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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怀歌杯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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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看纯阳宫的雪。
山雾漫上来的时候,云与山都像是在仙境里。
霜桥鸟迹,水流花深。
师兄说我不应该呆在纯阳宫,我问他那我应该去哪?
他说,万花谷。
他说那里安静,仙迹岩,瀑布下,看一溪春水,听一夜晚风。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没有告诉他,我就是从万花谷来到这里的。
那时谷里极静。
万花谷初成立不久,知晓这里的人也不多。
我入山采药,在悬崖壁上一脚踩空,醒来时,深处一片花海。
有个人蹲在我面前,为我包扎扭伤了的脚踝。
我问他,你是谁?
他抬起头来,阳光从这个人的背后射过来,和煦而温暖,就像是他的眼睛。
周身都是紫色的花丛。
有风,轻轻地吹过。
他说,怀歌,我叫怀歌。
后来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去过热闹繁华的扬州、秋风萧瑟的长安、万仞青山的少林、状穆广阔的天策、安详宁和的巴陵……却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一双眼眸。
师兄说要舞剑给我看。
我说好。
他跳上架桥栏杆,舞一柄止水,铮铮作响。
完了问我怎样,我拍拍手说,不错不错。
他把剑抛给我:师弟也来耍耍?
我提着止水,臂膀酸痛,笑笑说:算了,我连止水都抓不起来。
师兄挑眉:嗯?师弟是想藏拙吧?
我抿唇,只是笑着,不说话。
师兄跳下栏杆,并指探了探我的脉,我问他:怎样?
他面色古怪起来:师弟……不会武?
师兄说的隐晦,我不是不会武,只是……内力枯竭罢了。
师兄有时候会问我,怎么都不见你交些朋友?
我笑笑,说: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师兄的面色就又古怪起来,他说这话实在不像是能从你口里说出来的。
又说:你这个人,怪得很,若不是知道你是我师弟……还真以为是哪位师叔师伯。
我坐在山崖边吹风,笑笑。
师兄蹲下来,托着下巴嘟囔,我没听清,他伸出手,抓起我被吹得摇起来的头发。
我回过头看他,他摇了摇头。
我说:没事儿。
他松开手:真没事儿?
我点点头:至少挺好看的,不是么。
他叹了口气。
山风把头发吹起来,跟积雪一样的颜色。
少年子弟,江湖老。
怀歌看起来比我年长,他问我多大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就说,看起来你比我小,那你就做我弟弟吧。
我点头,喊一声:哥。
怀歌笑起来。
伤好的那一天,怀歌给我解着角上绷带,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剑。
他问为什么,我笑笑,因为手中有剑,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
怀歌的手,热了起来。
他抬起头,说,好,你想学剑,我便教你用剑。
万花秘籍,天下总揽。
我在万花谷待了四年,学会三才剑法。
四个年头,春夏秋冬转了四轮,万花谷,看起来还和我初来时一个模样。
怀歌在谷口送我,他给我理好包裹,走出狭长的谷口,一路无言。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
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站在谷口那株合欢树下,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我为止。
有些事,一旦选择就不能回头。
我怕……会流出泪来。
我怕,一旦回头,就再也,迈不出离开的步子。
之后的两年,我几乎走遍了整个中原。
歌舞繁华的扬州七秀、苏堤春晓的西湖藏剑、晚钟威严的嵩山少林……还有,尸人遍地的洛道。
那时少年意气,壮志凌云,仗着手中三尺青峰,硬是帮洛道村民驱逐了尸人,却也大意,染上了天一尸毒。
再见到怀歌的时候,我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了。
我忘了自己是人,忘了曾经去过万花谷,忘了那些清风明月、晴昼花海。
忘了……怀歌。
我已经是,彻彻底底,“死去了”的人。没有理智,没有思维,没有情感,剩下的只有杀戮。
等到最终清醒的时候,却看见,怀歌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他的脸,在慢慢变得青灰,就像是每一个将要成为尸人的人那样。
他挣扎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杯雪……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有血,从他伸出去的手上,慢慢地流淌下来。
今日是清明。
纯阳宫上看不见雨,却早早地就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
师兄约我去喝酒,我拒了,说自有酒喝。
师兄被其他的弟子笑着拖走了。
我绕到屋后,起出埋在树下的一坛清酒。
沿着山路走走停停,最后,在山顶一处偏僻的小屋前停下。
坐在屋檐下,拍开酒坛封口,往门口雪地里浇一圈。
山风吹过来,微微的酒香溢了开来。
我笑笑:怀歌,今年的酒,如何?
仅以杯酒祭怀歌。
悉索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
这一瞬间,像是一生那样漫长。
有人,从屋子里,推门而出。
阳光慢慢地、慢慢地照到他身上,他抬起头,像那一天一样,眸光清润。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杯雪。”
我听见他说:“杯雪,我睡了太久。”
我眨了眨眼。
看不太清楚东西,总觉得眼眶里,有什么温热而苦涩的东西要落下来。
杯雪……
我等了这个称呼太久,久到我已经忘了自己,叫做杯雪。
浑身经脉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晰地,痛了起来。
往日每一天用自身内力注入他的身体,为他压抑毒素,慢慢逼出尸毒,内力几乎被抽干,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这样的痛。
为什么……今天却忽然有了感觉?
明明是,明明是该欢笑的,可是……为什么觉得连呼吸也不可遏制地疼痛。
怀歌……怀歌,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每一天清晨都在期待中醒来,每一天每一天都以为他会醒来,然后每一天都在绝望中结束。
已经……不期待了。
他赤着脚,走到我面前,跪了下来,捧起我的脸:“为什么要哭?”
我笑笑:“没有。”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酒坛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地上。
怀歌低低地笑了起来:“三千美酒不换怀中杯雪……愿取一醉。”
他的唇,慢慢地覆了上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