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雪松

      也不知是否错觉,我总能在命案现场的空气中,嗅出一丝雨后枯叶的味道。不管当时有没有浓重的血腥,或者腐尸的奇臭,每一次都屡试不爽,这或许就是死亡的气味吧。
      我轻轻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注视着那个年轻女人。她有一头浓密的红发,面孔虽然痉挛,生前的秀丽却没有完全消去。随之而来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让我想起童年时在一家乡村旅馆里面喝到的巧克力杏仁茶。
      “□□?”我顺口问身后的杜普莱西。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十有八九。”
      “他杀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一印象应该是自杀。尸体没有挣扎的迹象,装有毒咖啡的杯子上只有她的指纹,房间很整洁,似乎没有人闯入过。”
      “遗书呢?”
      “在这里。”他递过来一张32开大小的白纸。上面只有寥寥几字:“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吗?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傻女人。永恒存在的,只有你现在拥有的死亡吧。
      “真是奇怪的遗书。”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想不出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因为我们很久没看过纸张的遗书了?”
      “不是这个啦。你看,如果要把这么几个字写在这么大一张纸上面的话,一般都不会顶头开始吧?应该从中间着笔才对啊。”
      “我没有写字的习惯了,不过这纸是从一个本子上面撕下来的。”杜普莱西指点着左侧的锯齿状边缘说道。
      “找到这个本子。”我把遗书递还给他,“死者的同居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住?”
      “你这个单身汉不会在浴室里挂两条浴巾,在鞋柜里放异性的鞋子吧?她有男人但是没有结婚戒指。”我一边说,一边环视这个公寓。很宽敞的两居室,一间作卧室,一间作书房,厨房客厅连在一起。装饰简单却整齐干净,整体色调十分明快。餐具全部都是两个一对,包括那个打碎在地上的咖啡杯,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挂在流理台上方。我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会,是精美的高级瓷器。
      “哼,眼尖的大近视。那男人是个企业家,已经联系过了,似乎还在工作的地方,正在赶来。”
      “晚上九点了还没下班,真辛苦。”
      “我们还不是一样!我连晚饭都没吃呢。”
      “现在一起去吃晚饭吧,这附近记得有个不错的中华面店。”
      “等等,你再看看这个。”他抽出一张全息照片给我,是这房间的一方地板,上面有褐色的字迹。
      “C…èd…”
      “是Cèdre(雪松) 。”
      “她写的?”
      “蘸着洒在地板上的咖啡写的,现在这里还有一点痕迹。”
      我吹了一个蹩脚的口哨,听上去跟喝倒彩的声音差不多:“有意思,但是我仍然想先填饱肚子。”
      “你不是说要见她的同居人吗?”
      “他今天晚上是少不了到警察局走一趟的了。我们在这里等,只能看见或者真情流露或者虚情假意的呼天抢地。”
      “……你这样刻薄,一辈子都找不到婆家。”
      “有穷光蛋的你和我长相厮守怕什么。”走出房间前,我再一次扭头看了一眼。死者正被法医装进黑色低温胶囊,一绺卷曲的红发滑落出来,夹在密封锁上。
      雨后枯叶的味道静静飘荡,这世界又少了一个生命。

      “…… 露西雅﹒德﹒拉摩尔,二十七岁,松林山疗养院在职护士。父母双亡,近亲只有一个妹妹,在本市大学法律系四年级念书。此女于疗养院工作八年,从无不良纪录,和男友在那间公寓也已同居了六年。男友名叫……”我忍不住又吹了一个失败的口哨。
      “你看归看,不要大声在面店里读法医报告好不好?”
      “我只读了死者身份资料部分而已。”
      “还有,不要再吹那种口哨了。”
      “谁叫那素未谋面的先生要叫安德烈﹒塞德尔(Cèdre) ?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吃饱了,那男人估计现在正在警察局里面等着呢。”
      “吃饭太快会得刑警的职业病---胃溃疡。”
      “快一点!”杜普莱西突然猛拍桌子,吓得我被辣油呛住,结果一路咳嗽到警局。
      安德烈﹒塞德尔先生是典型的被叫做“青年才俊”的那种人,虽然我见到他时仪容稍有不整(暂且认为是呼天抢地造成的吧) ,但是显见受过良好教育,气质不俗,谈吐得体。我想象他和露西雅漫步在羿河边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时,杜普莱西自顾自的问起来。
      “您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恋爱关系,我们已经同居六年。”
      “对於她的死,您有什么感想?”
      “非常震惊,我完全想不出她为何要自杀。”
      “警方都还没作出最后结论,您怎么就断定她是自杀?”
      “因为他杀更加没有可能啊,谁会谋杀她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六年前,我因为车祸住进松林山疗养院,她在那里当护士,这样才结识。”
      “法医推断她大约死于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死因是喝了含有□□的咖啡。六点半时,邻居威尔森太太来你家借胡椒,结果发现房门没关,拉摩尔小姐倒在地上,於是报警。请问您从中午开始的这段时间都在哪里?”
      “都在公司里面,除了在楼下咖啡厅吃了午饭外,没有离开过。”
      “很好,这个我们稍后再去证实。您对於这张照片有何感想?拉摩尔小姐死前在地上蘸着咖啡写下了您的名字。”
      他接过照片,眉头渐渐皱在一起。过了很久才回答道:“我完全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她在临终前还要挣扎着写下您的名字,想必您和她的自杀不会毫无关系吧?你们的感情如何?”
      “六年来都很好,不过最近出了一些问题……”
      “愿闻其详。”
      “嗯……应该说是……发生了争吵吧,我们这几天的关系的确有点紧张。您如果了解她,就会知道她是一个很执着很认死理的女人,虽然平时非常随和,但是倔强起来简直不可理喻。”说到这里,他的脸微微发红,语调也失去了刚才的平稳。我不知为何立刻想起那封措辞古怪的遗书来。
      “你们以前也经常争吵吗?”
      “不,正好相反,我们很少生对方的气。”
      我忍不住插嘴道:“那么如果生气,就非同小可了,是不是?”
      “……可以说:是的。我们甚至谈到了分手的问题。”
      “什么原因会导致你们产生如此大的矛盾呢?”
      “她认为我爱上了其他的女人,不管怎样辩解都不肯相信我。我实在被这种无理取闹逼得受不了,於是提出分手。”
      “那么她是怎样的反应?”
      “刑警先生,我说出那句话以后就后悔了,看见她当时的神色就更加后悔。她……大概没想到我会那样说,似乎很伤心……”
      “那我们可以假设,拉摩尔小姐是以为你真的要跟她分手,所以才一时想不开而自杀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实在是……实在是……”年轻男人把头埋进双臂中间,两肩颤抖起来。
      我和杜普莱西相视一眼:暂时没什么好问的了。
      “你怎么看?”塞德尔走后,杜普莱西问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吗?”
      “什么?”
      “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徘徊不去。”我把最后一口带有中国辣椒油味道的空气咳了出来,“回家睡觉,明天再说。”

      第二天着实收获不小。我去塞德尔工作的公司调查一番,杜普莱西对那间公寓进行了彻底的搜索。中午,我们在琴门公园的自助餐厅里会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交换情报。
      “令人吃惊,他才三十二岁,原来就拥有自己的公司了。四年前开办,主要代理各种酒类的销售,经营状况看上去还算不错,连他一起十五个人。”
      “这种小公司在现今这样的经济环境下面,生存不易啊。”
      “所以他工作得很勤奋,职员们都这样说。女友死亡的那天,他的确没有离开过公司,除了去吃午饭。不过由於要等一个客户,他在其他人都陆续吃完回到办公室才去,大约一点钟左右,而且一个小时后才回来。”
      “这么说就是两点,正好是那女人的死亡时间。”
      “是的。他昨天不是说‘去楼下咖啡厅’ 吃午饭吗?我去那个咖啡厅问过了,他们回答说塞德尔的确经常来这里用餐,但是昨天中午好像并没有来。具体的谁也记不清了,因为中午客人太多,也可能他来了却没人有印象。”
      “好,我来说我的。”杜普莱西将他面前的食物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记得你昨天嘱咐我去找那个被撕了一页纸的本子吗?我找到了。”
      我停止咀嚼,意大利粉拖在半空。
      “是从那女人的日记薄上面撕下来的,写了字的最后一页,日期是前天。她在里面讲的都是男友要抛弃她和别的女人结婚之类的话,最后一段就是那封‘遗书’ ,边缘正好吻合。现在还这样写日记的人真少见呢。”
      “吾就四到你非给吾爆个猛的!”嘴里有食物,这句话只有最后四个字发音清晰。
      “有必要再找他一次了。”杜普莱西说完就又去盛菜了。

      “伪造遗书?!”“青年才俊”眼直直的瞪住我们。
      “是的,所谓的遗书是从拉摩尔小姐的日记本上面撕下来的,您可以自己看一看。”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自己撕下来当作遗书?”
      “怎么可能!”我冷笑道,“如果您要去死,您会从自己写的日记上撕下一页权充遗书吗?”
      “不是她,那么还有谁?”
      “这个就得来慢慢讨论了,塞德尔先生。昨天我们没有详细询问,但是今天我在您的公司了解到,您昨天中午去吃午饭的时间是一点到两点之间,对不对?”
      “大概是的,我等客户等到很晚。”
      “您该记得拉摩尔小姐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吧?”
      “……你,你们怀疑是我?!我怎么会……”
      “先不要激动,在没有定案之前,警方有责任怀疑所有的人。请告诉我们,您的确是在楼下的咖啡厅吃饭的吗?有什么人可以为您作证?”
      “我是一个人吃饭的呀!怎么可能会有人给我作证,或许餐厅的侍者和其他客人能记得我吧……”
      我决定耍个花招:“可是我今天去询问的结果,餐厅侍者说因为您是常客,他们都很注意您,而您昨天根本没有去!能告诉我昨天中午的特色菜是什么吗?”
      他的脸从苍白变成死灰,张口结舌。我的目的达到了。
      “塞德尔先生,请您看看这个,”我带上橡胶手套,从杜普莱西手中拿过和打碎的咖啡杯配对的另外一只,他从那个公寓取来的,“我猜想这是您和拉摩尔小姐惯用来喝咖啡的杯子吧?案发当晚,一个装了有毒的咖啡,打碎在地上;而这一个则挂在厨房水池边的架子上面,看上去没有动用。可是,请您仔细看看这杯底,有一点点褐色的污渍,对不对?用力闻一下,可以知道这是咖啡残渣。拉摩尔小姐是位护士,从你们的公寓也可以看出,她非常爱清洁。这个杯子明显是用过却没有洗干净的,您觉得她是这种人吗?让自己常用的东西留下污渍放在那里?”
      “您到底想说什么!”
      “简单点就是:她死亡之前,有人和她在一起,所以她泡了两杯咖啡。一杯里面下了毒,她喝下后就死了;另外一杯大概是被倒掉了,然后杯子被匆匆忙忙的冲洗了一下放回原位,好像没有用过一样。”
      “假如有,那一定不是我!”他暴跳起来,“就算叫我死,我也不会去杀露西雅,我绝不会杀人!!”
      我平静的仰视他的脸:湛蓝的眼珠,茶色睫毛,嘴唇薄而线条优美。长这样唇形的男人,既容易动情也容易忘情,既温柔,也冷酷。
      “那就取决于您实话实说,告诉我们昨天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您究竟去了哪里。”
      他用力咬住下嘴唇,过了很久方才跌坐回椅子上:“去都市博物馆楼上的茶座,见她的妹妹。”
      “拉摩尔小姐的妹妹?”
      “是的,拉维娜。”

      和拉维娜﹒德﹒拉摩尔见面颇费了一番工夫。我们驱车去她就读的大学,回答说她这两天都没有来上课,据说是因为姐姐去世悲伤过度而请假。到她的宿舍,室友又说她去了警察局,想再看看姐姐的遗体。我们两人在全城跑了一圈,竟然又得返回到出发点,终於在警局一楼大厅的长椅上找到了她。应该是从停尸间出来不久,神色十分憔悴。
      “拉摩尔小姐?”
      她抬起头看着我们。这姑娘和她姐姐长得并不很像,但是一样有一头浓密美丽的长发,眼镜虽然哭得红肿却带有一种动物般的警惕。她好像不是在注视我们,而是我们身后的什么东西。
      “我叫拿破仑,他是杜普莱西刑警,关于令姊的事情,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请讲。”她用刚哭泣完的鼻音很重的声音说。
      “前天,也就是令姊去世的当日的下午1点到2点,您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在都市博物馆的阶梯大厅里听一个关于南美印第安人历史的讲座,直到三点才结束。”
      杜普莱西噎了一下,我继续问道:“其间您出来过吗?”
      “没有,我一直待在大厅里面。”
      “这就奇怪了,令姊的男友赛德尔先生告诉我们,他跟你约好1点半在博物馆楼上的茶座见面,但是茶座那天暂停营业,於是你们就在旁边的露台上谈了大约一刻钟,不是吗?”
      “我说了,我一直在听讲座,根本没有离开,怎么会跑去茶座和他见面?”她冷冷的回答,“况且,我压根不想看见那人的脸。”
      “为什么?因为他近来跟令姊关系不佳?”
      “哼!”她发出一个轻蔑的嗤鼻声,“他大概会在你们面前装出悲恸欲绝,悔恨万分的深情男人的模样来吧?其实姐姐死了他不知该有多高兴呢!通向光明未来的路上终於没有人阻碍他了。”
      “光明未来?什么意思?”
      “他对你们说过他和我姐姐为何会关系不佳么?”
      “说过,说令姊无端怀疑他和其他女人有染,不断纠缠他……”
      “好一个‘无端怀疑’ !”她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他巴结有钱小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也叫‘无端怀疑’ !订婚戒指都买好了,就差把姐姐这个碍事的人除掉了!”
      “他和谁订婚了?”
      “一个著名酒商的女儿,这样他就可以摆脱那个经营不善的小公司,去做真正的大老板。这件事,姐姐大概是被瞒到最后的人,他直到上个星期才把一切和盘托出,要求分手。”
      “无怪乎令姊会受不了。”
      “姐姐当然受不了,但是她不会自杀。”拉维娜紧紧抓住上衣的边缘,用力到关节发白,我发现她右手的食指上面包着快愈绷,“以前姐姐怀了他的孩子,但是那人一点也不高兴,他大概从来就没打算跟姐姐结婚,一起生活。之后有一天他开车载她出去,因为煞车失灵撞上了电线杆,导致了胎儿流产。”
      “你怀疑他是故意撞车的?”
      “没错,我怀疑!但是姐姐相信他不是故意,甚至因此使得她永远都不能再生小孩,她都没有半句怨言!”年轻女孩的眼眶溢满了愤怒的泪水,“在我十四岁时,父母因为飞机失事突然去世,於是姐姐为供我读书,辍学去当了护士。直到近几年,我才知道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是领养来的。她也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是从来不告诉我,一直对我象亲生姊妹一样。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自杀,但是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我回头看看杜普莱西,他也正看着我。男人为新欢而想方设法甩掉旧爱的案件,屡见不鲜,这个案子似乎已经不能用自杀来考虑了。

      当晚,赛德尔被警方以有重大杀人嫌疑逮捕。他情绪异常激动,在拘留所里大喊大叫。我们把拉维娜的一番话原样转告他时,这男人一蹦三尺高,几乎撞上了天花板。
      “她撒谎!撒谎!她陷害我!”他如同笼中困兽般吼叫道,“你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当天在那个露台上面的人!”
      “警方不可能找到当天在露台上面的人,因为完全不知道身份。如果你们是在茶座里面,还可以向侍者取证。”我对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反感,於是也没好气,“问过当天在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没有人想得起你们两人来。”
      “叫她来跟我对质!!我要见她!!”
      “您还是先来告诉我们要约她见面的原因吧,是因为拉摩尔小姐吧---我说的是您的女友。”
      “……是的,”他喊累了,只好坐下喝水,“我希望她能和她姐姐谈谈,因为露西雅根本不肯和我说话。”
      “女人自然会对想抛弃自己去找富家千金的男人生气。”
      “不要相信拉维娜的胡说八道,我和蒙塔里约小姐只是籍着生意上的来往而认识,后来发现彼此谈得比较来罢了。或许是过往频繁了些,但是完全不是她们姊妹猜疑的那种关系,订婚就更加没有!”
      “是吗?”我冷笑道,“您的行动电话账单上,每天至少有三个电话是播给那位女士的。而您这个月和前几个月的信用卡账单上,也有在礼品店和高级餐厅里面的大笔开支,您钱包里还有一张音乐会的磁卡票根呢,怎样看也是个在热烈追求某人的男人吧?”
      “做生意难免要给客户送些礼物啊,请客吃饭也很正常。音乐会票是我打算和露西雅一起去听的,但是她不理睬我,我只好自己去了。”
      我刚想说话,杜普莱西忍不住插嘴道:“你和谁一起去的那几家餐厅,很容易就可以调查出来。送礼时的卡片上写的是谁的名字,礼品店送货到谁的家里,对於刑警来说也都不成问题。那是一场海顿的古典音乐会,从你家里的专辑收藏来看,拉摩尔小姐喜欢的是民族音乐。你如果笨到请她去听海顿,她当然不会去。怎么样,是不是要我们传讯一下蒙塔里约小姐呢?”
      对方被将得脸色铁青,我的手在桌子下面给了杜普莱西一个大拇指。晚上剩下的时间,赛德尔知道情况对自己不利,拒绝回答其他的问题,但是始终坚称自己绝不会杀人。他的另一段话和我的顾虑不谋而合:“我早就知道拉维娜因为她姐姐流产的事情对我怀有不满,假如我说跟她见面是为了给自己找不在场证据,而她又真的没有来的话,我肯定不会指望她包庇我吧?那我又为何要提出她来呢?”
      “这人还是聪明的,在他冷静的时候。”回程时我对杜普莱西说道,“你今天询问过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没有人见过他们吗?”
      “人流量太大,根本不可能指望他们记得某个面孔。今天在露台上的人我也问过了,有一对情侣是前天来过那里的。”
      “那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注意力全部被当天发生的交通意外给吸引去了,没留心看其他人。”
      “交通意外?”
      “是啊,怎么你不知道?前天下午将近两点钟,11路高架轻铁在驶过博物馆附近时被一架偏离中层车道的私人磁悬浮车撞上了,后者的司机受重伤,不过没人死亡。我今天去博物馆时,发现那个露台的视野正对着出事地点,还可以看见工程队在修复高架铁轨。撞车当时,估计那里简直就相当于演唱会的VIP席,看得一清二楚呢。”
      “明天我要去那里走一趟。”
      “露台?没有车祸可看时,那里就是单身汉的地狱,全都是一对对的呀!”
      “是去博物馆,Connard!”
      “啊,你骂粗口…… ”
      “你就不用跟来了,去拜会一下那位富家千金吧。”

      都市博物馆背临中央公园,是一栋放射状三层建筑,占地惊人,但真正展出面积不算很大。其六条伸展出去的附属建筑都是阶梯式大厅,可以用来放映电影和举办会议,中央主体才是博物馆。我爬上三楼,到那个露台转了转,果然看见500米外施工车正忙着修理撞坏的铁轨,而身边也果然全是清一色的情侣,叫人不舒服。
      我找到管理人员,打听到了大前天下午的确有一场关于南美印第安人的免费讲座,时间也是一点到三点没错,地点在东面的‘笛卡尔厅’ 。一个老先生带我去看了那个地方,原来是全透明式的,悬吊在中央公园的树林上面,外部景色很美。而且,居然和露台是一个朝向。
      “那天下午的讲座,都讲了些什么呢?”我一边兴致勃勃的张望着窗外,一边问老先生。
      “哟,具体的我可不清楚,大概就是阿兹台克文化和玛雅人之类的东西吧。不过听过的人评价很好,因为演讲者放了许多美丽的全息纪录片,听起来浅显易懂。”
      “我明白了,谢谢。”
      午饭时间我在大学餐厅找到了拉维娜,和她一起品尝糟糕透顶的西班牙海鲜饭。
      “刑警小姐很能吃啊。”她惊讶的看着我,“今天有何贵干?”
      “只是想来问问那个精彩的讲座您感觉如何,我以后有空也想去听听看。”
      “……您只是怀疑我没有去,对吧?那个男人很能言善辩,我知道。”她冷淡的说,“可惜这个讲座是免费的,我没有门票,只有当时发的一些材料。”
      “老实说门票也无法证明什么。”我笑道。
      “那您是想让我把演讲内容都复述出来喽?中途发生的那个车祸让我三心二意了很久,印加帝国的墓葬结构那段我基本上什么也没听到。”
      “啊,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车祸啊。昨天我的拍档去过楼上的露台,说当时有不少人都在围观呢。”
      “我吃完了,您慢用。”她把盘子一推,扭头就走。我刚想叫住她,行动电话响了,是杜普莱西。
      “那位蒙塔里约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他在电话的屏幕上面格格直笑。
      “怎么个有趣法?身材?还是鼻子?”
      “直率的有趣。她完全不打算跟我绕圈子,一口承认的确跟赛德尔有交情,而且真的接受了他的戒指。在听说他已经有女友,现在还有杀人嫌疑后,又哈哈大笑,一把把那戒指摘下来从二楼扔进了游泳池。”
      我也听得忍俊不禁,但是笑了便会呛住,於是只好作怪相。
      “其他的就一问三不知。话说回来,那一家是真正的有钱人,我什么时候能住那样的房子啊……”
      “下午我想再回去案发现场看看,你也来。”
      “可是我还没吃饭呢。”
      “我帮你带西班牙海鲜饭,大学名产。”

      “上帝,这饭真难吃!”杜普莱西一面打嗝一面抱怨。
      “那你还不是全部吃光了?”我用从公寓管理员那里拿来的密码钥匙打开房门。已经没有死亡的气味了,房间里冷清清的。
      “你到底还想看什么?我前天已经全部翻遍了啊。”
      我走到客厅中央,注视着地上那个白色人形:“你还记得她是以什么姿势倒在这里的吗?”
      “当然记得,仰卧,头朝厨房,脚朝阳台。”
      “遗书放在桌子上,咖啡杯打碎在地上,咖啡洒得到处都是,字迹在这里……”我自言自语的徘徊着。
      “字迹在她头部上方10厘米处……嗯?”
      “你也发现了吧?”我笑道。他沉思着不语。
      “当时真的不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吗?是塞德尔?”
      “咖啡杯推论不足以说明问题,你去找管理员要案发当天下午的监视录像,快去!”
      他小跑着离开了房间,我紧随在后,可是鞋架旁边的一块地板有些受潮不平,绊住了我的鞋跟,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我连忙用手撑住鞋架,手指却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条件反射的缩回,结果终於摔倒在地。
      “XXXXXXXXXX!!”我又说了粗口。

      案发第五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提醒我这一年又快过完了。在没有天气变化的太空城市里,人工雪大概只有这个用途。我入迷的透过窗户欣赏这昂贵的美景,脑海里面是早年在地球家乡度过的岁月,仿佛听见靴子落在雪地里发出的脆响。直到拉维娜带着质问表情的脸映在玻璃上,我才突然从幻觉中回过神来。
      “请坐,拉摩尔小姐。今天真冷啊,想喝热水吗?”
      “我想要点咖啡。”
      “可惜我们只有热水。”我端过两杯,放在彼此面前,“咖啡机坏了一个月也没修好。”
      “叫我来复述讲座内容的?”
      “不,不用了。我只想知道您4天前下午听完讲座后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去了姐姐家,她最近心情很不好,我答应去陪陪她。”
      “那时令姊应该已经死了,而且房门没有上锁,难道您没发现?”
      “没有,我敲门,无人答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以为姐姐出去了。我没有试着去推房门。”
      “这个是,房门的确是关好的,发现尸体的威尔森太太自己扭动了门把。可是从当天的监视录像来看,您是三点二十分走进公寓电梯,三点四十分才经由大厅离开,如果您只是敲门,等待,为何要这么久?”
      “我离开时碰到了隔壁老人养的黑猩猩波比在走廊上,我逗它玩了一会。”
      “您没有进入房间,也没有发现尸体?”
      “当然,否则我肯定会报警的啊!”
      “那好吧,您手指上的伤好了吗?”
      她莫名其妙的看看右手:“早就好了。”
      “不要奇怪,我问这个只是因为我同您受了一样的轻伤。”我笑着举起自己的右手,“被令姊家里危险的鞋架勾破了。”
      她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动物般警惕的神情,仿佛不在看我,在看我心里的某些地方。
      “您其实进去了,对不对?而且震惊的发现令姊已经死亡。”
      “您就肯定这伤是在我姐姐家里的鞋架上勾破的?还是4天前下午三点多?太荒谬了!”
      “的确不能肯定,不过请听完我的话。您发现令姊已死,尸体还有余温。遗书写好放在桌子上面,您拿起来看了,明白她是因为将要被男友抛弃而自杀的,在那封遗书里面她尽情倾泻了自己的怨恨。所以,您决定为她做一件事。”我站起来,“您决定让塞德尔背负杀人的罪名,为他带给令姊的痛苦偿命。”
      “胡言乱语!那个无情的男人为了自己什么都会做,姐姐才不是自杀的!她不会自杀!”
      “您拿走了真正的遗书,撕下令姊日记的最后一页放在桌上,并且故意不把日记本藏得很好。您蘸着咖啡在地上写下塞德尔的名字,把另外一只咖啡杯也装上咖啡,并且不完全洗净,都是为了留下蛛丝马迹让警察怀疑他。但是,您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和他的见面很可能成为这男人最有利的不在场证明。您恼恨不已,但是马上想起今天在都市博物馆有一场讲座可以利用。您立刻返回博物馆,讲座已经结束,您就取了一份还剩下的材料。而且注意从举办讲座的阶梯大厅可以看见那起车祸,您暗暗记住这个细节,以防警察的盘问。”
      “我来告诉您我为何会怀疑您吧。”我喝了一口已经变凉的热水,“不干净的咖啡杯和假遗书的确很精彩,完全象一个杀人犯可能疏忽的疑点。但是地板上的字迹就弄巧成拙。首先,□□中毒者,一般都会经历短时间剧烈的痉挛和痛苦之后迅速死去,令姊自己不太可能有机会写下那些字,更不可能写得易于识别;其次,她是仰卧死去的,而且字迹在她头部上方,和泼翻的咖啡之间也有一些距离。请您自己想象一下,在临终前痛苦挣扎中留下的最后绝笔,写起来肯定是拖泥带水,谁会蘸一下咖啡再到另外一块地板上去写字呢?而且要想写字,人应该是俯卧的吧,手也不会伸到头顶上面去写。所以那些字不是她自己留下的,我猜想一定有第二个人来过现场,布置了这一切。这个人心细胆大,熟悉死者,不然不会知道她日记里面有一页能充当遗书。而且这个人是女人,因为女人一般不会让男人知道她日记的内容,穿平底鞋的男人也不会在门口那块不平整的地板上绊倒,再把手指勾破。”
      “这些都是推论罢了,刑警小姐,推论在法庭上是很容易被驳倒的。比方说,我可以说我的手指是在别处弄伤的,我那天穿的是平跟鞋,我根本没看过我姐姐的日记。”
      “没错,但是,您怎么能在放映着全息电影,窗帘全部落下,一片黑暗的阶梯大厅里面看见车祸发生呢?”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您根本没去听讲座,您的确跟塞德尔先生会面了。但是您在去令姊家里并且发现她自杀以后,就决定死也不为塞德尔作不在场证人。其实您做了这些,令他有了重大嫌疑,也不一定就可以足够给他定罪的。首先为何监视录像上面他没有出现过?还有□□他是从哪里搞到的?一个厉害的辩护律师很容易就能抓住这些细节去扰乱陪审团,而您则被看成是伪证犯人。”
      我静静的坐着,等她开口。那女孩流下两行泪水,但是说话时,却没有哽咽:“那些字,是一个希望。”
      “什么?”
      “去松林山疗养院。那里有一棵钉着牌子的雪松,据说是从地球移植过来的,已经有500多岁了,是整片松林里面最大最老的一棵。在树下,你应该可以找到能说明一切的东西。其实我那天发现她的遗体,看见她写下的字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姐姐就是性格太执着,所以才留下‘雪松’ 的字样。”

      亲爱的安德烈,
      你终於看到这封信了,假如你看到了,那我最后的遗憾也就全部没有了。
      我们是在这片松林里面认识的,我问你的名字,你就指着这棵大树说:‘和它一样!’当我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却一直都没有向我表白的迹象。直到出院那天,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怅然若失的回到这棵大树下徘徊,你却突然出现,对我说你爱我。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刻忘记我当时的心情,我的身体已经深深记住了那时的狂喜,我发誓会永远爱你,就象这棵树会永远保持青绿。但是你,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们在热恋时,有一次我曾经对你说:‘假如我死了,你要记得来这个地方,因为我一定会把没机会告诉你的话写成信留在这里,我的灵魂会在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 说的时候我哭了,你微笑着安慰我,恐怕是觉得我仍然幼稚得象个少女。这些事情,在你已经逐渐忘记当初相爱的心情时,也一起被你淡忘了吧?
      我在流产后,就慢慢感觉到你在离开我。我怀孕的时候你不仅不高兴,反而很生气,孩子没了你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叫我无比寒心。拉维娜一直觉得那次车祸是你故意造成的,但是我相信你就算不想要这个孩子,也绝不会去杀害他,我相信我所爱的人。
      但是你跟我提出分手,真是晴天霹雳。医生说我一生都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仍然寄希望于人工受精和代孕。可是如果你离开我,那就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了。这个世界上我如果没有人可爱,为什么还要活着?
      本来,我想下毒让两人一起走,但是拖一个已经不爱我的男人去死有什么意思?你提出分手时说得那么决绝,可我不相信你对我已经再没有一点爱意。於是,我决定给你一个考验。只要你还没有完全把我从记忆中抛弃,你就会赢,而这封信会帮你解脱杀人的嫌疑。
      近来,你不在家时,我经常象以前一样,泡两杯咖啡。自己捧一杯,另外一杯是给你的。我把它放在桌子那头,假装你在那里,跟你说话,聊天,撒娇,赌气,直到咖啡完全冰冷。我从医院里偷到了□□,放在自己这杯里面,把你的那杯倒进水池,故意不把杯子洗干净。再从自己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好像一纸伪造的遗书一样。然后在嘴里含好一口有毒的咖啡,把剩下的打翻在地,蘸着咖啡写下“雪松”。在警察看来,这恐怕是临死前对你的指控,但是我希望你能想起这棵大树,想起我们热恋的岁月,想起我会留下这封信。
      再不济,就算你从此恨我,你起码也不会忘记我了,对不对?
      永别了。

      我深深的呼吸松林山凛冽的空气,里面夹杂着遍地松针冰冷的寒香,被人工雪浸湿,好像雨后的枯叶。
      “到底写了什么?”杜普莱西在挖出的饼干罐里面翻找,除了这张纸以外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把信递给他,迈步走出松林。天色阴沉,人工制造出的乌云在头顶上分合离聚。我恨不得赶快把那树林抛在身后,那里弥漫着死亡的气味,那里埋葬了一个女人的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