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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   “说吧,昨儿晚上干什么去了?”
      洪莲点了水烟,从鼻腔中喷出缭绕的白雾,连声音也有些模糊起来:“陌红,你这十三年来可从没给我出过什么乱子。若是别的伢子敢一个晚上连个影儿都没有,可就不只是区区三十鞭这么简单了。”
      “陌红明白。”柳陌红倚在绮罗身上才勉强站得住身子,轻声道:“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染了风寒还要出去,也不让绮罗跟着,才会出这种事。”
      他从袖中拿出那方玉石,托在手上,递到洪莲手中,“凌将军说,若班主问起,就把这个给您。”
      莹润剔透的温凉玉石安静的躺在柳陌红手中,衬得他柔白的掌心煞是好看,玉符上极精细地雕着“平安喜乐”四个字,被明明灭灭的天光一照,如同一滴碧色凝泪。
      洪莲执烟的手晃了晃,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如同叹息一般说道:“这是两年前在西安出土的平安玉符,拿去了国外拍,拍出的价能买下半个玉梨园。”
      “你说的凌将军,是···凌霄城凌大将军吧。”
      连说出这个名字也带着满满的敬畏:“只有他才担得起这么阔绰的手笔。”
      “···是。”柳陌红覆了眼睫,轻声答道:“昨晚碰上了凌将军,他见我晕倒了,所以才···”
      “不用解释了。”洪莲闭了眼道:“这玉,你拿着吧。”
      “可是···”柳陌红蓦地愣住,不由低头看着那碧色【和谐】欲滴的玉符:“这么贵重的东西,班主既然不收,还是退还给凌将军吧。”
      “你呀,说起来也是在这上海滩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参不透?”洪莲摇头道:“你把这玉退还给凌将军,这不摆明了是打了凌将军一耳光么?更何况,凌将军是什么人物,他必定是料到了我不敢收,这玉,明眼人一眼便知道是送给你的。”
      “陌红啊,”洪莲看着眼前男子如画般清隽温婉的眉眼,到底是开口说道:“你也算是我打小看到大的了,你天赋高,长得好,现在唱红了,你成了角儿了,这玉梨园关不住你一辈子。你唱了那么多戏,那些才子佳人、多情总被无情弃的故事,你比我清楚。这豪门望族,天骄之人,可不是我们这些戏园子里的人能高攀得上的。有些话,你心里明白,用不着我多说,是不是,嗯?”
      那最后一个“嗯”字,散在渺凉的烟雾中,显得尖锐而犀利,刺进柳陌红耳朵里。
      “嘭”的一声,柳陌红直挺挺的重重跪在洪莲面前,小腿上的伤口更加裂开,带来撕扯般的疼痛。
      “你这是做什么,”洪莲无奈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知你是这些个人里面最懂分寸的···好了好了,绮罗,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起来,回房去上药,若是伤口发了炎就不好办了。”
      柳陌红靠着绮罗步步踉跄地向内堂外走,回头望去,昏晕中洪莲闭目仰头,眉间是时光刻下的不可磨灭的沧桑痕迹。
      这个上海滩最大的戏园子的班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物,曾经也是场场红爆的戏魁,他记忆之中严厉却又慈蔼的年少时如夫如天一样的人物,在缭绕的烟雾里,鬓角却已经有了秋霜般斑驳的花白,点点刺目。
      低至微不可闻的叹息藏进尘埃里,被谁转身踩着跺跺脚便没了声息。

      “嘶···”
      小腿上的伤口被粘在了长袍上,形成黑红黑红的血痂。
      绮罗小心翼翼地用铜剪将袍子剪开来,原本纤匀白皙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交错纵横的血红。
      “怕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了···”她用手执了素色的细棉布蘸了温水擦拭着,不敢碰着伤口,只能用棉布吸去淌出的血水,“你这伤寒还没好,如今又挨了顿鞭子,这下可好了,少说也要一个月不能登台了···”
      “你轻点儿···”柳陌红吃痛,嘶着凉气道:“这苏砚师兄,打得可真够狠的,啧啧,比起练功的时候班主打得还要狠···”
      “现在知道痛了?”绮罗嘴里说着,仍是放轻了手上动作,狠狠道:“他下手能不重么?这戏园子里不知多少人觊觎着你戏魁红角儿的名头,好容易得了个机会,还不得往死里抽。”
      “我算是看出来了,都是一帮落井下石的人。”柳陌红低低一哼,“不过,也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那些个豪门世家里尚且勾心斗角手足相残,更何况是在这人人都想出头的贫贱生活里。
      ——在被饿怕了穷怕了的这些泥泞中活着的人来说,真心是多余而无用的东西。
      他摩挲着手里那玉符,透过莹润的玉质,连光也散出几分碧澄澄的清明,瞧得人心生安宁。
      “这玉···真值那么多钱?”绮罗不由咂舌道:“能把半个玉梨园都买下来,得是多少袋子银元大洋呐···”
      “你喜欢?送给你好了。”
      “呸呸呸,公子你这不是害我吗?”她亟亟摇头道:“听洪班主这么一说,谁还敢要这玉啊,就算是个罕见的宝贝,也得看看自己又没有那个命拿呀。”
      “话说回来,那个凌将军,是不是真的长得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好看?”绮罗好奇的问道:“和公子你比起来呢?”
      “那个人啊···”柳陌红微凉的指尖拂过玉符,半垂的眸光看不清情绪:“长得比玉梨园里所有武生加起来还要好看,唔,不过最好看的是他身上那股子‘气’,一看便让人觉得这是天生便使人羡慕敬畏的人···”
      “听起来就像是那些戏折子的皇帝一样。”
      绞过两次绵帕的水带了血的颜色,浑浊得似是陈年的血污。
      门“吱呀”的开了,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个大大的黒木药箱,开口便道:“洪班主让我来瞅瞅病人,人呢?”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床上的柳陌红,讶然道:“怎么又是你?!”
      ——却是昨晚那个被杨海从被窝中掀出来的少年。
      还未等房中两人开口,少年便自顾自地把了脉,一边蹙着眉头细细思索道:“你还真是倒霉,本来身子底儿就不实,怎么又挨了这么重的鞭子?皮肉伤倒是没什么,用我家的药搽着半个月也就好了,但这么一顿鞭子肯定得伤到肉里头去,你伤寒还没好透,又流了这么多血,气虚体弱,唔,胃也有毛病,估计这回得把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病都引出来,看来今晚还得发烧···”
      绮罗听他说得严重,急忙问道:“那怎么办?这多久才得好?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少年被她一阵抢白,不悦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呐,要是明儿中午烧能退下去便是最好,若退不下去,少不得还要在床上躺两个月,三个月也说不准。”
      “两……两个月?!”绮罗瞪圆了眼:“要这么久?”
      “当然了,这是多年积下的病根,不趁着这次好好调养调养,指不定以后哪次就又病倒了……”少年一边絮絮道,一边熟练的拿了纸笔要开药方:“先用我家的药把伤口治好,调养身子的事要慢慢来,急不得……”
      “这位大夫,有没有见效快一点的药?”绮罗问道:“练功可是一日也拖不得的……”
      “我叫洛梧,洛阳的洛,梧桐的梧。”少年飞快的边写边说:“练功再怎么重要,没了身子,你拿什么去练功?”
      他吹干淋漓墨汁,药方上的字游刃有力,竟不似一个少年的字。
      那药方足足写满了三页黄笺,皆是些不常见的药名,绮罗接过药方,又问道:“这些药……怎么听也没听过?”
      洛梧脸上颇有几分顽皮的自得之色:“这可是调养身体的秘方,药材自然得按名贵的选。”
      他突然低了头,冲神情有些恍惚的柳陌红狭促一笑:“喂,怎么不叫你那个将军来看你?哦,我懂了,定是你们是不愿意太过高调,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一再地强调着自己“不会说出去的”,笑得如同一只偷得了鸡的狐狸,哪有半分方才看病时老成持重的样子。
      柳陌红无言地看着他,这少年还真是……自来熟的过头了。
      等绮罗送走了洛梧再回到房中,柳陌红已经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平安玉滑落在枕旁,闪着莹莹碧光。
      伤口被止了血,狰狞地蔓延在白皙匀称的小腿上,有些可怖的凄艳。
      洛梧说得果真不错,夜半时分柳陌红又在睡梦之中发起烧来。
      绮罗加了两床棉被,他仍是止不住地喊冷,伸手触额却是一片滚烫的热,两颊嫣红,蜷在被中瑟瑟得如同一只被遗弃了的幼兽般无助而可怜。
      绮罗无奈,披了外套匆匆奔出玉梨园,想再去找洛梧来看看。
      洛梧的医馆离玉梨园有些距离,偏偏街上连半个车夫也没有,清月朗朗地照着旷冷的青石街道,是耀得人眼波如水的皎洁。
      杨海急急地踩了刹车,细细地隔着挡风玻璃眯起眼看了看,转头对凌霄城说道:“将军,看来洛大夫说得没错,柳老板的确是病了,这姑娘我见过,是柳老板的房中的丫头。”
      凌霄城眸光一冷,问道:“大夫有没有说他是什么病?”
      “没有,只托了老秦说让您一定得去看看,还留了瓶药膏说是先用着,看来···应该有外伤。”
      “下车。”凌霄城眸中的冷光更盛,沉声吩咐道。
      “是。”
      杨海在戏园门口停了车,突如其来的车灯强光让绮罗有些睁不开眼,只看到从车上下来两个一眼便看得出绝非常人的男子。
      “姑娘可是这戏园子里的人?”杨海柔声开口明知故问道。
      “···是。”绮罗惊疑不定地答了话:“二位深夜来玉梨园可是有什么要事?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我去替您叫洪班主···”
      “不必了。”杨海笑着说道:“我们是来找柳老板的,听说他病了?”
      “二位···二位是?”
      “姑娘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杨海连忙挤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意:“这位是凌霄城凌将军,在下杨海,是来看望柳老板的,可否麻烦姑娘带我们进去?”
      绮罗在听到“凌霄城”三个字时就已经愣住了。
      那站在杨海身后的男子沉默着,剪裁合身的军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车灯的阴影打在他脸上,让人看不清那张如刀削斧凿般英俊刚毅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一言不发也能夺走所有喧嚣光华,敛了天地颜色,皆藏在那一双漆黑点墨的星眸中。
      绮罗记起柳陌红曾对她说过的,凌霄城身上的那股子“气”。
      这大概,便是传闻中的王霸之气吧。
      “二位请随我来吧。”她稳了稳心神,又道:“公子他伤寒未好,又挨了顿鞭子,今夜情况不大好···”
      凌霄城呼吸一滞,“鞭子?!”
      “公子昨儿个一夜未归又音讯全无,按照玉梨园的规矩,是要由辈分大的师兄执罚,挨三十鞭子。”绮罗心下酸涩,红了眼眶道:“公子平日里本就招人眼热,那些个下手狠的劳什子师兄,抽得比班主还厉害···”
      “我不是给了他平安玉?他没有给洪莲?”
      “将军您是万人之上凤凰命,自然是不知道这戏园子里腌臜的勾心斗角···”绮罗苦涩一笑道:“若是公子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那块玉,不但拂了班主的面子,坏了园中的规矩,更是会惹来更多妒恨。”
      “是我考虑不周了。”凌霄城沉默片刻,又吩咐道:“杨海,把车开到后门口等着。”
      杨海低声应了个“是”,车子缓缓转进了拐角,夜色泼洒中的玉梨园显得诡谲狰狞,安静得如同一个死寂的坟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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