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窈窕蔬菜

1、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一)张郃：夜寂静，寒声碎，悄悄至更阑

　　雪落。

　　记忆中那一个严冬格外的寒冷也格外的漫长，鹅毛大雪说下就下，铺天盖地一片迷离。夜深人静之时我矗立于主公的大帐之外，透过黏于睫毛上的残片，看到的雪景刺目的白。远处不知哪个兵士吹出的箫声在致野中回响，天地虽大，却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空旷。寒冷刺痛了我的面颊，却麻木了思绪。主公的梦呓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其实就在我身后的大帐中。

　　他带着哀音呼唤着奉孝。。。

　　奉孝。。。

　　大雪仓惶而落，凄迷到无奈，悲凉到无声。很想极目远眺是谁在这样的冬夜做此绝别之音，眼前却只有模糊一片。雪卷，箫泣，纷纷乱乱，淹没了我的悲鸣。

　　“丞相，您醒了？”

　　“隽乂，为何是你？仲康他。。。”

　　“禀主公，许将军带伤在身不耐苦寒，在下替了他去休息。丞相有事吩咐？”

　　“天又下雪了吗？”

　　“是的，不过曹仁将军从南郡带来一批御寒之物，兵士战马暂时无忧。”

　　“你也不用守夜了，太冷了。”

　　“可是丞相。。。”

　　“进来陪我坐坐吧，我已无睡意。”

　　主公的倦态令人心碎，他从未比现在更加疲惫不堪。

　　“隽乂，我是否已经老了？”

　　“丞相何出此言？三天前在长江之宴上，您不还说要得江南，娶二乔，以娱暮年吗？丞相平生曾经数败而不倒，止此一役，怎可轻言老矣？”

　　“隽乂，就算没有东吴的一把火，我也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虽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是我还是老了。”

　　他的眼中有着挥之不去的孤独，从我见到他的时候，那孤独就从未消失，一如他的强悍与霸气。只是唯有此时，我才知道那寂寞有多么绝望。我沉吟，我无言以对。

　　“我梦见了奉孝。”他喃喃道。

　　“奉孝从军十一年，却从未变过，都叫人误以为他会永远不老。。。

　　奉孝若在，定不令我尝此惨败。众人之中，惟他最少，却最早离开。。。”

　　我的主公，一个名叫曹操的男人，一个乱世造就乱世成全的真英雄，在无限的孤独中流泪。帐外雪落无声，万籁俱寂。我和他只隔咫尺，中间却有整个世界。

　　“不管丞相往何处，隽乂誓死相随，永不离去。”我轻轻的说，期望我的肺腑之言能进入主公的灵魂，一如他对奉孝的思念永不消退。

　　但是那哀伤难以逾越，主公在世界尽头，天涯海角。我只得静静退出。

　　雪不知何时住了，苍穹已开，风清云淡，明月灿烂皎洁又霜寒雪傲，冷彻骨髓，只剩半丝怜惜洒了我一身幽幽的光华。

　　不记得在何处听说：今生的五百次回眸换得来世的擦肩而过。我有幸在此生为主公而战，为他而死，或许来生，换到的不仅仅是那一个擦肩而过吧。

　　其他，绝不奢求。

　　(二)郭嘉：留得残荷，只为风雨声

　　郭奉孝最爱白衣，一向素服葛履，有翩翩然出世之姿。他的面容，在年届而立之时还保留着少年般的模样，无邪到不染。黑如点漆的瞳仁好似初生稚子，偶尔诡谲的骨碌一转，那狡狯神情则更象一个玩笑，或是一个解不开的偈语。微醉之时他披发跣足半倚在榻上，持箸击剑或盛器。窗间光影斑斓，揉碎风尘，奉孝一脸淡定神态放声高歌，却是饱经沧桑的狂吟，间中有金戈铁马，离愁别兴。

　　“我独爱白荷。少年时随父亲游历江南，曾见荷塘夜色。当时只觉长天如洗，皓月清浅，此身不复在尘世间。”

　　“司空爱的是那一尘不染？”

　　“既生为人，岂能无玷？倒是张将军你，据说万军之中取上将之头而还也能衣甲不沾，真神人也。”

　　我盯着他宛如初雪的容颜，只看到似笑非笑的嘲弄，不由得微嗔不悦。

　　“司空也讥笑于郃？”

　　“不敢，只是主公曾言‘马上奉孝便是隽乂，张郃解甲即为郭嘉’ ，我们到底哪里相似？”

　　“郃与司空，无一处相似。”

　　他的笑声清澈天真，眉目间却又流露出尘世写下的妩媚与糜烂，暧昧到溶化，转瞬即逝，消失无踪。

　　“不要介意，我只是嫉妒。将军，你来之前，丞相从未曾将我比任何人。窃以为我只有丞相，丞相只有我。”

　　他浅笑轻颦，鬓边一缕发丝飘摇宛如轻烟，于那般年轻透明的容颜中交织。

　　“我只是嫉妒。”

　　主公府中家宴荼糜，宾客皆酩酊大醉，唯独一个紫衣人与白衣人冷冷然四目相对。夜凉如水，月映楼台，风露渐变。

　　“丞相是天下的，天下亦应属于他。”

　　“哈哈，我不能。私心已起，妄念执着，早已无法回头。我看得透别人，偏偏看不透将军。丞相之言极是，我们的确很像。

　　只是将军你，可以说自己没有执念？”

　　我惨淡而笑。于醉中独醒的二人，都如此自私。私心如鉴，映出彼此的身影却又将两个影子分隔。

　　“人性若高贵，才会简单。似这般怨结难解，将军，我们都枉负了干净的皮囊。”奉孝玓瓅的双眸灼灼逼人。

　　“世上也未曾有‘干净’ 二字。”我于唇齿间咬住自己的心思，恐怕被眼前这个白衣静美水晶玲珑相诱骗了神智，“我自汉末从军，随韩馥，归袁绍，南征北战，戎马半生，才遇见丞相，只知道从今往后决不会负他便是了。”

　　“所见略同，” 他微笑，“这可是个永不能圆的月呢。”

　　“何解？”

　　“没有情，亦不是爱，皆是有缘才能相识。” 他抬首望月，月如玦，不得圆，“孽缘罢了。”

　　“丞相曾与后园中种过白荷数枝，却因酷寒无法成活。如今已三年矣，他却始终不让人拔除残梗断茎。说是留得在此，即便不能赏，也可于夜听风雨之声感天下之事。

　　将军，我与你，谁是白荷，谁是残叶？”

　　(三)郭嘉：只是当时已枉然

　　奉孝诞辰是在冬天，也于冬天去世。

　　自白狼山大胜袁熙、袁尚归来，我们只见到他的灵柩。一时恍惚，心神不聚，我抚摩着那棺椁，只觉得是他曾经半倚而狂歌的酒榻。上面残留着年轻的体温，在指间流沙般逝去。仿佛歌者起身离开之后，他的痕迹也随之消失。

　　没有流泪，经年的撕杀早已让泪水化为血水而去。

　　“主公，请节哀。”我不敢拿眼光去看他，我不敢想象会看见什么，只能喃喃低语相劝。

　　北地沙漠之中，向来只得凄风呼号，此刻却有隐隐雷声自天外而来。

　　“我不该让他前来，他本已抱病，更兼水土不服。我更不应该留他在易州，不应该让他孤独一人而去。”

　　我恨不得掩耳逃走，但是又怎么能从主公身边逃开？

　　他手攥奉孝的遗书，用力到指节发白。我知道逝者必有千言万语，却只留下寥寥数字议辽东之事：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

　　这些话在月余后便应验，辽东公孙康遣人送袁熙、袁尚首级至许都。但是当时，主公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

　　那一晚雷鸣才住，居然又雨声沥沥，经夜不休，如一场恨泪洗过长空。

　　没有情，亦不是爱么？

　　奉孝道：孽缘罢了。

　　於是此生就注定做不成白荷，要在罪孽中沉沦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四)张郃：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我自南柯中惊醒，耳畔隔着甲板传来柔滑的水声，如丝流转。那是长江的叹息，空气有冬的凛冽却依然潮湿。我注视着舱顶自江面上反射而来的点点波光，没有人唤我，那只是一个梦。近得像那些流动的光影，也同样的虚幻。

　　我步出船舱，月华如练，绛河清浅，长江的波浪那样温柔，我不禁微笑了。

　　“隽乂也无法入睡吗？”

　　“丞相？！！”

　　“看你方才不胜酒力，恐怕是被文远他们给灌多了。”

　　“丞相横槊赋歌，众人和之，这样的情景，多年未见了。”

　　“隽乂，我也好些年没有这样的兴致了。你听见了，我的将士们齐声相和的气势，只有这时，我才不是孤单一人。

　　隽乂，记得那年在许都吗？你过生日，奉孝设计让你在家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我填词，他谱曲，骗得你这个平时一本正经的家伙即兴舞了一场。”

　　“丞相。。。”

　　“哈哈哈哈，每次说起你都会脸红，但那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刻。那次也曾于夜半之时从醉中醒来，身边却有奉孝与你，而不是满目苍茫，身不知往何处去。

　　也是那一次，奉孝说他曾经到过江南，爱上南方的白荷。对了，就是那时我突然决心要挥师渡江，扫清四海，削平天下。还记得我们唱了什么吗？”

　　“神龜雖壽
　　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
　　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
　　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
　　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
　　歌以詠志。。。。”

　　又是不圆的月，在低吟轻唱里渐渐沉入彼岸的天波浩荡之中。明天，或许一切就可以结束。我已经爱上了长江，正如我爱这一刻可以和主公如此接近，哪怕我会战死，会和这身紫铠一同葬身水底永不苏醒。

　　也许，可以变成紫色的荷。

　　我与他又找来酒，痛饮大笑，醉而梦，梦而醒，醒而醉，明天仿佛永远不会到来。这个轮回永远不会结束。

　　(五)曹操：旌旗已卷头亦白，独怆然而涕下

　　出征张鲁那一年，正值多事之秋。先是荀为主公封魏王一事而死，而后又出了伏皇后之乱。主公此时已年届花甲，虽然威势日甚，但心力似乎大不如从前，脾气也更难捉摸。多年前董承吉平行刺之事流的鲜血不亚于疆场一役，这次他下令伏家与同谋尽诛九族时，连眼皮都未曾颤抖一下。

　　但是翌日，应他的命令赶来商议南征之事的曹仁却被许褚挡在大门外面，说代丞相传令，三天之内谁也不见。两人争吵之下差点兵刃相见。此事遍传朝野，都在议论纷纷，说主公被付后的厉鬼惊吓，重病卧床危在旦夕云云。

　　“隽乂，你是否觉得我是个嗜杀残暴之徒？就象世人传言？”

　　当我走进主公黝暗昏沉的书房，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自黑暗深处响起。我立刻放下了心头大石，那并非一个垂死病人的声音，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踯躅。

　　“世上只有庸人才会无誉无毁，而丞相是英雄。”

　　“据说伏后二子，临刑前拉着皇上的衣带不放，直到拉断，可有此事？”

　　“。。。末将未曾目睹，不知详情。”

　　“还是在官渡之战以前，我与袁绍两军相距，日费粮食浩大，诸郡又荒旱，接济不及。我曾教仓官以小斛散粮，而后斩了他以谢军心。此事乃小人所为，但当时我无可奈何。奉孝曾言：丞相做的对，而我仍为仓官难过。

　　可以掌握别人的生命，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因为这让我知道自己的强大。但是隽乂，又去了荀攸，我愈来愈孤独了。”

　　看不见主公的面容，但是我知道那上面会写满了对一个人的思念，只剩下被岁月磨砺的声音在讲述至高者的秘密。他是我的君王，宇宙都失色，他曾经笑赞我为美人名将，而我决心跟随他至天荒之时。

　　我想起白荷。并不是他抹去了情，改写了爱，而是紫衣的我，注定属於凋零。我，只是用来聆听风雨，用来怀念另一个的。

　　由爱而生恨，由爱而生惧。奉孝你错了，不是爱，就没有孽。可是阴差阳错，我抹了这爱，留下了罪孽。

　　缠得好紧。。。

　　我已多年不看自己镜中的容颜，我害怕看见一张清澈透明的少年脸，微笑天真而妩媚，一缕乱发似轻烟，人似幻影。

　　我是真实的，真实，最不美丽。

　　奉孝的偈语，已成谶言。

　　“隽乂，张鲁此人虽是碌碌之辈，但坚守汉中多年不失，必有其道。元让性刚烈，少沉稳，而你识变数，善处营陈，切记不可让他冒然出击。”

　　“末将谨记于心。”

　　“还有，时已深秋，冬又将至，嘱咐兵士小心准备御寒之物。”

　　“是，丞相。”

　　“你自己也绝不容有失，千万小心。”

　　一生要说的话，只在寥寥数语之中。正如花开花败，春去冬来，生死穿梭，阴阳相隔，我这一生要说的话，就这样说完了。而后，空余执手相对。

　　又一次踏上征途，长路漫漫，红尘滚滚，旌旗狂卷，鬓为霜染。

　　渐行渐远，这不是第一次分离，亦非最后。如从来都不曾有相聚，又何来的别离？

　　正如逃避苦难现实的一醉，一舞，一歌，虽是瞬间，已经沧海桑田。

　　结局无法改写。

　　因为这是历史。

　　有君相伴，踏歌而行，此生足矣。

　　后记：

　　张郃于公元231年战死祁山木门道，卒年不详。世间种种，都是故事，历史也不过是人手中玩物。此生不能亲历，便只有胡言乱语了。或许来世，能借神力，一手抹去千年的尘埃阻隔，穿越遥远的狼烟号角，去寻那些可歌可泣的千古名将，去祭那些如诗如画的似水情怀，彻底颠覆累累汗青吧！

　　梦醒，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