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地狱》窈窕蔬菜

2、第一狱 门

　　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entrate.
　　入此门者，虽生如死。

　　——Dante Alighieri《La Comedia Divina——Inferno 》
　　但丁《神曲•地狱篇》

　　第一狱门

　　……在幽暗凶险的森林中，我猛然觉察到自己已迷失了方向。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隐约自远方传来，我抬起头，天空中没有一丝光明，厚重的乌云仿佛巨大的魔爪遮蔽了苍穹。
　　我踉踉跄跄地在林间穿行，长袍被尖利的枝桠刮得丝丝缕缕，竟然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因何而来，又是怎样落到如此境地，直到一些形状怪异的黑影突然出现，疾速从身边掠过，朝着惨叫传来的方向飞去。
　　——死神！
　　褴褛的黑色披风和弯曲的大镰说明了它们的身份。这些能穿梭于生死两界的怪物，每当人间有不纯洁的灵魂离开□□，便会出现，把猎物拖入地下世界，去接受无情的审判和折磨。可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死神，仿佛争食的鸦群，亟不可待地去抢夺那个不知名的悲惨灵魂。
　　死神没有对我——一个彷徨失忆的旅人表现出丝毫兴趣，这提醒了我，自己早已不再是活物。凄凉的月光勉强穿过乌云，照亮我模糊的轮廓，透过自己的双手，我还可以看见满地的残枝败叶。
　　是啊，我是个亡魂，一个作古已逾千年的人。奇怪的是，死亡却仿佛距离我十分之遥远，以至于每每忘记这个事实，以为自己依旧活着。我摇头哂笑，径自穿越之前看起来十分凶险的多刺灌木与树丛——它们根本伤害不了我，这世间没有东西能碰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在那儿！死神尖声长啸，在一块点着篝火的林中空地上盘旋，宛如黑色龙卷。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遮天蔽日，根本看不清那个被包围在中间的人。但我依旧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邪恶的灵魂，能招致这样成百上千的怪物。
　　他就在那儿，尽管我看不见，但是却可以听到他在怒吼，叫声悲愤异常。真奇怪，我发现飞扑下去的死神纷纷消失，化为缕缕黑烟飘散，随着“龙卷”变得稀薄，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挥舞长剑，正在奋力与余下的怪物缠斗！
　　他的马倒毙在一旁，身上除了头盔和胸甲，其余衣物早已被怪物的利爪撕得粉碎，皮肤上，死神们留下的长长的伤痕纵横交错如同棋盘，手中长剑的剑锋已经残缺不全，但仍在顽强地抵抗。千年以来，我在那个被路西法统治的地下世界中见过无数诅咒死亡的魂灵，却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对令人谈之色变的死神拔剑相向。
　　长剑终于折断，他竟然反手夺过死神怀中人骨串成的镰刀，用它对敌人大开杀戒，惨白的骨刃映着从云层后透出的月光，穿透了怪物的黑色披风，将其一劈两段。然而还是太晚了——死神们已经开启了地狱之门，一道喷吐着火星的罅隙在剧烈的地震中自脚下出现。他摇晃了两下，跌了下去。我本能地冲上去，试图抓住他，却又忘记自己是个鬼魂，并无重量。他带着我一道掉入了那道如同血盆大口的罅隙，死神在我们上方发出胜利的欢呼，昏沉的夜空迅速从视野中消失，地狱之门关闭了。
　　我们在被狂风吹上来的火星中飞快下坠，炽热的温度几乎点燃了他的毛发。我提醒他，如果不想办法减低下落的速度，他会在着地前就烧着。那个男人此刻方才察觉我的存在，他灵巧地将大镰插进几乎垂直的峭壁，止住了落势，扭头惊愕地问道：“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我名叫维吉尔，”我答道，一面下意识地想把那些随风席卷而来的灰烬从长袍上拍掉，尽管它们根本沾不到我，“我曾经生活过的时代已经逝去许久——一个暴君当政、充斥着伪神和混乱的信仰的时代。”
　　“你是那个诗人？！”出乎我的意料，在眼下这蒙昧横行的岁月里，竟然还有人记得我。他的眼中闪动着恳求的光芒，“你是来帮我的吗？是碧忒丽丝让你来帮助我的吗？”
　　我并不认识他口中的碧忒丽丝，但却在他颈上挂着的金质十字架上发现了这个名字。说起来，在我进入这片不详的森林之前，空中的确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飞过，怀中挟着一个小小的光点。它们从我头顶飞速掠过，那个灵魂正悲泣着，呼唤人来救她……
　　“就是她！”听我这样一说，男人泪流满面地喊道，“那就是我的碧忒丽丝——诗人啊，我刚从圣战中归来，却发现家中尸横遍地，父亲、仆人，还有未婚妻，全都死于非命。就在我想抱起碧忒丽丝时，她的灵魂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向我道别，接着……”
　　他悲戚地看了一眼脚下一望无际的焦土，那里寸草不生，暗无天日，数不清的赤条条的黑影从四面八方蹒跚走来，汇聚到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的冥河的岸边。尖叫声、哭泣声、祈祷声不绝于耳。
　　“她会到这里是有原因的，那是她的命运。现在爬上去吧，年轻人，或许你还有机会从这个可怕的地方逃出去。”
　　“不！”他执拗地叫道，“我必须去找她——她是无辜的，不属于这里！帮帮我，诗人，这一切是一场错误……”
　　我长叹一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血腥，硝烟与尘土的味道混合在一处，那是杀戮与仇恨的气息。然而他在恳求时，又真诚得像个圣徒。他难道不知道，劫走那个少女的是可怕的地狱之王、坠落的晨星路西法吗？就算一个凡胎□□能踏过永恒的深渊而不死，他又怎么能从那个几乎与神等同的恶魔手中夺回自己的所爱呢？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那个男人回答说，“或许他们愿意接受我的灵魂和□□，换回她的救赎……”
　　“愚蠢！！”下方传来的一声雷鸣般的断喝打断了他的话，縠纹乍起，浊浪翻滚，从深不见底的冥河的黑暗中，一艘半透明的、幽灵似的大船渐渐显露出来。拥挤在岸边那成千上万的死魂灵一见到这情景，更加开始悲号起来，然而手持大镰的死神无情地驱赶他们，强迫他们登船。有一些试图逃脱的纵身跃入冥河，却立刻被藏身水面下的什么东西拖了下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消失了。
　　“愚蠢的凡人！！”这时，我才发觉，是那条“船”在对我们大喊。在它的首部，生着一个焦黑干枯的巨大头颅，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光怪陆离的地狱之火，“你的灵魂和□□，早就已经属于地狱了！”
　　那是卡戎——冥河的船夫，落入地狱的灵魂，都要经他，载入永恒的痛苦之地，和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我这样警告那个男人，暗示他回头是岸。然而他听后却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正好落在卡戎的甲板上。
　　恐怖的船夫高声大笑，笑声好像用钝锯切割生铁一般。大船毫无预兆地缓缓离岸，任凭那些来不及登船的鬼魂跌落河中，被怪物吞吃。
　　“带我去找碧忒丽丝！”那个男人举起镰刀威胁道，“否则……”
　　“她就在地狱的某处，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你总有一日会遇见她。”卡戎轻蔑地答道，滑向黑黢黢的冥河彼岸，“只是不知那时，她还认不认识你！”
　　男人沉默下来，紧紧握着镰刀，坐在摇晃的甲板上——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无数呻吟的鬼魂包围着，在冥河瘴气扑鼻的水面上航行，人们恐怕在最诡异的噩梦中，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光景。
　　已经回不去了，我无可奈何地来到他身边。他看见我，眼中流露出感激和期冀的神色。然而我也是个亡魂，只能给他有限的指引，却无法保护他的安全。
　　“我不会死的——在找到碧忒丽丝之前，我不会死的！”面对我的担忧，他这样说。我叹了口气，询问他的名字。
　　“我叫但丁。”他简短地回答，然后便转过头盯着冥河漆黑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