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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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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在第二天早晨是被扔到沪兴商会门口的。
这么形容也许不恰当,沪兴商会是曹顺章的资产,老头子同时兼二股东和副会长,除了正会长简执一外属他财大气粗。偏偏他赔钱货的儿子现在就穿着十多年没穿过的好衣服,西装革履神色颓丧如一个弃儿般茫然站在商会楼下,看着自家汽车一溜烟开走,身后正有个大嗓门在高声喊自己的名字:“曹若云!曹若云!新来的提大包的,到了没有!”
“……所以你就又迟到又穿成这样来上班?”零的小组长,昨夜查看职员名单的男人在看到这个新来的手下后把桌子拍得山响,“弟弟,你想不想干长了啊!”
零说:“我没有衣服。”
“你这样叫没有衣服?”男人还要发作,楼上已有人不耐烦地喊:“老吴,提大包的来了没有,张副会长这封文件等着送了十分钟了,你快派个人上来。
”就来就来!”男人高声应了,回头跟零哼了一声,“算你捡着了,你去跑这一趟,具体地点上面人会告诉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啊!”
然后零就接到了他上班第一天的第一个任务,张副会长的秘书还好心地给他画了张路线图。零看着那张鬼画符苦笑,这是什么近距离,这他妈要直接穿越半个上海吧?
果然等他紧赶慢赶十点钟前到“金会计”办公室的时候那小个子男人早就摆出一副不乐意的脸:“你们沪兴商会怎么办事的,一大早就催这时候才送来……东西呢?”
零只好听着,把东西给他,还得等着他给自己开张收据带回去。忙得不可开交时偏有人好死不死过来叫:“老金,少校有事找你,人在五楼呢……快着点!”
于是零就又被孤零零地撂下了,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十点半仍然不见姓金的回来的影,闲极无聊向门外探了探头,正巧有个女人踩着高跟鞋过来:“喂,那边的,出来帮把手。”
“……”零有些错愕,指指自己,“我?”
“除了你还有别人?”那女人好笑地瞟他一眼,一叠什么文件被塞了过来,“就这个,你上五楼,1到11号每屋放一份,多了放19号那屋,记得别放错了,去吧。”
可谓是全世界看自己都像个死提大包的,零上楼。这栋小楼房间号排列太稀奇,从2到20号都齐全,居然找不见1号,他转了三圈还是回到原地,没奈何去敲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不好意思,请问……”
屋里人齐刷刷向他看了过来。
零几乎一瞬间就感觉到了那种能把人窒息死的不祥气味,那属于军统,或属于中统,是多年深藏于地下阴魂不散的味道。他向后退了一步,“1号房间在哪儿?”
有人给他指了一下,然后过来把门掩上了,零这才意识到原来1号是自己一直认为是清扫间的一间小办公室,没人在,他把文件放到门边的桌子上,之后沉默地走下楼去。
他现在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上海,上海不是乐土,它的黄浦江流动的不是平静而是汹涌的毁灭的力量,它的街道行走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不知道真实身份是何的各色人等,它的香樟梧桐玉兰榴花都不再只是它们单纯的颜色。它是歹土,歹毒之歹,歹徒之歹,不管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海上花依然有让人恐惧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零一直很沉默。
他用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坐了有轨电车,因为要赶回去陪小囡吃午饭。然而他现在不能光想他妹妹了,他想着刚从那座小楼里出来时他曾经看了一下门口的指示牌,三层到五层,只写了办公区三个字,并没有标明办公的都是什么人。
他不再想了。
他还是要做好他的提大包的——至少是现在,他需要。
午饭仍然是从外面叫的外卖。
饭桌上只有曹家兄妹两人,曹小囡看着零郁郁地嚼,食不知味的样子,她有心叫二哥高兴,问他:“曹老二今天赚了多少钱回来?”
零笑:“一个子没赚,还把你上次给我买荔枝的零钱都花出去了……不赔就不错了”他边说边下意识掏口袋,忽然一顿,蓦地一声惨叫,“小囡,你哥这回真要赔了!”
他忘了向姓金的要那张见鬼的收据。
于是下午挨了更大的一顿骂。
“你说忘了要,你的魂怎么没忘了带回来!现在张副会长等着结账,你拿什么给他老人家!”
零苦笑:“我再去取一趟……”
“一边儿去,谁敢用你,”组长烦躁摇手,叫别的人,“阿李,你上金会计那里跑一趟,骑车子去,至于你……”他看零,“给我上里面扛东西去。”
“组长我去不了,”叫阿李的蹦了过来,苦着一张脸,“昨天我骑车子刚跟货车擦边摔下来,今天曹副会长就让我歇一天给他分货,您看……”
组长瞪着零,零则以同样的目光回看他。
结果就是他骑着一辆丁叭儿响的车子浩浩荡荡穿越半个上海去了。
杜荫山在办公室里向窗外望了一眼。
并非他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只是窗外楼下一树榴花在晴好的五月阳光里开得太艳,艳得让人觉得如果不多瞧它们一眼,就是暴殄天物。
这样盛大的艳丽通常叫人想起两个寓意,死亡和新生。
然后他看见了在树下停车的那个人。
车是脚踏车,破旧,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在一排黑头车旁突兀地刺眼。人是……也许是提大包的,但,提大包的会穿这样好的衣服?他们家是开裁缝铺子倒闭了吗?
可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他不知道他在此刻已经屏住了呼吸。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时候,十二岁在广州等在母亲的手术室门口时有没有过,十四岁第一次开枪的时候有没有过,十六岁第一次接到自己的任务时有没有过,十七……未满十八岁时,清晰而痛楚地意识到还未得到就已失去喜欢的人……的时候,有没有过。
打马而过的十三年消失在黄浦江的同时也消失在黄土高坡,白驹过隙的十三年消失在花体英语的同时也消失在村言俚语,一个人每每在梦回的深夜想把他的初恋彻底舍掉的十三年在这个瞬间全部散在了海上花的风里。一九二七年五月到一九四零年五月,近五千个日夜,对有些人来说是年岁,对有些人来说是今生。
“别再跟着我,小孩儿,你该回家了。”
“你也掉下来啦,哈哈哈……”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杜荫山,好名字。”
“别走……我害怕……”
天高地远,永不再相见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能。
不要再消失了。
好。
……
零抬起了头。
他不确定他看到了什么。某个窗口一闪而过的脸似乎曾光临过他的梦境,是他多年来偶有发烧清醒间隙难以言说的暧昧梦魇。大汗淋漓,挣扎喘息,拼命想逃离却又不舍怜惜……第一次出现时他几乎被吓着,梦中的另一个人太像那个骄傲倔强的少年,他不能……他难以想象就算有这样的谵妄,为什么还会拉那小孩儿下水。这不对。零晃头,低下头重又专心对付那把老旧的车锁。他的收据已经拿到了,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都没想起那枚被他带了十三年的戒指,那声江边梦里的回应,那个在雨夜被无意念出的名字——有很多事情,是“零”不能够做的,但曹若云可以。可曹若云已经当了太久的“零”,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有只当“曹若云”的能力。
零终于打开了那把车锁。
他几乎欣喜地想,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然后他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巨大爆破声。
——是巨大,巨大得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方才还距离他车子不远的一辆黑头车现在已经成了一堆废铁,坚硬的铁皮火花飞溅,滚滚的青烟瞬间漫上了天。
爆炸。
连绵不断的爆炸。
他最后的力气只剩下护着脚踏车扑倒。
我居然还要救这辆破车……
点炸药没找好火候兄弟……或者你本意是想把人呛死……
为什么我和你每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开头……
——换个戏码啊。
杜荫山冲到楼下时几乎是眼睁睁地见证这场爆炸在眼前发生,而他要找的人在硝烟中颓然倒了下去。
再一次。
当着他的面。
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