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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hapter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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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在临睡前揪一朵单瓣的花许愿。
再见到你,不再见到你,再见到你,不再见到你……
最后总是再见到你。
——题记
雨又下起来了。
这个春天多雨,初时不觉得,后来竟两三天就淅沥一场。街上人行色匆匆少不得还得夹把伞,有时赶上落雨而没有伞,匆忙跑到檐下躲避便要皱眉顿脚。唐瑶一向是喜欢在屋子里看这样场面的,和三两个姐妹一起说笑,然而这个春天她没有心情,皆因为担心的日子,是一日比一日迫近了。
前两天媚姨来看过她们,别人犹可,到唐瑶时低低和后面人吩咐几句,李妈就过来道:“瑶姑娘,媚姨有话和你说。”
那必然不是什么好话,唐瑶进了屋,媚姨正喝茶,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衬在杯沿上,残酷地红:“阿瑶,我记得你满十八了。”
“是。”
“那也该出来了。”媚姨漫不经心放下茶盅,“前两年我爱惜你还小,不肯叫你十分露脸,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媚姨……”
“你知我对你好,别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十五六就出来了?远的不说,就说茜雯,全上海如今谁不知道她。现在跟着孙大少,也很得意。你老大不小了,明白我跟你说这些话,自己也该有个掂量。”
“我情愿一辈子伺候媚姨,给口饭就行。媚姨疼我,求媚姨别让我出去。”
“又说傻话了。”女人笑了一声,短促刺耳,“我们是干这个的……你进来就已知道,做了这行,还想着怎么当黄花大闺女,哪有这样的好事。”
“求媚姨疼我。”唐瑶堪堪跪下,止住女人要向外的脚步,“别的都不看,只求媚姨看在我死去的妈的份上,就是大恩大德了。”
室内忽地寂静。
“所以说你这孩子天真。”声音再响起时女人已出了门,“我不难为你,你去找茜雯她们几个说说话,下月初三是最后的期限,我要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唐瑶没有抬头,仍然跪着,而膝前一条手帕,已被泪打得透湿了。
随后果真搬去茜雯家里暂住。
茜雯也是同花会馆出来的姑娘,十八岁时自立门户单干,如今也是当红的交际花。现在的情人姓孙,老子官做得颇大常年不在家,大少爷自幼就无法无天,长大了包养个把情妇更不在话下。现在茜雯住着的这一套房子也是姓孙的,唐瑶投奔过来,闲聊时说到媚姨的话。茜雯冷笑道:“话虽不中听,但也是事实,你十二岁在同花会馆长起来,知道有一天自己也必将这个样,到底放不下什么。”
唐瑶手指绞紧了又松开,脸色苍白:“我不想。”
不等茜雯回答她又试探着问:“你……想过以后没有?”
茜雯一愣,随即失笑:“什么以后——在家相夫教子伺候丈夫带孩子的以后?被人当成少奶奶三跪九叩娶进门的以后?好妹妹,你要来找我说这些梦话,我可没心情跟你说笑话……”
唐瑶问:“孙大少对你好吗?”
“好。”茜雯冷哼了一声,“当然好,好得他那个老子爹多说一句,他就得从这里跪着一路爬回家去。别人说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嫖客自己又都是什么好东西——”她看见唐瑶雪白的面容不由略顿了顿,随后道:“不谈这个,孙孝天最近要举行个晚宴,邀请他新认识的一帮什么朋友,让我出主意。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帮我,也散散心。”
晚宴也是在姓孙的这座宅子里举行的,主人本意是安排露天筵席,然而因几天接连不断的雨水只能作罢。唐瑶当天下午在外有事,将晚才赶回来,叫黄包车赶上下雨路滑,她催得又急,车夫是新手不免慌乱,一个转弯时来不及收步,正对面明晃晃的车灯光已如利剑一样射了过来——一时双方都呆了,司机急踩刹车车夫死命转向,却还是没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车子就要撞向自己,唐瑶忍不住闭上眼尖叫起来——
预想中的一幕却没有发生。
车子堪堪在最惊险的一刹那停下了。
唐瑶已经骇得浑身冰冷,仓皇跳下车看车夫也是差不多的全身僵硬。对面司机从车里跳出来破口大骂:“你他妈没长眼睛啊!不看路就混跑,怎么不撞死你——”
车里的人喝止住了他,那人摇下车窗向外看,正对上女人惊惶的神色。他略一扫过面前这两个人,顿了下道:“算了。”而后向唐瑶道:“没事吧。”
唐瑶摇了摇头。
“下雨天出门小心。”他翘了下嘴角像是个笑,那双眼太幽深,唐瑶竟看得有点呆——随后向已回到车上的司机道,“开车,我赶时间。”
车子重又轰隆发动,雪亮车灯照亮漆黑雨幕,驶过唐瑶面前悄无声息转弯消失在夜色里,唐瑶还愣在原地,直等车夫叫她,才慢慢地走回去。
只有脸颊一直是滚烫的。
然后当晚就迟了。
她走进宴会厅时晚宴已到了高潮,一对对男女随着乐队奏响的曲子在舞池里旋转,茜雯远远过来迎她,乍握住她手便皱眉道:“怎么现在才来?”
唐瑶低声道:“出了点事故……”
“今天姓孙的有贵客,我刚才还想着把你介绍给他。”——唐瑶明白茜雯的意思,“要是真成了,也不失为一个好靠山。”两个女人亲热地拉着手一路迤逦到孙大少处,孙孝天正在跟人奉承,乍见唐瑶过来就夸张地笑:“啊哟,唐小姐,我只当我是请不着你了,竟这时候才来……茜雯说你帮了好大的忙,我还没亲自道谢呢。”
“孙大少说笑。”唐瑶错愕地盯着他身边的人,呼吸都忽地一窒,“我只会添乱,茜雯不笑话我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竟然是他。
今晚差点被他们撞上的人,夜色雨幕军牌车里一双幽深的眼。他大概也认出了她,却只是些微讥讽地一笑,并没有更多动作。孙孝天尽主人之谊介绍二人认识:“这位是同花馆的唐若芸唐小姐,媚老板的干女儿——”茜雯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掐他,“不不我记错了,是唐瑶,唐小姐。唐小姐芳名年前才改,我还没叫顺口……这位是杜荫山,杜少校,也是我孙某人今天的大贵客,杜少校,刚才说到家父跟您提过——”
“唐小姐。”杜荫山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向唐瑶微行了个礼,还是那缕半含讥讽的笑意,“我们又见面了。”
“二位竟认识?”孙孝天可是实在地大出意外,一转眼看到茜雯在旁打的眼色,心念电转蓦地笑开,“那,二位就先聊着?我先失陪一下,啊,先聊着,哈哈……”
唐瑶已经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了,含笑点头看姓孙的和茜雯走远,转头对上杜荫山的目光,脸色不知怎的竟忽地一红:“杜少校,今晚的事……是我们这边不小心,杜少校别介怀——”
“没事。”杜荫山颇有兴趣地注视着她微红的面色,目光不由让她更觉窘迫,“……唐,若芸小姐?”
“那是以前的名字了,说出来杜少校笑话,媚姨说太像个……土里土气的傻丫头,就改了。”
“好名字,”杜荫山悠然收回了目光,“诗情画意十足。”
仿佛一瞬间那些画面又纷至沓来。五月榴花胜火,香樟葳蕤全城,姑苏夜短,黄浦江深,有个人微笑的侧脸温和。唇线太柔软身形太单薄,接受亲吻时总是乖顺如小孩子,被自己压在身下时却又压抑不住情动的喘息,挣扎都使不出力气……铺天盖地,铺天盖地,到最后交织成的名字也一如本人带着苍茫江南烟水气。自他走后,十三年倏忽,再无人提起过。
若云。
……
唐瑶看不清在室内灯光忽地暗下来这一刻对面人的眸子里隐过多少情绪,乐队随之开始拉一支新的曲子,杜荫山听了听,忽地笑着向她伸出手:“唐小姐,能赏光请你跳一曲吗?”
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唐瑶听见自己的声音。
——十八年来从未这样雀跃。
“我很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