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纲）逆向自由》夏名傲

75、【75】

　　【75】

　　他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变硬。硬到就那样在所有人目光下，一本一本整理好课本，然后放进课桌里。按着桌子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打火机，那个傍晚，一瘸一拐的男人递给他的，用来应对烦躁时期的小小火光。

　　泽田纲吉按下打火机，“喀拉”，火苗窜起，轻描淡写地舔上纲吉手上的那张纸片，有着淡墨自己的纸张，连带上面肮脏的鞋印和那两个可笑的字，一并化为飞灰。风拂过指尖，还带着红色火星的纸灰轻飘而起，散在空中。

　　我……连黑川都不如，至少，在最后的时刻，她能做到，在京子的目光里身姿笔挺地昂首离开。而泽田纲吉这个人的境遇和勇气，却是正好相反的。

　　事到如今，头脑里反而一片冰凉，那种之前设想的铺天盖地的崩溃和恐惧反而没有发生，他不清楚，是不是极度的疲弱让自己没有了歇斯底里的能力。四周依然是那些黏嗒嗒的目光，却已经进入不了泽田纲吉的内心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还可以再失去的了。

　　环顾教室，最后视线落在那张星野辉曾使用过的课桌上。已经没有人使用的桌子上面如今成了堆放班上同学各种闲置教材的地方。高高垒起，一叠又一叠的各色课本。

　　泽田纲吉无声的离开了教室，之后不久，走出了校园大门。在这短暂的几十分钟里，他出生至今，都没有这么被人关注目送过。

　　看见他离开的人都说，真是奇怪，为什么废柴纲看起来这么平静。

　　只有他自己记得，从那个走过无数遍的校园坡道一路下来，再拖着身体走到医院门前。那几千步的深一脚浅一脚，每步踏在坚硬的土地上，从心脏涌出痛楚的热血，刻骨的耻辱是如何弥漫到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身体发肤。

　　几乎落下的热泪，却再也无法涌出，只在他的内心里奔流狂啸，一道一道的泪痕在他的心脏上、一寸寸骨骼上，划出深深血印。使他不能够真正忘却他的梦想，他曾经的那份骄傲和顽抗，只有他泽田纲吉自己，才可以真正明白！我不是为了这个而生的啊！

　　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说出口放弃的一刹那感觉，什么叫痛彻心肺。

　　漫长的路途，长短相接，四通八达的交通阵线，就像永远也走不完的人生。就像烟火缭乱灯红酒绿的世界。身体如同丧尸奔走爬行，头脑却备受清醒的煎熬。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这副躯壳里的痛苦和垂死的怒火，只有永远闪不完的红绿灯，永远走不完的斑马线在前方等待。

　　回到医院里已经快下午一点了，直到医院的大门招牌和鲜红的十字标志出现在眼帘里的时候，纲吉才从恍惚中抽离出神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

　　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心里叫了声不妙。因为回来得迟了，妈妈肯定没有午饭吃了。医院的中餐发放时间是12点20左右，这个时刻无论如何都领不到饭菜了。

　　尽量让自己脚步更快一点，穿过阶梯回廊，匆匆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里面的情景却让纲吉怔了怔。妈妈的床边坐着一个……男生，在收拾床柜上摆着的碗筷。看样子母亲是已经吃过午饭了，正靠在枕头上和他说着话。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房间了。

　　因为那人背对着自己，所以也看不出是谁，而且他戴着一个压得很低的鸭舌帽，鬓边没有头发垂下，瘦削的身体上套着宽大的白色T恤衫，因此判断应该是个男生。此刻这人正用纸巾小心的把餐盘里零碎的食物残渣包起来，然后站起身来准备扔到垃圾桶里。走过去的纲吉正好和他四目交接——

　　“你好。”纲吉没反应过来的时刻，对方先微笑着开了口，帽檐下是微微弯起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你是奈奈阿姨的儿子对吗？”

　　令人吃惊，居然是女孩子的声音，开朗而悦耳。纲吉更加呆怔，因为没有女孩子的头发会那么短，帽子之下连刘海和鬓角都没有发丝垂下。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才赶紧应答：“嗯，我是的。感谢你……帮助我妈妈。”

　　“没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笑了笑，女生没再说什么，也没有介意纲吉的目光，很自然的拿着手上的纸包走出了病房，关门前还向他们挥手示意，之后才离去。

　　桌上被收拾得很干净，妈妈看上去也有了些精神，至少没有像之前那样头疼昏睡，意识模糊。纲吉心情平稳了些，拉过椅子坐下：“妈妈对不起，回来得太迟了，我再给你买一点南瓜粥吧？”

　　靠在枕头上斜坐着的奈奈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摸了摸纲吉的脸，沉滞了片刻，有些哑的声音响起：“纲君，不上学可不是好孩子哦。”

　　纲吉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一根苍白细弱的手指轻轻竖在他唇边，温柔地阻止了他要说的话，妈妈憔悴的容颜依旧绽放着淡淡的微笑：“纲君不要以为妈妈是傻瓜呢，虽然纲君长大了，虽然妈妈也……很久，很久没有再去给纲君报名、参加家长会了，但是多年来的习惯怎么会就这样忘记呢。这个时候啊，应该是我带着小纲去科幻园玩的时节啊。”

　　是的，以前，在三年前为止，甚至前一年，妈妈的身体还好的时候，都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暑假来临的时候，不论他考得怎么样，都牵着他去科幻公园玩。给他买那里贩售的机器人模型，陪着他在3D的模拟小房间里互相比赛打俄罗斯掉落方块，推着他坐在秋千上，给他讲故事。

　　因为妈妈的缘故，他的暑假并不像其他成绩不好的孩子那样，在满屋子的呵斥中缩头缩尾的度过，也没有排满日程的补习班。妈妈总是微笑的签掉成绩单，微笑着出席家长会，在别人询问成绩的时候，摸着自己娃娃的脑袋说：“我家小纲很好的哦，学习很快乐，也很听话。”

　　只有在那个时候，纲吉会忘记自己成绩、忘记自己在学校那整整几百天、几千天的被冷落日子，忘记他人无视、嗤笑的目光，快快乐乐的傻笑出声。家里有好吃的饭菜，在黑暗的夜幕下，有一扇亮着窗户的灯，在永远永远的等着他，那时候的纲吉，从来不害怕独自走夜里的街道。因为他清楚，骄傲的知道，万家灯火里有一盏，是种是为他而亮的归属。

　　不管他在学校，在外面，是多么的孤独、心酸、丢脸，只要回到家里，就会有人为他做饭，给他买好吃的，把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收拾整齐，再把他洗干净晒好的衣服，带着阳光的香气，收下来，折好收进衣柜里。到了夜晚，还会轻手轻脚地为他盖好滑落的被子……

　　眼眶很快又发酸，纲吉赶快握住妈妈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妈妈真是，就算我成绩不好也不要这样子笑我啦，我哪有不去上学呢。”

　　那双手被他握在掌心中，小心的。微凉却还是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暖，似乎怕自己肌肤的温度稍冷一点就会伤害到孩子。

　　奈奈苍白的唇角向上勾起，小心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儿子有着长长棕发的毛茸茸脑袋：“妈妈啊，从来不觉得成绩好比孩子的快乐更重要哦。可是，我也不希望纲君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半途而废，不是好孩子啊。”

　　这个时节，是暑期要来临的时节，换句话说，也就是国中三年级的毕业时节。在这么关键的时间里，她的孩子却为了照顾她而整天在医院里忙碌着……

　　似乎是理亏一样，知道错了的孩子低下头没有再做声。他好像很想说什么，却受了极大的委屈不能再继续说。奈奈很熟悉这样的神情，她坐了起来，背部离开了枕头，伸出母亲的双手，轻柔地把孩子抱在怀里。

　　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只是，记忆中软趴趴伏在人怀里哭泣的小孩，已经不再习惯无助地流泪。孩子因为疲倦而散发出满身的烟尘气味，衣领也没有时间照料地翻卷起来。奈奈知道，纲吉的那双手，也不再像小时候自己为他剪指甲时那样软嫩，白皙小巧的可以趴在别人掌心被印下亲吻。而是布满了老茧和伤口。

　　极大的酸楚，瞬间弥漫上了泽田奈奈的眼眶，泪水滴落在医院蓝色条纹的白棉被上，一下染出一个深色的点子。如果可以，她真的想立刻就这样死去，至少不要再拖累儿子了。她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努力放轻声音：“妈妈没事，我们回家。”

　　怀里的孩子吸了吸鼻子，闷闷的声音透着坚定：“没事，妈妈，我可以治好你的病，也可以考上大学的，我保证……”

　　我保证。妈妈。就算没有一个人再理解我，再支持我，我也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