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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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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浮陇山。
衣冠冢前。
新立的碑上空无一字,只有冢前少许将将燃尽的纸灰,却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暗风吹得四散。已是初春,浮陇山依然一片凄凉。这里本是伤心人的伤心地,即使外界早已春暖花开,此处不过又是严寒一季。
风很凉,带着初春的透骨之意,初时只是轻微,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的从我面前落下,很快就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身周涌动,充斥莫名的强大力量;我用力抓紧半夏的手,她瘦弱的身子像是要被生生撕裂,已经陷入狂风形成的漩涡大半,明明会很痛,一张好看的脸上偏偏挂着极安详的笑。
“记得我的话,夕颜,万万记住”,她说。
“我只想救你!”,我扯着脖子大喊,现在谁还有心思想这些?!我只想救下我最好的朋友,自成形之日起,最贴心的玩伴。
可我的力气太小,很快就扯不过狂风,眼见着她的身子逐渐陷入那黑洞洞的漩涡,我却无能为力。
“半夏!”。
她缓缓勾嘴角,露出个最灿烂的笑来,然后整个身子没入漩涡,我尖声叫着,心底开始有痛蔓延,然后就发现自己的身子也缓缓变得浅淡,从脚尖,像是被蚕食掉一般。
天上开始掉泪,一滴滴泪水大颗大颗打在我脸上,冰凉冰凉。
“啊!”。
满头满脸的汗,从地上坐起,衣冠冢依然孤独的立着,没有半夏,没有狂风,只有细雨绵绵。我紧张地看自己的脚,幸好,它们还在。
腿有些酸麻,记不清已经坐了多久,更想不到居然睡着了,而且做了那么个莫名其妙的梦。只记得初来时曙色逐渐拉开夜幕一角,那时还未落雨,可眼下这雨缠绵着落下,难怪会在梦中试着天上掉了冰凉的泪了。
轻轻叹口气,揉了揉酸麻的双腿,看来我的法术依然没有多少长进,居然与凡人一般,会有种种痛感!比起只余衣冠冢的半夏,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可明日我却要和她当初一样,离开这浮陇山了。
摸起带来的酒,匀匀洒在坟头半壶,恍惚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三日前,她只说若三日后没回来,就帮她立个衣冠冢,当时我只做笑谈,万万不成想,那话却做了真!
在她坟头叙叙地念叨了一会儿,喝了剩下的半壶酒,我竟有些醉了,就地躺下,仰起头看繁星晚点,忽然对自己的明日之行,有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夜风袭来,醉意更浓,迷迷糊糊地,手不自觉摸上胸前,我贴身的亵衣里,稳当当放着玉镯子,忽然想起那张看了几百年的脸,心中的不安居然莫名消散。
二:
扬州。
雨。
穿过古旧长巷弄堂,沿着河岸而行,听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上演爱恨纠缠故事的最佳所在,也不知多少妖精跌在这情之一字中,难以自拔,细细想来只觉可笑,不过是一场飞蛾扑火而已,何苦这般前仆后继?
幸而,我此次扬州行,只为找人,与风月无关。
习惯地隔着衣衫去摸玉镯子,提醒自己不该在此时想那头暴躁的家伙,然后就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天籁之音。
循声望去,雨已停了,正是日暮,夕阳枕着山头,霞光染红了一池春水,波光潋滟的湖面一艘画舫缓缓而过。
舫极大,远远见着似乎雕工不错,四周挂满雪白轻纱幔帐,隐隐约约听得从中传来清脆笛音,依稀可见靠着花窗端坐一人,只可惜幔帐挡住大半身形,只余一双持笛手,以及那手中的碧玉笛。
笛音悠扬婉转,其中却暗含丝丝惆怅,明明画舫笛音离我甚远,偏偏听来看来,似在面前耳边。
方才那天籁般的响,恐怕就是这笛音了。
我也是走的累了,虽有法术,毕竟碍于这是人间,也不敢随意施行,如今这走马观花的逛了一整日,本不觉得累,一停下却试着双腿酸软,仿佛挂了千斤重的石头。
夕阳正好,又有丝竹声声,不如就在这儿好生歇歇。
捡了块干净地儿坐下,我在心底盘算一回,本主交待要逮住的那厮如今会在何处,也不知地游说的话当真不当真,这样漫无目的的找下去,只怕耽搁时日太多,本主又要担心了。
其实,我与半夏皆是恨生,而每个恨生都不是独立的,所以我们会有一个本主,若不是因本主强大的恨念,也不会有我们这些奇特的存在。
所以,半夏会死。
因为,没有恨,也就没了恨生存在的价值,我只知半夏当初下山找人,最后落得了消失,本主却破镜重圆的结果。
过程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若想永存世间,就要不断的强化本主的恨,所以我选择将半夏的话忘掉。
只是,这人间真的无情么?脑海中不自觉的,又闪过一张欠扁的、如最完美雕工师傅用心雕琢的脸。
捶着腿,正胡思乱想的当口,却见风幽幽吹过湖面,扬起轻纱幔帐,露出那一直持笛奏曲的人儿来。
哈,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呢!
所有的疲累被抛在脑后,我忙着跃起身子,无视掉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湖面上一路蜻蜓点水过去,直奔画舫中的男子。只是几个起落间,就已到了近前,不由分说伸手一扯他胳膊,将他掳走。
三:
我是个莽撞的女子。
所以甫一见面,我就用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不错,这画舫上的人正是我要找的那厮,也是令本主夜夜辗转,泪湿衣衫的主儿。
与他短暂的照面,粗看下果然是个妙人,与画中一般无二,不过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如今这般惬意,恐怕早已忘了浮陇山还有一人日日守在路口,等郎归期吧?!
用力扯着他胳膊,生怕他挣开我的手一个猛子扎水里,但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压根就没有抵抗的意思,只是在甫一见之下略显怔忪,旋即恢复冷静,任由我扯着他凌空而起。见他的样子,我越发气愤,心道必是这厮心虚,否则怎会如此!
强压着满腔怒火,很想先赏他几记耳光,再将一肚子的话来个竹筒倒豆子,可老天爷没给我这机会,我将将扯着他飞出丈余,本是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掀起巨浪,漫天水花兜头而来,如一张细密的网,将我们牢牢罩住。
来不及反应,我与他,皆已被巨浪卷向湖底。
四:
四周皆是水。
我与他一直下沉下沉,虽然暂时没有窒息,可这样沉下去没个尽头,总有不支之时。
我开始恐惧。
事实上,我虽有一身好灵力,却是个毫无经验可言的小妖,初下浮陇山,哪见过这阵仗,心中惊恐,嘴里竟想惊呼,狂灌了几口水后,窒息感如期而至。
真真出师不利身先死啊!
五脏六腑似要炸开,方知溺水的滋味实在很差,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口,一股醇厚的力量从我手心连绵不断传向四肢百骸,那力量莫名令人心安,努力转头就迎上一双点墨般深邃的眸子。
他一手扯着我,腾出另一只手来,只是虚空点点画画,从指尖就流泻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来,很快我们正前方的水被生生隔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并不作罢,拉着我的手在水中缓慢旋转,指尖滑过之处,所有的水皆恐惧的退后,我忘了惊讶,眼前只剩他雪白的衣袂在水中盛开。
不知为何,这深蓝幽静的水底视线却极好,方才那风姿若是个不知底细的小妖,恐怕真会为之折服,可我深知他的过往种种,深知那一副金玉其外的皮囊里,是怎样的冷情残忍。
用力甩开他的手,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我说:“你——”,后话都被灌进的水留在喉咙里,这里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冲我摇头,示意不要说话。我努力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然后像鱼一样在水中扭动身子,保持平衡。
那姿势一定非常难看。
果然,他勾了勾嘴角。
我怒火中烧,他却无心理我,又在我们头顶脚底划上几笔,然后我就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水做的牢笼。
“喂,你什么意思?”。
我还没见过自己将自己囚起来的笨蛋呢!
恼火的在水牢里转了几圈,我发现这里真真名副其实,终于忍不住对他气急败坏的大吼,吼罢却忽然见他嘴唇苍白。
“我用去太多灵力,恐怕只能做到这些”,他说。
我冷冷看他,心道你灵力耗不耗尽与我何干?!他身子却又晃了几晃,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
“还好,不至于救不得你!”,他说。
“闭嘴吧,你怎么这么多话?”,我窜过去,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他的胳膊,搀着他坐下;心道明明法力一般,何苦逞强!如今这样还有心说废话,真是个啰嗦的家伙。
本来我这次下山,只为了找到这厮,然后带上浮陇山,剩下的事,与我无关;无论本主杀了他也好,剐了他也罢,只要不会重燃爱火,我就无性命之忧。
至于本主与这厮见面,会有一万种结局,但我深知,绝不会破镜重圆就是。
任谁被深爱之人毁了婚,又被打回原形,恐怕都不会爱了吧!
说起来本主与这厮不过是场多情女子负心汉的俗套故事,他们浮陇山相遇,也有过一段美好日子,虽他是块成仙的料,而本主只是个浮陇山灵石修成的妖精,但听说二人并未对彼此身份有所嫌弃,本已蜜里调油的到了谈婚论嫁地步,这厮却突然悔婚,本主自是追问其中缘故,却被他狠心打回原形。
也亏得浮陇山灵气充沛,本主又修炼了五百年才再成人形,自此由爱生恨,也就有了我这个恨生。
对了,这厮似乎有名字,好像叫九阙?
我对他没好感,但他毕竟救了我,而且见他的样子似乎不止过度用了灵力。
“你是不是受了伤?”,我只能想到这些。
听地游说他当初悔婚只因忽然顿悟,人间种种皆是空,不如做个逍遥上仙来的实惠;可如今见他,怎么也不像个上仙,难不成被天界贬了?
他不回答我,只是深深地凝睇我的眼,那样的神情,令我有片刻觉得,自己与他早已相识千年。
“真像——”,良久,他方幽幽道。
“嗯?”,我怔住,旋即明白过来,这就是了,我本是人家恨意所生,自然与本主相貌身形相同。
于是万分不爽,任谁被当做别人,都会不爽吧!
“我叫夕颜,是来带你去见一个人……”,我的话只说了一半。
他的手已掩住我口。
“不要说”,他斩钉截铁。
“嗯?”。
“我的灵气彻底恢复大概需要七七四十九日”,他拿开手,强撑着站起身来,在方寸水牢中踱步。
唇上还留着浅浅余温,我触下,手指忙跳开,忽而想起某人来,那该死的家伙一向不温柔,只会将我一揽入怀。
“那么,我们要在这里待上四十九日?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仇家?或者你教我出去的方法?”。
九阙微微蹙眉,抬眼看我,似有难言之隐。
“你还记得浮陇山么?”,我生平最搁不住话,方沉默一小会,就已撑不住问出口。
他脸色瞬间苍白。
“记得,对吧?”,凭着短暂接触,我觉得他不是个会轻易发火的人。
可他却忽然暴怒:“我什么都不记得!”。
“哼!我就知道你不愿记得!”,我对他的表现嗤之以鼻,果然是个负心人。
也难为本主仍日日等在浮陇山,不过她并不是余情未了,只不过想亲手抛开他的胸膛,看一下是否黑了心肠。
“这些年你躲在哪?”,我觉得应该乘胜追击。
他似是伤重,一阵咳后连着剧烈的一阵喘,顺着无形的水牢墙滑下去瘫坐在地:“一言难尽”。
“你藏得真好”,我由衷佩服,又问:“东躲西藏的滋味好过么?”。
他摇头,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苦笑来,像是有话要问,偏偏不出口,别扭了良久方低声说:“她,好么?”。
“不好”,我如实回答。
他叹口气,便不再说话,我本想将几百年来本主日日夜夜寻他的消息说出,不知怎的,见他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忍。
算了,我本是看客,多少纠缠,还是留到回了浮陇山见了正主儿再说吧。
只是,我万不想会落到如今,眼下我们被困在湖底,也不知这里是哪位龙王爷爷管辖,一会见面可否卖我个人情,放我们回去?
正思忖间,就闻一阵笑声自我身后而来,那笑声万分耳熟,我一听那声,登时觉得日月无光。真真是冤家路窄!下趟山也能遇到仇人!难不成他也闲得无聊,到这位湖底龙王的府邸串门?抑或也被巨浪掳来凑热闹?
果然白日不能想人,不,神魔鬼怪都想不得!
怀里的玉镯子像是有了感应般动几动,我强迫自己转动就要僵硬的脖子,回首,就见入眼一抹浓紫,冤家一身紫袍,本是俗艳的颜色,衬他身上竟分外妥帖;他一头青丝随意披散,直达腰线,一双眼直直向我看过来:“嗬,丑婆娘,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你又为什么在这?”,我朝他翻白眼。
“我怎么不能在这?”,他失笑,高傲地昂起头,“难不成在自己家里,也要被审问?”。
“难道你是?!!”,我大惊,心道不会吧?!
他朝我挤眉弄眼:“是,我就是这碧月潭龙王!若你被这名头吓住,就老样子,直呼我龙四公子吧,反正这么多年你都这么叫来着”。
五:
我与龙四有大渊源。
我欠他东西。
只是过去相见,皆是他溜去浮陇山,每每我们都是冰火不容的唇枪舌剑,斗了几百年早已忘了当初缘由,仿佛成了习惯;至于怀里的玉镯子,人家是正主。
如今那一句碧月潭龙王令我当场提不上气,这次看来想要出去,没那么容易了。
可片刻后,我与九阙已经轻松离了水牢,置身碧月潭豪华水晶宫中,我端着茶,努力令自己别被到处乱闪的金光晃瞎了眼。
这厮也不知贪了多少,这小小碧月潭堪比东海水晶宫气派了。
他人模人样地喝着茶,一双俊美如昔的眼时不时在我与九阙身上瞟过,难得这厮暴虐的脾气忍得住不问。
方在心底夸他,他就已开口,“你姘头?”。
他笑容猥琐又暧昧,我讨厌这条八卦龙!
他又乜斜了一眼九阙,再问,“你新欢?”。
“姘你个大头鬼!”,我暴怒,这厮永远是这付死样子。
“我没问你”,他皱眉,粗暴的打断我话,又认真地问一遍一直闷头喝茶的九阙:“什么关系?”。
九阙微微摇头,暴龙竟吁了口气,神情随即放松下来,向我无耻地伸出手,摊开掌心:“欠债还债”。
“喂,我只听说过欠债还钱!你说吧,多少金子?”,我就知道见了他一定会被讨债。
“不是金子,你知道是什么”,他难得的严肃起来。
“我若还了,你就放我们出去?”。
“嗯”,暴龙歪头想了想,郑重其事答道,旋即他又瞄我手腕,很显然不高兴起来:“怎么还不戴上?”。
“因为我不相信你的话,半个字都不信”,我打击他。并说:“今日我就还你的债!”,正欲有所行动,却见一旁的九阙“呼”的一声站起,不疾不徐道:“不要难为姑娘,她欠的东西我还”。
“喂!你是呆子啊!我欠的东西你还不起”,我真的急了,我欠暴龙的不是金子银子,是一颗元丹!
六:
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水,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没了化水为牢的本事,准确说,连灵力都短暂失去了。
龙四不愧为东海龙族后裔。
大概半盏茶前我们方交过手。
我不是个无赖,可眼下,不是谈还不还债的时候。但九阙的性子是我没预料到的执拗,他居然真的说到做到,凭空来那么一出,然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拍出了自己的一枚元丹。
我见着那枚蒙着一层氤氲白光的元丹,泪流满面。
这东西可以提升几百年的修为啊!
然后我就与暴龙打了一架,几招之内被他制服却仍梗脖子,他这样不地道,竟见面就讨债,而且脸色臭的可以!但他比我还生气,居然伸手就封了我的灵力,虽然只是暂时的,可随后将我们俩抛进水中,就太说不过去了!
水下漆黑一团,我紧紧跟着九阙,扯着他一边袍袖。
他带着我一路向上升,巨大的压力自上而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把我的天灵盖挤爆。我水性很差,很快就溺了水,觉得胸腔里瞬间充满了水,所有的水都在体内挤来挤去,痛苦的想要呼吸,却灌进更多。
一直拖着我向上的九阙回头,冲我比划着什么,但我只剩要命的窒息,四肢抑制不住地颤抖,胡乱地抓他的胳膊,搂他的脖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整个人攀在他身上,如人形八爪鱼。
他回头,一拳敲在我头上,很重的一拳,打得我头晕眼花。
难怪,这种时候,少个人少个累赘,他连曾海誓山盟的人都可以抛弃,又何况如我这般,萍水相逢呢。
大片大片的空白袭来,像无尽的湖水,带走了我全部意识……
七:
睁开眼的时候,繁星满天,一道银河横亘着挂在头顶,远处涛声起落重叠,悠远而又绵长。
九阙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块凸起石头上,身前燃着篝火。
红彤彤的火光映着他好看的侧脸,他怔怔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站起来,本以为他入了定,却不料方抬步,他就已转过头来:“方才那般,是救溺水之人必做的,很抱歉!”。
“你不必向我解释,我明白”。
他看起来很疲惫,又说:“一会我就走,衣衫湿了需要烤火,这里不远处就有人家,你的朋友对你手下留情,天明后你的灵力即可恢复”。
我想点头,却突然觉得奇怪:“你要走?”,不等他回答,我又补充道:“你不能走!必须与我回一趟浮陇山”。
“龙四想要你还的,不是元丹”,他起身背负着手仰望璀璨星空:“世事无常,有时候事态的发展不是我们所能控制”。
“喂?你不是以为我打不过你吧?这次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我大声道。
“天就快亮了”,他答非所问,又痴痴地眺望了天际半响,忽然一双眼转向我,眼中有寒光透出:“天亮之前你必须走”。
“事态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同样,我的去留也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我冷笑,若真动手,还说不定谁能打过谁呢!方才他与龙四的纠斗令我对他的灵力有所了解,真拼起命来,他未必是我对手。
可这次他不容我辩驳,更不容我多想,竟猛地向我出手,而且来势汹汹。
我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闪电般的白光,然后身子就像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飞去。
“远远地躲开,不要靠近我”,九阙的声音比涛声还遥远,我被那白光送出去,一直向后飞,向后飞。
八:
曙色拉开天际的时候,我终于爬回了岸边,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身形的后果真的很严重,何况当时灵力被封。
但我听出,九阙最后那句话里饱含的无奈。
我想解开他身上的迷,更想知道当初到底为何,他悔婚伤人,做出那般绝情的事来。
初阳跃上水面,波光潋滟。
岸上的篝火还在燃烧,人却已不在。
他去了哪?无论出于对本主的承诺,还是出于对他的好奇,我都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他。
沿着湖边一直找,最终在一处假山后我寻得了他。
只是,那还是可以化水为牢,衣袂飞舞,风采飘然的九阙么?
他披散着头发,蹲在假山后瑟瑟发抖。我的手方搭上他的肩头,就听他哑着嗓子怒吼:“滚!”。
那声音,比暴龙还暴躁。
“你还好吧?”,我不死心。
“滚!回去告诉你主子,当年是我负心,如今没什么好说的。只求再给我一日,明日我自会亲自去浮陇山,任她掏心刨肝,九阙绝无怨言。至于你,不要感激我,救你只不过因为你与她生着同样一张脸,所以现在请你带着我的回话,滚回浮陇山”。
我暴怒的时候反而沉默,冷冷地在他身后立了良久,凝望着那道抖个不停的背影,最终我终于相信,自己真真江湖经验不足,连人都可看错!
腾起云来,我讨厌再看他,哪怕只是背影。迅速催动脚下的云,我需要立即赶回浮陇山,至于他,我相信本主自有定夺。
又开始下雨,起初只是淅淅沥沥,随后就如瓢泼一般,我的灵力已恢复,自然淋不到丝毫;但眼前不知为何竟闪过那道假山后颤抖的,仿佛无助的背影。
“回”,下意识的,我将云转了方向,雨声雷声交织,我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但我知道若不回去,有些事一辈子都没有答案。
九:
他依然在假山后。
远远地,我就看到那道发抖的背影,落下云头,几步过去,这次我没有拍他的肩,而是双手扳住他肩,用力将他转过身来。
然后,我就呆住。
终于明白为何一直少言寡语似有难言之隐的他,怎会突然恶言相向。
他的双目赤红,口中有锋利的尖牙,目光涣散,却还是看到了我,随之就狂笑,说“你终于明白了吧?为何当初我要离开!我根本成不了上仙!因为动了凡心,所以扛不住最后一道天雷,入了魔”。
像个孩子般,他瑟缩着躲进我怀里,神智开始不清“我不想令你见到这样的我,不想,不想……”。
我伸出手去,想要安抚地拍他的背,他又说:“这几百年来,我不快乐!可我不想你伤心,我不想你看着我每日饮血啖肉,既然你恨,那么就杀了我吧”。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却忽然冲我狰狞的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
血,顺着伤口涓涓而下,像一条蜿蜒的红色泪痕。
十:
曾以为最漫长的是黑夜,从未想过,有一日,那充满希望的白昼也如此难熬。
我的手臂早已麻木,想是血也将流干,可我依然保持着姿势不动;我只是个恨生,只要本主恨意不消,我就不会消亡。
但这不代表没有痛感。
他的颤抖开始平复,涣散的目光开始有了聚焦,在夜幕又一次降临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吃惊地看着我手臂上明晃晃触目惊心的伤口,旋即明白了什么。
他涩涩开口:“为何帮我?”。
我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知你是恨生,但我更愿相信,你是水柔的朋友!所以,你会将我当做朋友,一如我将你看做朋友一般”,他替我回答。
朋友,多生疏却又奇妙的称呼。
我有朋友,却只是半夏一个。
但我们皆是恨生,相同的身份令我们更像姐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恨生可以同本主成为朋友!而他,九阙,也是我的朋友。
那时繁星万点,如我获得新生后第一眼看到的天幕一样,只是今夜的月今夜的星,早已不是昨夜那轮那颗了吧?
收起没来由的矫情,我说:“我大概猜到了你与本主的一些误会”。
沉吟着说出口,我觉得称之为误会最好。
那的确是误会。他从未忘记生命里曾经出现的姑娘,而本主呢?知道这个答案后会如何?
我不愿相信人间有情,可有时不得不承认,真的有人愿意飞蛾扑火般,为那说书人的戏折子再添一笔。
诚如,龙四对我。
我欠那头不可一世的暴龙的,不止一颗元丹。
“说说你与水柔之间的过往吧,我愿意用我与龙四过去的杂七杂八与你交换,前提是你有耐心听下去”,我笑,这还是第一次对本主直呼其名呢。
朋友,真是妙极了的称呼呢。
圆月中天,夜方开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聊好多的事……
十一:
浮陇山。
衣冠冢前。
依然是老规矩,一壶酒我一半,洒坟头一半。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鞋底碾过枯枝,发出脆响,只听脚步声我也知来人是谁。
“我打听过了,半夏转生去了”,那头暴躁龙扯脖子在我身后喊,打破了这里原有的静谧。
我无奈回头,问他:“你就不能小点声?”。
“恨生恨生,因恨而生。夕颜,若无恨也就无恨生”,龙四很少这样正经说话,我本想揶揄他几句,却见他红着眼眶,一双漂亮的眼似乎蒙上了灰翳。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你这样作甚?难不成还要加码?这样不地道哦”,我垂下头凝视自己的脚尖。
“九阙呢?”,他问我。
“在山下,等着我的消息”。
“你决定了么?该告诉她实情?或者——”,他突然伸手捏住我下颚,强迫我抬起脸来:“不过,你这丑婆娘别想赖账!欠债还债,虽然九阙替你还了一颗元丹,但我要你还!何况,当初他替你出头气得我差点吐血,这新账旧账一同算,恐怕你转世了,也脱不得干系”。
他大声说话,粗着嗓子震得我就要耳聋。
“龙四”,平生第一次认真喊他名字,却被他暴躁的打断:“对了,不提还不记得问,提起来就生气,他为何替你还债?你说,你有没有片刻喜欢上他?毕竟他挺风采斐然的,而且灵力不错,又挺有担当,虽然每样我都恰好比他强一点点,但是,喂喂,你去哪?”。
我晃晃手腕上的玉镯子,说:“记得,转世凭着玉镯子找我。还有,其实这世上没有恨生也是件挺不错的事”。
风很轻,天气依然很冷。
可脚步却是从未有过的轻盈。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谁说世间只有情爱?谁又说人间无情?
终于想起了半夏当初的话,她说:“这世间的爱分很多种,有时候,帮助别人会很快乐”。
浮陇山巅有茅草屋,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