌，耳边炸雷般溅起皇帝低声地自语。再抬起眼，却见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某一处。
“你下去吧。朕乏了。”
“你们都不懂——不懂。”胡濙在围场外对帝王遥拜。远远听见他迎风渺渺的声音。
他平静的起身离去，前路依然绵长无尽。他不知皇帝究竟是想惩罚自己昔年的暴虐或是错失还是想抓住时光，只是他想皇帝明白，即便烈烈北风卷起凯旋的军旗，他们也终究无法回去。
乍得
大漠残风如泣如诉，夜梦里再度惊醒。他下意识蜷缩着手指抓紧了被铺，恍惚间仿佛还是数年之前，一样清冷的夜色，一样稀薄的月。
他已经听不太清身旁女子看似温柔的低语。他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恍惚间那个面目温柔的女子不像是她自己，而像是旁人。
他认得的，是他。
那双眼睛一如那一年父亲赐给他的玉佩，温润而沉静，淡淡带着笑意不动声色地在他脸上看似无意的拂过，落下温柔的一句叹息。
他已经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想要把生命烙印在那个温雅男子的灵魂里，是那一日在他父亲过世时殿堂中他微红的眼眸，还是那一段最风平浪静的时日里他沉默而隐忍的背影。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也许对于注定光辉注定浓烈的生命而言，一刹那的温凉一刹那的放松就仿佛是最丰盛的收获。他要的除了江山万里，除了如画天下，只不过是一抹微笑的弧度，在尔虞我诈，在勾心斗角间片刻的安宁。
因为太简单，所以难求，所以才会格外珍惜。
这大抵是他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唯一能理解的，为何会用这一生来寻觅有关他的痕迹，找回有关他的，有关那些好时光的岁月。
而现在，他是不是终于愿意回头了？
他轻轻冲那圈温柔的光晕伸出手来，试探的，小心的。
你不是终于愿意原谅我，终于理解我？还是说这一生我们都走的太仓促太不容喘息，你终于愿意停下来，握住我被风拂起的衣角？
可是为什么还是你等我？我亏欠你的，原该是我等你才是。思念太苦，等待太长，你即便已经习惯了做这些事，又是何苦让他变成一种姿态？
只是不要怕，我很快就和你一并走。我还要告诉你，大漠的长河落日，其实比你想得更美。
“我们一起走。”他想握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再没有力气，只好像个孩子那样微微笑了他动了动嘴唇，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我们一起走，允炆。
侍奉在前的女子终于垂下脸来，她轻轻握住那双手，眼泪滑落在他的掌心，凝成温暖的湖泊。
这个一生睥睨天下的男子呵，为什么却是终结在这样温暖的笑颜里，为什么生命的最后，会这样毫无防备的流露软弱，又是为什么，这一切来的这么突如其来却自然而然。
她不能理解，也不会相信，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逃避，有的人的生命却是为了追寻。
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崩于北征回师途中的榆木川。年六十四。
随风卷去那一纸信笺，依稀可辨的是残月下温柔悲切的笔迹。
彼时彼刻，岁月静好终回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场 归雁无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