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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02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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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是在时回准备清点寿衣店库存的时候进来的。
那天早上的天气很沉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湿潮味,时回把刚做好的新帐本放在柜台上,转身想要去仓库里看看前任掌柜留下的绢棉成色,一抬眼就瞧见了那只迈过了门槛的白布鞋。
山州处于大昭版图的西北部,这里的街道不是南方那样的石板道,而是夯实的黄土路,平时一条街走下来,鞋面上难免会染上一层黄蒙蒙的土,奇怪的是这只白布鞋干干净净,连鞋帮上都没一点灰。那只脚在地上踏实了,另一条腿才慢慢地从后面拖上来,由一只白晳的手抓着过了门槛,然后穿了黑鞋的右脚落地。
时回的视线往上移,看清了来人的全貌。这是个着了青色裋褐的年轻人,浅眉细眼,一管挺直的鼻子长得很好,将他那张轻描淡写的脸给撑出了个男人的轮廓,使人不会因为他那尖尖的下颌与瘦削的肩膀而误判他是个女人或者半个男人。
他看到时回,清淡的脸上挂了一抹疑惑,轻声问她:“姑娘是?”
时回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道:“我盘下了这家寿衣店,你说我是谁?”
他微微一窘,对她拱了拱手后转身就要走。时回叫住他,从柜上拿了粗布钱袋到他面前一尺处站定,笑道:“前任店主托我将这只钱袋交给你,说是你应得的工钱。”
他有点惶恐地双手接过,不落痕迹地松了口气,低声道:“谢谢掌柜。”说罢转身还是要走。
时回有点好笑地看着这个几欲逃离的年轻人,不得不再次出声叫住他:“你别急着走。”见他果然停下并转过身面向自己后,又继续道:“我刚接手这家店,正需要一个熟悉店里情况的伙计。你刚才既叫了我一声掌柜,应该不介意为我做工吧?还有,我姓时,单名一个‘回’字,你可以叫我时回。”
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就对时回弯腰行了一礼,清澈的声音像是春天从山顶上流下来的溪水,充满了雀跃,“张光多谢时掌柜收留!”
时回也有心考验他的能力,当下便带着他进了库房,指着布架上的每一匹布料问他是什么,每匹有多少,每种布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其实这都是裁缝绣娘们需要懂的事,用来问张光也不过是想瞧瞧他的深浅。令她意外的是张光对她的每个问题都回答得井井有条,甚至连细节都陈述得极为详细,就算真正的裁缝听了都要咂舌称好!
出了库房,时回便决定将张光的工钱开到每月三两银子。她的大方把张光吓了一跳,因为他之前的工钱是每月一两,猛然翻了两倍,他有点不敢相信,他甚至很小心地问时回:“掌柜,你确定是三两么?”
时回点头,“确定。我不是心狠手辣、敲骨吸髓的人,请你来做工也不是为了剥削你,我善待你,也希望你能为我尽心。”
张光用力点头,很激动。
时回又问他:“你可知道城中有没有手艺好的绣娘?”
尽管重开了寿衣店,但时回的心劲已经不若以往那般充沛,那时满心想的是让阿折与自己过上好日子,她还打算给阿折攒一份家当,让长大后的阿折可以挺胸抬头地娶一名贤妻,而现在,这些都不用了。既聘了伙计,索性再聘个绣娘,也好过自己缝制寿衣时,习惯性地喊阿折给自己拿这拿那,徒惹伤心。
张光见时回要聘绣娘,不禁小心地问:“我家娘子的绣工很不错,就是不知能否入了掌柜您的眼。”
时回一笑,“你成亲了?”
张光脸一红,但还是尽量平静道:“是,成家已有两年。”
时回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看出来张光是真想为他娘子谋份生计,便道:“身上可带有你娘子做的荷包帕子之类的物件?”
张光连忙从怀中取了一方天青色的帕子出来递给时回。时回接过拿在手里审视,这帕子第一眼看上去没什特别,但细细一看,很令时回惊艳。那帕子上居然用暗线绣了满满的破邪经。她不由得又看一眼张光,心想这对夫妻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你家娘子做工,可有什么避讳?”时回将那帕子还给张光,认真地问他。
张光一怔,“掌柜怎知我娘子做工时有避讳?”
时回食指点向他手中的帕子,笑道:“剪除邪魅哪是绣个字就能成的?她这样的绣娘,如果被某些能人异士遇见,必定是会将她三拜三请至家中并以上宾之礼恭敬对待的。你家娘子来我这做工,不觉得屈才么?”
张光连连摇手,急出了一头汗,“掌柜言重了,贱内只是个平常的妇道人家而已!不屈才!不屈才!”
时回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又笑道:“你家娘子裁布前喜欢将剪刀在烈酒中浸泡半个时辰,动针前也必定会烧一柱香在案前,无论绣到哪,香灭即停,绝不会再多下一针,并且,你娘子用的丝线,也不是家养白蚕茧里抽出的丝,而是五花蚕化蝶后留下的茧丝,对不对?”
张光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道:“这些时掌柜怎么知道?”
若是以前,时回对张光的娘子一定避得远远的,但现在都无所谓了,她需要绣娘,只要这个绣娘的绣活好,懂得趋利避害,不多事,那管她是谁,只管招来,顺便也能替自己挡些小灾小祸。
“去叫你娘子来店里,我要看看她。”时回不容张光拒绝地说。
张光一喜:“是,我这就去!”说罢他手拖着自己的瘸腿往家赶去。
时回重又回去翻帐本,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想着大门上的新招牌到底该怎么写,衙门那里登记的新招牌是“寸日寿衣铺”,但衙门的记事太抠门,不肯多写一遍好让她找工匠做匾,于是她只得另找人去写,早上过来时寻了几个代笔先生,结果他们的字写出来总令她觉得少了点意思,以至于到现在,大门上方还是空荡荡的。
随手写了几个字,她开始摇头叹气,她识得字,但写的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眼睛瞟到手边放着的一本卷了毛边的《寿纪》,那也是前任店主留下来的。
据说多年前,曾有个志向高远却卖了一辈子冥纸的无名氏,他一边卖冥纸,一边用卖不掉的冥纸写各种各样的小说,有艳情的,有灵异的,有恐怖的,甚至有讲述未来一千年后世界的,但直到他死,他的数百部小说也未能被官府批准版印,所以现在流传下来的,都是孤本,都是无名氏沤心沥血用冥纸写就的手迹。而这本《寿纪》讲述的,是一个书生娶了女鬼,女鬼生子,但亲子夭折,女鬼伤心之下问书生借寿给儿子续命,书生自然不肯,非但不肯,还狠纳了几个妾,接连生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女鬼见情断难续,愤然离去。后时光荏苒,书生到了耄耋之年,不舍人间繁华,便走歪门邪道,习得了借寿之法,于是他不停地从别人身上偷取时光以换得自己的苟延残喘。突然有一天,他借寿出了岔子,借了一条狗的寿,于是佝偻的身子上慢慢地长出了狗毛,鼻子也越来越往前突,到最后长出尾巴,居然变成了一条真的狗。他的家人早腻烦了这个老不死的书生,见他变成狗,便乱棍将其打死抛在野外,后尸体被野狗分食,书生的魂魄最终以狗身进了阴司,让阴司的一众判官笑了上百年。
无名氏最后点评曰:“犬心人身,窃寿以活,终不过脱形露本,脸面丧尽。”
《寿纪》不长,时回读得很快,觉得它根本就没有收藏价值,真不明白它怎么会被翻到起了毛边,好在其中的“寸”“日”“寿”“衣”“铺”五个字都还完整,她便用剪刀将那五个字仔细地裁下来,平摆在柜台上,这么一看,还真对了自己的审美,工工整整,正适合做匾!
时回将那五个字粘在一张整纸上收起来,时间把握得正好,张光也带着他娘子来了店里。
张光走路很慢,他娘子也不着急,一直跟在他后面,进了铺子也一直垂着头没敢抬。任由张光介绍着自己。直到时回出声叫她,她才慢慢地对时回屈了屈身,柔柔弱弱地叫了声:“时掌柜。”
时回打量着面前带着七分病气的小妇人,随意点了点头,道:“姐姐客气了,你叫我时回就好。”
张光娘子细声细气道:“卉央不敢。”
时回瞧瞧张光,这厮正对着自己媳妇儿的天灵盖傻乐,于是咳嗽了一声,对张光道:“你去看看库房的布匹有没有受潮虫蛀。”
张光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把自己老婆就这么扔在时回面前不放心,故意往卉央面前站了站,盼着她会求助什么的,奈何卉央还是双手交握着坐在堂中的椅子上,垂着头,没紧张,也没放松。时回又看了张光一眼,张光只得去了库房。
“卉央姐,我需要一个绣娘。”时回说,“一个干活认真又不多事的绣娘。”
卉央头仍是没抬,低声道:“是,奴家明白。”
时回眯着眼睛,声音中带了点不悦:“既然明白,为什么至今不抬头令我看清你的面目?”
卉央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奴家的脸,常人见了没什么,只怕时掌柜见了害怕。”
时回皱眉,道:“抬起头。”
“是。”卉央仍是柔柔地答着,雪白的颈子使了些力,将自己的那颗头颅摆正,让时回看到了她的脸。
时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疑惑地问她:“你这脸,怎么弄的?”
呈现在时回面前的,是一张狐狸面,尖嘴犬目,浓密的棕色毛发布满了整张脸,两只眼睛虽然眯着,也让人觉得那表情是阴险狡诈的。卉央是只狐狸?!时回绝对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