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丽质妖孽终殉命 ...
-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两人皆住了口。
斟酌再三,我屈膝行礼道,“民妇夜柳氏见过皇上!”
父皇身子一僵,却并未立即吩咐我起身。
蓝诺瞅了瞅父皇,似想说什么,可犹豫一晌,终于住了口。
斯时,父皇慨叹一声,“免礼!”
我缓缓起身,静静地伫立当地,第一次细细地打量起父皇来。
今日,他穿着一件酱紫色、镶有黑色回纹花边的锦袍,背着双手,紧攒眉头,静静地立在花窗前。金红色的光芒,照在他身上,原本红润的面颊,更似镀了层金般。身后长长的阴影斜铺在洁净的青石方砖上。时光的流逝,在他额角、眼角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他棕色的长发用一根黑色丝缎松松地束在脑后,鬓角已经有点点斑白。
蓝诺站在门柱后,整个人落在一片暗影中。不知是否因为昨日过于辛劳,他白皙的面庞此时竟苍白如纸,且泛着一层隐隐的青。他双眸,似着火的海水般,满含怒意,恨恨地盯着父皇。一双手,紧紧地拳捏在一起。或许因为过于用力,他的骨节都有些泛白了。
我走到父皇身边,“娘有言寄予……”犹豫片时,方轻声说道,“皇上。”
终于,我还是选择了这个称呼。虽然,我的身份经过昨夜之后,不论承认与否,都已既成事实。可是,想起夜浮生,想起娘惨遭凌辱的一幕,我终究无法唤他“父皇”。
父皇身子一颤。转瞬,他侧目,惊异不已地瞅着我,失声问道,“你娘?”
蓝诺也抢步上前,难以置信地问道,“娘?”
我望着蓝诺,轻声说道,“应是娘的魂灵。”说着,我慢慢走到了门扇边。
父皇和蓝诺异口同声地在身后追问道,“她(娘)可好?”
红日已经冉冉升起,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撇过头,望着波光凛凛的湖水,望着浅黛色的远山,缓缓说道,“娘赠皇上一首诗:
‘妾愿化为天上月,
朝朝暮暮向君圆。
来生有缘再相逢,
还愿为君箕帚妾。’”
说罢,我从怀中取出了那半支玉簪,迈着沉缓的步伐,走向了父皇。
父皇双眸噙着点点湿润,怔怔地望着手中那半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就在这时,呆愣一时的蓝诺跨前一步,来到我身旁,指着父皇,怒意斑斑地冲我喝道,“他许你何利?你竟与其狼狈为歼!你可知娘如何殉命?”
听着蓝诺的质问,想着昨夜那凄惨的一幕,心不由自主地颤栗不已,胸膛似被堵住出口的活火山般,怒火猛烈翻腾却又憋闷不已。
我瞪着蓝诺,一字一顿地说道,“见他,乃你迫我而为。”
蓝诺一听,方才怒视着我的喷火眸光,渐渐暗了下来。
斯时,我瞅着玉簪,冷冷地对蓝诺说道,“即便我设谋欺骗于你,然簪子何解?”
我猜测簪子应是娘的陪葬之物,否则,她又怎会掰下一半,让我转交父皇?
蓝诺一怔,瞄了瞄我,目光便紧紧地锁住那半支玉簪。凝望间,他湛蓝的眼眸,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好一晌,他方深叹一息后,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厅。
望着他毅然离去的背影,一抹委屈顿现心间。
“你娘……”父皇迟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立即敛了心绪,冷冷地侧眸,瞪着他,“那妖妇可是皇后萨雅?她现在何处?”
父皇一怔,稍适,方沉痛地说道,“正是萨雅,然她已于你娘亡去半年后,因惊吓而归天了。”
死了?我一下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一夜蓄积的恨意,猛然失去了对象。它们郁积在心,一时难以散去,我只觉胸中憋闷不已。
斯时,父皇深叹道,“父皇……”
我摇了摇头,“皇上,我想静一静。”说罢,小跑着奔出了大厅。
密林深处,浓阴蔽日。缕缕阳光,透过树缝间的空隙,射在黑润的土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光斑。因为冬日阳光懒洋洋,缺乏热度,加之树荫浓密,大地枯寒之气若潮水般,在林间汹涌。
我静静地坐在大树下,怔怔地望着林间一颗颗笔直、参天的大树,细思这一日来发生的诸多事宜。
于父皇、娘和哥,我心底接受与否,都已无碍于事实!可是,上天真会开玩笑,一直渴慕爹、娘的我,刚刚有了娘,却又立即失去了她。对她的悲惨遭遇,我难以如哥般刻骨铭心,可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份撕心裂肺的痛!
至于爹,娘既然对其之所为既往不咎,甚而再许来生,其中必有道理。因为当时的情形,即便是哥,想来也难识其全貌。娘既然希望我化解哥和父皇之间的怨恨,自然不希望我随同哥一样。虽然心中于那惨厉的一幕依旧耿耿于怀,但我还是不愿违逆娘的心意。因为我相信自己穿越时空、重生,绝非天掉馅饼,其中必有缘由。只是……思及此,心不由“砰砰”狂跳不已。不知为何,一抹乌云顿笼心田,一种不祥之兆油然而生。或许,今晚我应该再回小楼。
至于那妖妇,我想恐怕人人都以得尔诛之为快!可她竟然……想着,我的手又紧紧握成了拳。
怔想间,一阵“蟋蟋嗦嗦”缓慢而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幽寂的密林中响起,惊扰了我的思绪。
我侧眸一望,蓝诺哀伤而有些落寞的面容,顿入眼帘。
他面容惨白,湛蓝若天空般空灵、澄净的眼底,氤氲着一抹淡淡的伤痛,眉宇间凝着一丛难释的愧疚。
“坐吧!”我拍了拍身旁草地。
蓝诺凝望我片晌,方点点头,默然走来,坐于我身旁。
“方才……”蓝诺满含歉意地说道。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若我是你,也会如你般难以相信!”稍顿,我轻叹道,“只是,这确为娘之心意。不仅如此,娘还愿你莫再嫉恨于他!”说至此,我抬眸,瞅着着蓝诺,轻声说道,“虽然很难,但我以为你必能依此而为!”不知为何,提到娘,我竟有些惶惑和不安。
蓝诺深深地注视着我,蓝缎般的眼底,烟雾缭绕,水气氛氲,万般情绪同时顿现。
好一晌,他方缓缓问道,“为何?”
我一怔,其中缘由已经显而易见,他为何还明知故问?
疑惑间,蓝诺已经站起了身,“走吧!此处寒气过重!”若淡烟清水般的声音,却隐了几许关切。
我点点头,随他一前一后向密林外行去。
没走几步,蓝诺似想起了什么,他放缓脚步,稍侧头,对身后的我说道,“今夜你勿再歇息于园内!”轻轻若丝竹般的话音,满含命令之意。
话音未落,我的心便一梗。平生最讨厌别人动辄以命令口吻和我说话。
我快步上前,望着蓝诺,故意提高嗓音,赌气似地说道,“不!我今夜必须宿于那里!”
话一出口,自己不禁吓了一跳。因为那话音,似在怄气,却又似在撒娇。当下,心一惊,难道不觉间,自己在心底已经接受蓝诺这个哥哥了?
偷眼瞄了瞄蓝诺,他嘴边漾起了抹似有若无的笑容,蓝蓝的眼眸涌起一潮暖意。
我忙垂下头,快步朝前走。
斯时,蓝诺追了上来,“那你必得说服我!”语气依然勿庸置疑,可是较之方才,明显柔缓了不少。
我撇了撇嘴,略理一下思路,对他说道,“据昨夜娘所言,我之重生和灵魂跨时空,皆乃娘为了保全我,躲过一劫而特意为之,可我以为有得必会有失,绝非平空而就。”说至此,我停住脚步,侧首,凝望向蓝诺。
蓝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故而今夜你想弄清事情缘由。”
我颔首示意。
“今夜你还是宿于园外吧。”蓝诺沉思片晌,缓缓说道。
我一听,不由紧蹙眉头。这人怎么如此执拗?
斯时,只听蓝诺继续说道,“亥时三刻,我来接你!”
我蓦地抬起眼眸,瞥了眼蓝诺深邃若海洋般的双目。原来刚才是自己错怪了他。不觉间,心只是一热。夜半再去,并非不可,然蓝诺又非擒妖捉魔之术士,陪着我,倘若真有妖魔,又有何用?不过,知他一片好心,也不忍拒绝。思虑一晌,我点头应承了他。
刚要步出密林,蓝诺却蓦地停住脚步,轻声说道,“按说,你在园中小楼见到娘的魂灵,我应高兴,然我非但没有,反而固止你意,可知为何?”
我随之驻足,凝想片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摇摇头,满腹疑惑地望向他。
“因为红苏园曾是一片坟茔。”清脆的声音,若环佩鸣响,却又犹若闷声惊雷,让我诧异不已!
我一愣,不解地问道,“坟茔?”
蓝诺点了点头,深叹道,“当日,萨雅那妖妇明为好意选址,却暗中授意观风水之术士,指明此处为福地。当日,众人虽有些奇怪萨雅的好心,却也皆笃信不疑。待那妖妇疯了之后,无意中才道出了真相!”
于鬼神,我过去是不相信的。但,经过昨日,便不由不疑了。只是,这和娘有何关系?我依旧迷惑,如堕云雾间,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明白。
蓝诺瞥了眼我,哀恸地说道,“时值国内大旱三年,而娘当时也因为常出没于此间的鬼魂惊吓连连,毒妇便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娘,诬娘为妖孽、祸水。最终……”说至最后,话不成音,唯剩重重的叹息和无言的悲恸!
“怎么可能?皇上难道不明就里?他由得那毒妇任意妄为?”我不由拧紧眉头,失声问道。
蓝诺握紧拳头,阖紧眼帘,静立须臾,方背转身,缓缓说道,“这也是十余载之后,我依旧难以谅解他之故!为塞天下人之唾责,为保全察达尔王朝,他明知真相,却依然任那恶妇恣意妄为。虽然,之后他夺回了久已旁落的大权,可那却是以娘之性命换取的!这十余载,他一直活在愧责之中,然娘虽希望……,可我还是难以宽恕他。”
听及此,我的心若刀割般鲜血淋漓,若电光击中般悸痛紧缩!心绪难以名状,只觉万般情绪杂糅胸间,奔腾起伏,滔天骇浪!我紧咬下唇,身子不由颤栗。
于国,于察达尔王朝,父皇的做为无愧于心,可是,于家,于娘,他却是罪孽深重。做为子民,应该称赞他,做为子女,却应该鄙夷这薄情寡义的爹。
暖阳笼罩,碎碎金片,洒在脚下,片片金色光影,铺于廊内。如烟的静谧飞扬,……
好一晌,我方抑制住汹涌的心潮,沉声问道,“那妖妇为何定要用凌迟?”低低的声音,暗含了心中的忿恨。
蓝诺转过身,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因凌迟,乃本朝最残忍之刑罚,也因前代传言,凌迟之人,永世不得投胎转世!”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我怔傻不已!
永世不得投胎转世?那妖妇真是蛇蝎心肠,可怜娘那么柔弱、善良的人,竟……
蓦然间,娘的话又如山庙钟声般,一遍遍清晰而有力地回响耳侧--“天怜娘蒙不白之冤,屈辱而亡,故而赐娘一机缘,得以让多灾多难的吾女得以保全!”
随着话音不断重复,心下的疑惑和惶恐便更增一层。难道我之重生,乃娘之……
不觉间,心似火烧,似油炸,备觉煎熬!恨不得时光飞逝,现下便已是夜半!
当夜,缺月当空,淡淡的清光流泻,洒满一地。万物似覆霜般,泛起一点点寒薄的银光。
红苏园拱月门两侧的粉壁,更似覆雪凝霜般寒恻恻的。壁上的古松密影,似夜半飘忽的魂灵。可此时的我,非但没有一丝胆怯,却甚是渴望他们的显灵。因为我期望在其中能觅到娘的芳踪。
绕过茂密、妖娆的修竹,遥见婉丽楼阁。在沉沉如水的月光下,在泛着粼粼寒光的湖水映衬下,它似冷月中嫦娥所居之广寒宫,孤独而寂寞地静伫一隅。明月东升西落,嫦娥谁与共?尸血散尽,唯剩一堆白骨的娘,在夜台黄泉,又有谁伴?
怔想间,内心惆怅不已!
小楼黑漆漆一片,似暗隐了无限哀怨,又若将要爆发般暗潮汹涌。
凝望片晌,我对一直跟随在侧的蓝诺,轻声说道,咱们上去吧!因为父皇甚是珍视此处,平日都是大门紧锁,寻常人等都不能进入!
蓝诺点点头,打横将我抱起,若鹏鸟般一下飞上了厅前的屋檐。
上了房檐,蓝诺放下我,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细细的铁丝。他将其伸入棱窗缝隙,稍稍拨弄了几下,窗茬便被取开了。
进得房内,床帐依旧,却不见娘的影踪。心中不免微微有些失望。
哀叹一声,侧眸,对蓝诺说道,“咱们等等吧!”
溶溶残月,横空明照。窗扇洞开,寒辉空洒。窗前明辉,和房内大片似魔似鬼的黑暗相较,是那么微弱和渺小。
我凭窗而立,眺望那迢迢夜色下,倒映着缺月,泛着潮潮涟漪的湖水,想象着娘当年在此的情景。
娘独处异乡,而父皇…… 唉!恐怕娘大多时都是孤寂如鹜的。而如今我凭立的轩窗,或许便是她当年忆梦忧思的佳地。在此,她可凭望湖水,遥念同在明月下的故乡和亲人,可弹奏古琴,寄思缠绵哀婉之乐曲。
怔想间,我不由问道,“可知娘何得入宫?”
蓝诺沉默半晌,才断续地说道,“当日吾尚幼,而娘又从未提及。前些年,回宫时,同宫内一老人倒曾打听到一点。据她所言,娘似乃天启国前朝公主。”说着,他转身,再次循望房内简洁、素雅的家什,似想从中捕捉到一点娘当日的痕迹。
“前朝公主?”说话间,却发现蓝诺澄蓝的眼底顿现一抹绿色的身影,他的眸光中凝着惊诧和激越!
回头一瞧,不知何时,娘已经悄然立于门侧,在屋内最暗寂、幽深之处。
无神的双眸,惨白泛青的面庞,一切依旧,只是此时娘眉宇间含着一抹难释的哀痛和怜惜。
她轻叹一息后,幽幽说道,“天意难违,唉!”鬼魅的声音,在岑寂的小楼内,在如水的夜色中,顿然响起,本应让人寒颤不已,可是此时我却觉得亲切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