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胖次底下好乘凉

7、身在此山中

　　乾景元年，冬。

　　丞相殁去一月有余。其人生前善策论，通五行，为京师之奇才，样貌清秀宜人，才情远见卓识。虽鲜少露面于世人，仍多是声望颇高。

　　百姓赞叹，得其风采实为大莫之幸也。

　　放眼天下，比拟丞相生前才略者，除当今圣上乾景帝叶从外，亦唯有帝京四大家族之一，家中排行第七的毋家之主，人送七公子之号者，毋经年。

　　——《史书.莫》

　　“这毋经年是谁啊？就不用我说了吧，想必大伙对他的名字那定是熟得很！”明月楼一层专门聘请的说书人一脸激动，“啪”的一声拍下乌黑的醒木。

　　今日有些反常，明月楼里今年头一次，说起了某个人的事迹来。

　　钱三公子打扮的三千，慢慢喝下一口温水，遮掉眸中一瞬间闪露的笑意，她继续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享受着身旁阿手小厮的服侍。

　　醒木又是一声“砰砰”作响，那说书的对手底下几百两金子打造的红木桌子，似乎半点不心疼，敲起来手下没留半分劲儿：

　　“帝京四大家族之一毋家的家主，排行第七，五岁幼龄继承毋家。四大家族是个什么东西？大莫王朝最有钱最有势力的四家子，没谁比得上，就只这毋姓一族，就足够说上三天三夜的了。三年前的犬戎之乱，那时候当今乾景帝陛下还只是个太子的时候，背后财力的支持是谁？还不就是那毋家的毋七公子。”

　　“慢着...既然如此，七公子在大乱的那三年怎会留在帝京仍是安然无恙，又为何皇上复国归来之时，居然也没入朝觐见，封得一官半职？”左边拐角一个发福的富态老爷靠着软锦凳子，老神在在的发问，一边的人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这位老爷问得好，恰堪堪问到点子上头去了。”

　　说书人赞赏的看着他：“那七公子留在帝京，皆是为与皇上里应外合，一边攘外，一边壤内，配合得当，这才能一举歼灭犬戎贼子。要说封赏，这才恰恰是七公子与众不同处。”

　　他声音一把拖长几个大调子，故意缓口虚气，引得一旁许多人把脖子伸了老长。

　　说书人满意的一笑，这才得瑟继续道：“复国之初，一个个都自允什么开国功臣，纷纷讨要封赏，幸而咱们皇上圣明，合理分封官爵袭位，是以如今朝局稳定。但唯独七公子什么封赏没要不说，反向朝廷捐款纳税，助我朝过渡那初时财务最为危机时期。”

　　说书人一敲桌案，一脸激扬：“如此男子，方能称之为谪仙！方能匹配与我大莫已故丞相三千齐名之荣华！”

　　他一番话说得言辞垦切，还提及这阵子某热门人物，说书人得意笑笑，眼珠子滴溜溜转上一圈，把各个客人表情收个大概，暗自里勾勾嘴角。

　　今日的任务尚且算是完成了一大半，说书人向后头靠垫靠过去，姿态颇为消闲。

　　精神极为放松的听着不乏趣味的见闻，原本是件尚算享受的事情，一开始纯为打发时间来的人，经过说书人这么一说，纷纷不由自主挺挺身板，坐直屁#股，国家大义这东西，由来极易引起民众的共鸣。

　　说书人营造的严肃气氛，唯独有两个人始终不在状态内，一个光顾着发呆吃东西，一个尽想着如何遮遮掩掩。

　　三千吞下又一个大红枣，喝口茶连着枣子肉一同咽下去，拍拍手，抖掉上头的点心屑子，百无聊赖的打上几个哈欠，继续撑着下巴，将胳膊搭在桌子上，望向场子中间，眼神十分认真的...发呆。

　　说书人就站在中间：“如今，实乃我庐州之幸，这七公子，还就身在庐州城内，为这届武林大会的评判，七公子亲临庐州南林山庄，此刻，便下榻我明月楼旁几里路外毋家产地上头。”

　　“嘿嘿。”笑得一脸牙不见眼，说书人缩了缩脖子：“此行四大家族方要到齐了，虽说四大家族并列齐名，可实际上，还需得要是那毋——”

　　突然说书人闭上嘴，嘴巴张着，愣不拉几的看着明月楼门口不动了。

　　这是史前从未有的失误！尚且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奇怪这到底怎么了。

　　有几个还好奇的朝门口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没看得清正面，只有一个淡青色的身影飘渺的立在门外，冬日的阴影下看不清长相，却显得那条身影特别修长远淡。

　　众人还在疑惑，就听到一个很小声结巴的话，从说书人从来伶俐的嘴巴里蹦了出来。

　　“七七...七公子！”

　　雕栏玉砌的门沿重瓦伸长到了乌木钻花大门外的一米开外处，豪气大牌的装潢，气势恢宏。

　　一袭淡青色裘绒披风遮挡了大半极修长匀称的身形，里头穿着的似乎是件月白长衫。
　　青白相交，风华若斯，如清风徐来。

　　那人步调不疾不徐，姿态怡然淡雅从阴影处走来，慢慢露出了方才一直被埋在暗处的那张脸。

　　原本就安静的场子，现下更为鸦雀无声，整个大厅一片沉静，半点杂音都没有。

　　“啪哒”又是几个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这是没见过的。
　　前几日已经一睹其人风貌的几个，倒是尚算还淡定，只是怎么瞅着，那手都有些抖啊抖。

　　对着尚在呆愣的说书人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楼梯处守着的小厮，温和接收一干直挺挺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问道：“小兄弟可否带路，在下在此处的刺梅居与人有约。”

　　小厮猛地一抬头，傻乎乎的看着毋经年不动了，他也不介意，又重复了一遍：“小兄弟？可否带在下到刺梅居。”

　　小厮直愣愣的点点头，晕乎乎的转过身就往楼上走，毋经年对身后众人微笑着点点头，也跟着上去了。

　　刺梅居刺梅居，顾名思义，这是冬日为客人专设的暖阁，设置在八楼里为数不多的那些房间其中的一个。

　　明月楼做事讲究虽少却精致，八楼，这听书的人里头，还是有几位够资格上去过的，那里雅阁箱包的房间很少，但都大得出奇，里面配置也奢华的过分，且每间还都不一样。

　　各有各的特色，没有一个是重复的。但这十来间包厢里，唯独要属那刺梅居最为刁钻，价格贵的离谱不说，每年还只开放一两回，且都只在冬天的时候。

　　约在这么一个地方，要说谈事情？太高调！吃顿饭？钱闲的没处花去！

　　众人不舒服归不舒服，却都还真嫉妒不起来，只消一想起方才那人的面貌，心下有的那么点难受，立时消的一干二净。

　　谁能对那天上的仙人生气的起来，人家飘飘往下看一眼，尚不用说一句话，什么不满抱怨，再兴不起半点风浪。

　　仙人...吗？

　　大厅角落里，三千低垂着头，手上把玩青瓷玉杯，时不时把它转个一两圈。待众人都回过神来，议论声不断，把说书人晾一边，三三两两讨论的愉快。

　　说书人挑挑眉，嘿了一声，也不好再说旁的什么。

　　三千笑了笑，没骨头似的歪靠在软榻凳子上，把手里的空杯子朝前伸过去，手三只眉峰抽了抽，拳头松了又握起，而后他伸长手，捏起离三千近在咫尺的茶壶把子，替三千倒茶。

　　手三只是站着，三千坐着，一高一低落差本就大，何况没骨头的人整个趴在桌子上，手三只只得完全弯下腰，才能够着茶杯。

　　三千看他一脸隐忍不发的模样，坏笑一下，凑过头，突然贴近手三只的耳朵，嘴唇和他的皮肤就近在咫尺，手三只拿着茶壶倒水的手，连顿都没有顿那么一下，面无表情的看了三千一眼，继续倒他的水。

　　一路上，这王八蛋的此等把戏玩了不知多少回，在外人看来，这一幕暧昧十足，激情四溢，况且手三只为人俊俏挺拔，三千清秀白嫩，于众人眼中，这不堪堪正是主人与仆从打扮的娈童不分场合的亲昵。

　　边上几个和三千挨得近的公子老爷，不着痕迹的往外腾了腾屁﹟股，将距离挪得远了些。一边啧啧感叹真是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三千见状满意的笑了，手三只低着头把茶壶放回原位，收回手时耳朵经过她嘴巴，不耐烦的低声问道：“又干嘛？”

　　“阿手去探探刺梅居里齐申明和毋经年在聊些什么一字不差复述回来别问我怎么知道里头是谁去吧。”不带停顿的说完，她还拍拍他肩膀。“你行的。”

　　一边的几个人看到那公子和仆从，堂晃晃的又在亲昵的咬耳朵，立马低下头去，眼不见为净。

　　手三只一脸忍耐的晃了出去，脸上因为气氛生出一点薄红，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他害羞，撒娇出了明月楼，谁知道堪堪几个来回，这一角落的主仆二人已谋策数次。

　　起身拍拍袖子，三千淡定的沐浴着各色眼神，对众人点点头，扬扬手追了出去：“阿手，慢点走，等等我——”

　　主仆二人这一走，议论声开始大了起来。说书人一旁点头连连感叹：“好一出断背情深的别扭史。”

　　跟着人群溜达到街上，天色将黑，三千抬起头，眼神跳跃的望向庐州的繁华大道，叹了口气：“天色不早，适合偷盗。”

　　说罢一个掠身，轻巧窜到街边无人角落，而后飞身轻窜跳至屋顶，一路向前飞去，如雁过无痕，身形快的只剩一抹影子。

　　若是手三只见到这一幕，定然会大吃一惊。

　　在他眼里一向刁钻懒惰没武功的腹黑冒牌货，竟然轻功比他这个自小苦练之人尚还高了好几分，至于究竟是几分，即便他真见到，也未必能看得出来。

　　三千没有一点停顿的奔了片刻，突然一扭脖子转了个圈，身形不大好看的落在了地上，好在没有发出声响来。

　　歪歪扭扭的站正了，她才舒了口气：“差点走过。”这才看向眼前的地方。

　　这是座极大豪华府宅的后院，可以听出，很多佣人在里头来来往往穿梭。现在已经天黑，这里明晃晃的灯点满整个府邸，亮堂的没一点晚上的样子。

　　其奢华程度，丝毫不比她在帝京御赐丞相府差一星半点。

　　三千隐匿好位置，站在暗处淡淡打量这造制恢宏的高门阔府，几不可查的勾勾嘴角。如果记忆不出偏差的话，那么两百年前，在庐州建造这座供子孙后代下榻的居所之人，该就是毋家的创业先祖。

　　算起来，她和这毋家的祖宗倒也还有过一面之缘。

　　眼神闪了闪，三千不再犹豫，直接飞身跃进府内，轻松的避过府中的下人，掠过多得数不过来的亭台楼阁，直奔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