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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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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阕:绿绮吟,紫竹沁,漫弹清韵识君心,相契知己音。
鼓乐齐鸣,声色奢靡,梁王刘武的府邸中,夜如白昼客似云来,那都是常见的事情。
作为太后最宠爱的幼子,连当今皇上都要让他三分,看似风光无两,不过太后的宠爱是双刃剑,皇兄偶尔掠过的阴冷,让梁王非常明白,他只有纵情酒色做个安逸王爷,才是最安全的。
至于治理封邑,清正贤名——母后总没皇兄活得长罢,这些虚名,要了有何用?
又饮下满满一杯,醉意正盛,邹阳笑道:“蜀人司马相如长于辞赋,不如召来行赋以记今日盛宴?”
司马相如……梁王微微抬了抬眼,此人原是皇兄的武骑常侍,上月去朝见皇兄时,他与自己带去的邹阳、枚乘等文人相谈甚欢,竟是告病辞官跟随过来。
说来他也只闻其名,人却是没见过的。
当下笑着举举杯,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那就传他来见见吧。”
少顷,一白衣男子宽袍大袖,翩然而来。
虽然是低眉垂目恭谨有礼,然而他一举手一投足,却自然而然有着文华流韵,站立人前便已是意态风流潇洒自若,未等他扬眉浅笑,已令一坐皆倾。
梁王的杯,便不自禁的停了停。
邹阳正要介绍,梁王忽然开了口:“盛宴之上,鼓乐略显嘈杂。你既来了,便献乐一曲吧。”
此言一出,邹阳不禁顿了顿,而司马相如,脸色也不由变了变。
行词做赋是雅事,抚琴自娱亦是雅事。然而召见即令奏乐,便是归于优伶乐师一流。
所谓自请为臣,人命为仆,司马相如前往梁地原不过是为了与意气相投的文人们相聚辞赋,做个客卿家臣无妨,要做优伶乐人,那却是难以忍之。
四下一静时,忽然一个极和悦的声音响起:“今日蒙王叔设宴厚待,既然王叔想听清雅一点的奏乐,清河不才,愿以箫声,相辅司马先生的琴音,以谢王叔盛情,也让大家尽兴。”
司马相如忍不住偷目往座上看去,却见一华服青年坐于梁王下首,似感觉到他的眼神,向着自己这边微微一笑。
相貌俊雅犹在其次,这人只是端坐,就已觉君子温如玉,仿佛周身萦绕的,就是叫人安心安定的气息,望之便觉喜乐。
梁王不语,那青年微然一笑,望向司马相如:“如此便请司马先生担待了。”
翻手取出一管紫竹箫,已是阖目轻按,只待司马相如起音,他便可合奏了。
司马相如知道这青年既然唤梁王为王叔,想必也是皇族,以他的身份跟自己合奏,实在是给足了台阶,纵然如此,心中却仍有不平气,琴音起时,听上去清音淙淙,实则,隐隐怒气未消。
然而青年的箫声,却是始终平和安悦,合奏伴音,竟是悄悄掩过曲中一点尖锐,就连司马相如,在青年的清韵音中,也不由沉下心来,进入自娱涤心,安神静气的世界。
这两人琴箫合奏,音韵固然极其美妙,而玉树双壁般的两人,华服不觉伧俗只余高贵,白衣不觉清寒只见风华,这一夜声色耳目,实在都已令人无可挑剔。
就连梁王,也不知不觉,收起了目中游思,转而凝神欣赏起这美景仙乐。
此后的日子,倒真和司马相如原本设想的差不多,他做了梁王客卿,日日与意趣相投之文人行词做赋。梁王好辞赋,常常召见他,甚至通宵达旦,饮宴为赋,天若太晚,留宿宫中也是常事,久而久之,便有流言风语,不胫而走。
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梁王悦之。
这八个字,若细一品味,实在,字字诛心。
然而若牵绊人言,那也实在不是司马相如的性格。
只是这日子,似乎跟他原来想的,只是差不多,却又,差了那么关键的一点……
原以为的做赋唱和,酒尽兴足,仿佛并没有他原本想象的那样美好,随着梁王眷顾日盛,渐渐他们看向他的目光,似乎也有了不同。
终于有一天,邹阳对梁王说:“相如美则美矣,然服色容冶,妖丽不忠。”
梁王召见时,司马相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邹阳,当初一见如故,来梁地也是他盛情相邀,然而如今……
司马相如唇边不禁掠过一丝冷笑,不过是怕自己抢了他风头,夺了梁王宠信罢了。
——你所视若珍宝的宠信,于我而言,又哪及知音相契的可贵。我来梁地,不为荣华不为富贵,为的不过是意趣相投四字,但如今看来,倒真是来错了啊……
梁王望着司马相如的眼神,充满了玩味:“长卿可好色?”
司马相如沉默片刻,终于淡淡的笑了。
——楚国宋玉的登徒子赋,或者,也是这样来的罢?
他微微一笑:“臣,不好色。”
笑做《美人赋》,纵天仙美人,容华无双,以身相许,在司马相如眼中,不及知音一唤。
不管梁王信是不信,那之后,司马相如与文士们相聚行赋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这日梁王邀了附近几个封地的藩王游猎,司马相如自然跟随,做了《子虚赋》。
文彩华章自不待言,然而望向赞叹几句搁置一旁,行猎进酒的诸王,听着身畔文友赞词不绝的诸王武功,司马相如却只觉得,倦。
系了马,林荫深处,相如躺在草地上,且求安眠。
却是听到低低轻笑:“春光虽好,林荫却凉。”
相如心中一动,睁开眼,果然,是当日那个跟他合奏的青年——当时的清河王子,如今的,清河王。
司马相如立即翻身坐起,要施礼时,却是被清河王拦了。
司马相如索性席地而坐,靠着树问,“王爷未去行猎?”
一身白色骑射服的清河王闻言微笑道:“我不喜骑射。”
司马相如笑道:“不喜骑射,还是不喜被护卫驱赶出猛兽的骑射?”
清河不语,只是笑看。
须臾,两人终于都大笑起来。
司马相如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当日蒙王爷与相如合奏,一直未曾谢过。”
清河微笑受了他这一礼,相如站直的那一刹,清河却忽然躬身,也是一礼:“当日蒙司马先生不弃,与清河合奏,深有荣焉,今日方能言谢。”
司马相如怔住,清河看着他,微笑道:“我这王爷之位,生而有之,先生之才,却非生而知之。世上又哪有,辛苦努力一展长才,却要谢一个名位的道理。”
司马相如望向清河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别的色彩。
两人就这样席地而坐,谈笑风生,司马相如倒觉得比之前与那些文人雅士们,正襟危坐或者诗酒狂欢,更来得肆意畅快。
清河对辞赋乐理,都极有研究,聊得兴起,两人便约定入夜再度合奏一曲以自娱。
是夜聚宴,篝火浓烟,热闹声中司马相如却携了琴,来到与清河约定之所。
星光漫天,是盛宴中被浓烟缭绕而不可见的美景,只是良辰美景,无人共享,清河并未来。
司马相如哑然失笑,盛宴之上,清河身为诸王之一,如何逃席。
然则星光静谧,四周无声,如此安然,相如也不由坐下摆琴,指尖一划清音起。
夜色如水,然而清音方起,便有箫声,切切而来,相如抬目看时,溪边有人端坐,垂目吹箫,意态安然。
许是有所感应,他微启双眸,看过来,微微一笑,又自阖目,相如面上,不觉浮起一丝微笑,清音袅袅,渐渐高亢,箫声却是慢慢低沉下去,只是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连绵不绝,却是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渐渐乐声低微不可闻,铮然一响,琴箫之音同时而止。
相如只觉此生奏乐,再无如此刻尽兴尽欢,望向清河,心中无由,竟是觉得有喜有忧,困扰难明。
清河收箫走了过来,微笑道:“俗务缠身,有劳长卿久候。”
相如笑道:“王爷能来,相如已是欣幸。”
清河看着他,微微一笑:“比之长卿有美如玉投怀送抱,仍能与彼长辞为慕高义,清河自愧不如。”
相如的脸,不禁红了红。
他做美人赋,也是气盛。
佳人如兰我亦不取,难道还会游走于你梁王后宫秽乱宫闱?
梁王或许如此理解,但司马相如的本意,并不为此。
清河低声道:“非我慕者不相亲,相如可是此意?”
相如微微一震,清河已接着道:“但长卿在梁地,似乎并不欢悦。”
相如淡淡一笑:“当日意趣相投,如何可知日后,只是……”
清河截道:“既然长卿在梁地不甚如意,可愿去我封邑一游?”
相如沉默片刻,笑道:“相如投梁王时,正是落魄。如今安身立命,词赋传世,也是得梁王所赐。世间焉有失意来投,得意便走的道理?”
清河轻叹一声:“我知道。”他轻声道:“但若不问这一句,未免心有不甘。”
相如想说什么,清河却已扬了扬手中箫:“长卿可愿再奏一曲?”
望着清河含笑的眼,相如犹疑了一会,终于也笑起来,“王爷既有雅兴,相如奉陪到底。”
清河笑道:“能与长卿合奏,清河永不言倦。”
绿绮吟,紫竹沁,丝丝缕缕入心间,陶然欲醉时,渐渐琴音微现乱音。
然而箫声始终低柔婉转,温雅抚心。过了一会,琴声渐转柔和,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
渐渐琴音减缓,箫声却越来越高,隐隐有悲楚之意,却闻得铮的一响,琴声顿住,箫声立止。
司马相如望向清河,见他眸光流转,微见涩意。
汉制有令,藩王不得勾连,轻离封地,似这等大型游猎,数年难得一次。
这两人初始相如心乱,然而清河却不愿以情惑之。只是相如心定下来时,琴瑟和谐美妙无伦,清河却终究难尽心头一点不舍之念。
此时一别,下回再见不知何时。
相如低声道:“王爷……”
清河有点不好意思,“清河一时难以自抑,长卿不必多想。”
司马相如低头,也不知想些什么,须臾,方道:“既如此,相如这就回去收拾行装,前往清河处叨扰一阵了。”
清河一震,素来微笑的面容难得有了一丝惊诧,跟着眼中慢慢漫上喜色,司马相如见了也不由心中一畅,微笑道:“富贵荣华,身外虚名,怎及,知音一唤。”
下阕:琴既隐,箫何品,一室流声曲散尽,梅落雨霖霖。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清河望着桌上这一行字,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他头也不回的下令:“司马先生将要出游一段时间,你们去给他准备行装吧。”
轻轻抚过绿绮,清河忍不住低低一叹。
自然是不舍,但浓情若成羁绊,亦是无趣。
“清河,清河!”司马相如匆匆走来:“为何要收拾行装,我几时说过要走?!”
清河微微一笑,示意相如看桌上条幅,相如不由一怔,他偶有所感书以遣怀,却不料会被清河看到。
只得道:“我哪里说了要走?”
清河忍不住笑起来,拉着相如坐了:“既然长卿以知音视我,若闻弦歌而不知雅意,那便是清河之过了。”
“长卿因慕蔺相如之为人而更名相如,此一条幅,实有感慨未能如当日所思,名望为人如先哲的愧疚。”清河望着相如,笑道:“若要与蔺相国比肩,为官为国为民,虽为长卿之愿,恐非长卿之能。但文章千古事,若要为赋为文,留名千古,却定是长卿所长。”
他低声道:“长卿所愿,清河只有竭力助之,如何能阻之?”
司马相如不禁哑然。
连文人相轻都不能忍,谈何官场倾轧,他敬慕先贤,却也知难以效仿。
但心念所系,总是难免。
只是与清河相伴,虽自在逍遥,为文一事,多少却有了妨碍。
闭门造车空坐家中,纵思跨九州,终难以下笔成文。
七分想象也须三分实景,困于王府如何著书以传世?
但出游这个念头,闪闪便罢。
清河虽贵为王侯,行动之际却不能离开封邑,能陪他走过的路,实在有限。
只是情热之时,让他抛下清河,却又实在不舍。
如今清河开口,他倒真有些犹豫起来。
清河微微一笑:“世间之苦,莫过于得不到。长卿既有执念,清河必然不能让长卿为此所苦。”他看着相如,笑道:“你我时日尚长,山水胜景却未必久待。”
看着清河的笑容,司马相如终于也笑了起来:“若负了清河好意,相如恐怕要抱憾终身。”
一去三两月,相思渐缠心。
清河落笔难成画,奏曲不成音。
不觉轻叹,琴声既隐,箫声怎品,一室流声却是曲尽人未归,堪叹春去也。
下人低问:“是否要请司马先生回来?”
清河一怔,随即笑了笑:“他若归,我亲迎;他兴未尽,我怎能扰。”
然而看向室外春光,清河沉吟再三,终于下笔写信:“初春至,后园草甚青绿,桃杏初绽,红白相映,春雨若含香。”
相如收信时,不觉哑然失笑,暗道清河此信未免平常,然则看到最后一句春雨若含香,面上却骤然一红。
清河向来君子,与他相伴时,向来是他更肆意些。
那日他与清河去郊外踏青,兴起合奏,却是春雨忽至,一时无处可避,只得挤在树下,挨得极近。
清河低低咦了一声:“怎么这么香?”
相如一怔,方才想起,他按习惯焚香净手后方才抚琴。只是往日合奏,相距也有一定距离,此刻挨得极近了,清河才闻到。
当下也未多想,笑着抬手道:“可是我焚香时染上的?”
他俩人本已靠的近,这一抬手,却是令清河的唇直接贴上了他的脸,两人再无间隙。
微微的错愕,两人却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仿佛水到渠成,也仿佛本该如此。
四目交投的一刹,你知我心,我明你意。
微微闭上眼,唇间游移,直至贴上对方的唇瓣,方是寻到归依……
时已入夏,相如未归。
清河坐在湖畔凉亭,临水看花,神驰天南。
须臾,他微笑着,又写了一封信:“夏日炎炎,湖中荷叶亭亭,望之清爽。若在湖畔,夜凉如水,微汗亦好眠。”
相如看到信的时候,脸上跟火烧一样。
他素来贪凉,苦夏之际,无论如何都不肯在房中睡,一定要去凉亭歇息。
清河觉得露宿凉亭甚为失礼,相如却拖着他非要共享凉夜,清河自然也依了他。
荷塘月色虽宜人,蚊蚋却不可喜。
相如只觉痒不可当,翻来滚去,竟是入了清河怀中,彼时衣衫已解,几下摩挲,清河终于低低一叹。
伸手揽过相如,相如心就是一顿——他二人那日雨中明了心迹,耳鬓厮磨虽有,却始终未及乱,清河感到相如微微的僵直,却也恍若无事,自取了药膏,轻轻涂在相如身上。
清凉的药膏在身上揉开,相如只觉得清河手触之处,别样热。
然而涂好药膏,清河替他盖上薄毯又自睡去,相如的心就有点乱。
他亦不明自己所想,只觉燥热,索性蹬开了薄毯,俯身而睡,背上却是毫无遮挡。
夜渐深,池畔风拂过,带了水汽渐觉凉,相如迷迷糊糊的瑟缩了下,嘟嚷了声,冷。
然后有温热鼻息凑近颈间,轻触其背,绵绵密密间,听得一句:“现在不冷了罢?……”
如何会冷?
肌肤如情灼,极痒极热直入心。
秋风起,落叶敲窗,不是故人来。
清河微微抿了口酒,轻笑着写信:“陌上花未尽,且缓缓行。”
渐渐习惯清河信中亲昵的相如,忽见此语,心中不禁一动。
相如贪凉,亦畏寒。
秋风只是凉意,并无冬日萧杀。
然而漫天落叶,尽是离别苦。
清河却只是笑。
带着他去山林中看,漫天落叶纷纷下,黄、绿、棕、红,将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若远望这山林,沁人黄,醉人红,明媚绿,追回棕,美得就如回忆,哪有分毫离别痛。
清河笑看相如:“所谓离别苦,不过是不再拥有才会回忆,将要逝去才想挽留。清河只觉,与其追回,不如拥有时尽力珍惜。”
相如看着清河拉着自己的手,面上也不禁浮起微笑:“清河是想说,只要愿意徐行,沿途依旧风光无限?”
清河轻声道:“正是。秋风纵起,花未尽。纵然花尽叶落,也是等待再生。与其伤怀悲秋,不如惜取眼前人。”
世间美景无数,何处山水不成景?萦绕心间久不忘的,有时不是景,而是陪你观景的人。
相如承认,看到这信的一刹,他的归心,也骤然强烈起来。
冬日天已灰。
清河凝望天色,轻轻一叹,铺开笔墨:“一炉红炭一知己,冬日有此,千金不易。”
相如坐在马车上,笑着将信收了起来。
他初到清河封邑,并不适应冬日。
然而围炉夜话,倦极相拥,身边总有人相依的感觉,仍然是美妙的。
冬天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让他们只有彼此的关在室内,做很多平时无暇为之的事。
絮絮叨叨,尽是平常。
然而心灵相通默契十足固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佳话,又有谁能说,心照便不需说?
高情厚谊,不知表达也是空谈。
他们从不吝于表达自己所思,也从来乐于听到对方所述。
梅花已落,雨尚萧萧人未归。
清河正待落笔,却听得一句:“去岁梅子可酿酒?”
清河一怔回首,却是司马相如风尘仆仆,站在门前望着他笑:“你信中曾说,青梅已酿酒,不知酒可成?”
清河望着他,却是什么也没说,直接走过去,轻轻的抱住了他。
“长卿,我很想你,欢迎回来。”
司马相如强装的淡定终于敛去,回抱住他,低低道:“我也很想你。”
除此再无言,
或有余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