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落曦升》莫离暄

9、>>>第八章 Chapter8

　　雨水终年不息
　　思念的距离
　　是从中国大陆到美国耶鲁
　　也许命运无意将我们分离
　　是我们自己
　　在自矜与骄傲中
　　彼此站成了岸

　　As Time Goes By……
　　我们一起经历相互支撑
　　既然已经相伴走过
　　又何苦太过执着
　　再见我的初恋
　　也许微笑要带泪才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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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若曦顺利毕业了，她在青年杂志上发表的长篇小说被看中，一家公司破格录取她，做文编的工作。薪水不高，初来乍到又很辛苦，但她干的很得心应手。
　　阿九结婚了，雅静也和男友去了南方工作，只有她还寄希望与渺茫的未来。
　　每天她下班都伴着夕阳，钟昱都会把车停在路边等她，送她回家，之后再回医院。她开始渐渐遗忘暮谨的样子，甚至开始，觉得这样平淡的生活已经是所有的幸福。

　　“等很久了吗”她拉开门，气喘吁吁。
　　钟昱皱眉：“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跑这么快。”
　　“钟伯伯说适当锻炼有好处的！”柳若曦狡辩。
　　“这哪儿是适当锻炼啊！而且我是你主治医生！”钟昱推她的脑门。
　　“知道啦，你不要一直念我啦！”她嘟嘴。
　　钟昱抚住她的唇，俯身在她脸颊轻印一吻。柳若曦怔住，不自在的笑笑。
　　“我饿了，我们今天吃什么？”她想转移话题。
　　他笑而不答。

　　那是一个很高级的餐厅，看着钟昱的西装革履，柳若曦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个怪事。
　　“下个礼拜羽菲就要回来了耶！”她吃一大口冰激凌，很兴奋的说。
　　“那好啊，人就可以到齐了。”钟昱温柔的说。
　　“什么到齐了？”她又挖了一勺冰激凌，问。
　　金属相碰的声音，她低头，一抹奇异的光闪闪发亮。原来……

　　“还记得这个戒指么？你考虑得，怎样了？”钟昱凝视她，这样的目光让她无处躲藏。
　　柳若曦不语。

　　多么浪漫的场面，像无数少女憧憬的电影情节一样，然而她笑不出来，除了感动，巨大的悲伤凝结在胸口。他拿出一朵玫瑰，单膝跪在她面前，说：“若曦，嫁给我吧。”耳边是旁座的掌声和欢呼声。
　　她也千万次幻想过这样的一个时刻，然而主角，并不是钟昱。无论小船多么想随着大浪漂泊，终究要停泊在一个安定的港湾。
　　是时候了，她轻轻闭眼，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当王潇很干脆的说她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柳若曦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妈！你给我一个理由。”钟昱攥住柳若曦的手，问她。
　　“没有理由，我就是不同意。”王潇答的很坚决。
　　“若曦有哪里得罪你么！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一直有敌意？可不可以说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钟昱继续问。
　　“因为我讨厌她~！”她很直白。
　　“你……”钟昱要冲上去。
　　柳若曦拉住他。
　　“是因为我有哮喘的关系吗？”柳若曦站在一旁，很冷静的问。
　　王潇的脸像结了霜一样冰冷。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有把握一定可以治好她！”钟昱很坚定。
　　“我同意这门婚事！小曦这孩子很懂事，柳家和我们关系又那么好，为什么不同意！”钟毅远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你难道想看到现在柳瀚的下场嘛！”王潇大喊。

　　柳若曦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些颤抖的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妈。只是我知道，虽然我妈离开的早，但她陪伴在我和我爸身边的那些日子，已经留下了最幸福的时光，我想时光再倒流一次，爸爸还是不会后悔他的选择。”
　　“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了！总之她没有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责任，这种女人就是祸害！”她愈加犀利。
　　“啪！！！”钟毅远扬手煽了王潇一个巴掌，吼道：“你够了没有！！”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潇捂着脸颊，泪水盈溢而出。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忘记过她！那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王潇歇斯底里的哭起来。
　　钟毅远摔门而去。

　　柳若曦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是她明白，王潇口中的那个‘她’是指妈妈。
　　“妈……妈……没事了。”钟昱扶住王潇，语气软下来。
　　“你爸爸，你爸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从来就没有！！”她跪在沙发旁边哭着。
　　柳若曦的心也痛着，说：“阿姨，对不起，我今天不该来的，我先走了。”
　　“若曦。”钟昱拽住她，眼中有无助的光芒。
　　“对不起。”王潇看着柳若曦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我真的……我……”

　　柳若曦站在一旁，一些埋葬在心中的不舍和疑问在王潇苍白的侧脸中苏醒，终于落下滚烫的泪。

　　一个故事的真相被揭开，有些人痛，有些人麻木，有些人决定重新开始。
　　他们是挚友，这点未曾因为爱上同一个女人而改变。
　　柳若曦未曾想过原来妈妈爱的人是钟毅远，而自己的爸爸，却和别的女人联手拆散了他们。故意制造误会，故意隐藏的信，两人终于渐行渐远，各自成家。于是有了柳若曦，有了钟昱。但泛白的信纸糊不起黑暗需要的光明，已经远去的人和岁月又重新回来。她终于懂了，明白了，但一切都晚了，早已失去了的珍贵的青春。
　　哮喘像火山一样爆发，在外人眼中她离开的突然。

　　柳瀚曾经问柳若曦，你恨我么？
　　她回答，不，从不。
　　尾音很安静，她不想责怪谁。再惨烈的故事最后都会云淡风轻，因为眼前的人才最值得珍惜。

　　试婚纱的这天，下起了小雨。薄雾笼罩在太阳上，散射出朦朦胧胧的光。
　　白羽菲是伴娘，一套淡粉的晚礼服显得格外端庄迷人。钟昱也挑好了一套银灰色的西装。两个人坐在大厅，等待柳若曦换装。
　　店员经过，微笑着问道：“你们是来试婚纱的新人么？好配哦。”
　　“我们像吗？”白羽菲打趣道。
　　“蛮像啊！”店员是个小姑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哦~那我们婚礼欢迎你来。”白羽菲笑。
　　“你啊你～”钟昱无奈，“这么想结婚。”
　　“还好。”白羽菲隐去笑容，有些揪心，“我只是不想你们结婚。”
　　钟昱停顿了下，说：“你真直白。”

　　“在国外呆久了。”白羽菲耸耸肩，“坦白说，最开始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更适合暮谨。直到若曦出现……”
　　说完她自己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愿听，但我还是想说，如果这样的婚礼，换来的是若曦的不快乐。你还会坚持现在的决定么？”

　　钟昱抬头问她：“你觉得她和我在一起不快乐么？”
　　“我不知道。”白羽菲答得干脆，“现在你身边的她是快乐的，但我不确定现在快乐的她，还是不是以前那个柳若曦。”
　　钟昱知道她说的并不过份，但每个字都正中伤口，鲜血淋漓。她的确是快乐的，但每当她发呆时，浓重的悲伤总是从她眼中不经意的泄露，让他害怕。

　　“算了，你当我多嘴吧。”白羽菲不忍心看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既然是若曦做的决定，你就要相信她。你就当我变态好了，是我自己喜欢暮谨，我总觉得对于若曦我输得心服口服，只有她和暮谨都幸福，我以前的放弃和牺牲才没有白费。我以前是多么骄傲的人啊！但我始终觉得只有柳若曦才配得起暮谨。”
　　钟昱笑：“你捅我一刀，又给我个糖吃。我和若曦结婚了，你不是刚好有机会。”
　　白羽菲摇头：“都说了是过去的事，我现在可没有小女生的激情去和你妹争男人。也许我该找个像你一样可以很安心的男人，早点把自己嫁出去。”
　　“呵呵，你这样的条件，还怕找不到。”钟昱温柔的笑了。

　　柳若曦出来了，一袭白色的婚纱像天边最纯净的浮云，被阳光镀上金色的光，楚楚动人。钟昱和白羽菲都惊呆了，随即嘴角扬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哇塞！果然很惊艳，我就知道我挑的这套没错。”白羽菲得意满满的看了又看。
　　柳若曦站在镜子前照了半天，再看看白羽菲，哭丧着脸：“我不应该找你当伴娘的！你们结婚好了，我当伴娘！！”
　　白羽菲的身材的确出奇的好，特别是晚礼服更将线条展现的完美。钟昱将两人对比着看了看，柳若曦果然像小学生。他忍不住笑出声。

　　“你真笑出来了你！！”柳若曦去打他。
　　看着这样的两人，白羽菲终于放下心扉。或许，钟昱才是真正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柳若曦的手机响起来，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柳若曦赶到医院的时候，暮远东在急诊室外，神色木然。
　　“怎样了？！心棠阿姨怎么会急性胃炎？”她急忙问。
　　暮远东不说话，他的神情和沉默让柳若曦害怕起来。
　　“暮叔叔！怎么不说话？”她拽住暮远东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白羽菲对她摇了摇头，说；“伯父，钟昱已经去找主任了，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微微颤抖。
　　等了很久，钟昱才拿着CT报告和病例回来，他已经换上白大褂，脚步犹豫不决。
　　“怎样？”柳若曦抓住他，“心棠阿姨是急性胃炎么？很严重么？”
　　钟昱的表情沉重：“不是胃炎，是肿瘤破裂而造成的上消化道出血。”
　　“肿瘤……”柳若曦一个颤抖。
　　钟昱深呼吸：“这是……胃癌晚期的并发症。”

　　柳若曦捂住嘴，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命运的齿轮剧烈的运转，时光突然跳转，十岁的她拽着柳瀚的手，亲眼看着白布缓缓盖上妈妈的脸。她扑上去喊叫，撕心裂肺的哭声却再也唤不醒睡着的那个人。
　　白羽菲扶她起来，擦掉她脸上的泪，安慰说：“没事的，一定可以治好的。你要坚强。”

　　柳若曦却说不出一个字。
　　钟昱走到暮远东身边，说：“伯父，我已经打电话给暮谨，他应该很快会回来，请保重身体。”
　　“怪不得她最近不吃辣了，我居然没发现。”暮远东的眼睛布满血丝，抽泣起来，“明明已经成了这样了，还要硬撑，止痛药一瓶又一瓶的吃。”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医院都笼罩着悲伤的氛围。

　　钟昱看了看表，已经午夜了。
　　“伯父，其实手术很顺利，阿姨现在需要休息，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这个样子，我怎么睡得着。”暮远东双眼通红。
　　柳若曦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双手：“暮叔叔，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知道么？这时候你不可以倒下，之后还有无数个日子，需要坚强的走过去。明天心棠阿姨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要看到的就是你的笑容和鼓励。为了她，你一定要去休息。我在隔壁为你准备了一个房间，有事情我们会随时叫你。好么？”
　　她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打在暮远东的手背上。他轻轻点了点头。

　　白羽菲提前离开了。
　　午夜两点，柳若曦和钟昱并排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看着她那张格外悲伤的脸。一瞬间，柳若曦为了暮谨哭泣的面容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和面前忧伤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钟昱的心像被揉皱在一起。
　　“去休息吧。”他缓缓开口。
　　柳若曦满满的歉疚：“钟昱……我想，我可能没办法和你结婚了。”
　　“我知道。”钟昱说，语气是没有波澜的平静，掩饰了其中的心痛。

　　柳若曦看着他，握住他的手。
　　钟昱摇了摇头，轻轻松开她。
　　“我早就知道了。”他有些哽咽，却还带着自嘲的笑容，“我以为只要我够真心，只要我坚持陪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可以从过去中走出来。但是现在，我……”
　　钟昱站起身，背对着她，眼泪瞬间落下。
　　“没事啦，我说过会等你的。”他强颜欢笑，“我会陪你度过这次难关，但是我想知道，你是因为这件事取消婚礼，还是因为你根本忘不了他。”
　　钟昱没有等她回答，抹掉脸上的泪离开了。柳若曦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只有泪水模糊了视线，内心堆积起终年不停的雨水。

　　钟昱大步走出医院，雨还没有停。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出若有似无的痛。
　　“钟昱！”有人叫她，回头发现是白羽菲。
　　自己提早离开，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说清楚。她看到他通红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一切，看来结果再清楚不过。
　　“你是对的。”他说。
　　“想哭就哭吧。”白羽菲轻叹一口气，不知如何安慰他。

　　雨水打湿两个人的头发和衣服，钟昱第一次在女生面前毫无顾忌的掉眼泪。
　　世界潮湿一片。

　　医院的长椅冰冷，柳若曦不自觉的抱住肩膀。心一直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刺着，巨大的恐惧密密的织成一个网。八年的时光，刘心棠所代表的已经不再那么简单，她填补了属于母亲的空白。
　　她会手把手的教她种花，她会抽空去学校送她最爱吃的菜，她会亲手帮她的棉被里多缝一层羊毛毯，生怕她呆在宿舍会感冒。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妈妈回来了，妈妈生怕她照顾不好自己，所以她化作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回来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让她经历一次这样的痛，锥心之痛。
　　她因为害怕而发抖，抖得连手中的杯子都握不住。
　　“若曦。”
　　那声音让她的心一颤，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方向。

　　一张疲惫的脸，暮谨有些心疼的看着她，一大滴眼泪砸下来，融化了彼此的距离。
　　柳若曦站起身，一瞬间扑进他怀里，死死的抓住他，眼泪终于决堤。
　　“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办啊……我……”她说不出话，泪水打湿他的衬衣，灼热。
　　暮谨一瞬间哽咽，他抱住她，任由心中的悲伤蔓延。

　　柳若曦终于平静下来，哭的有些累了。她坐在长椅上，怔怔的望着一个地方发呆。
　　“我妈和你很像。”暮谨略微扬起一丝微笑，“很小孩子气，一直都是灾难公主。但她命大，总是可以化险为夷，相信这次她也可以。”
　　柳若曦也虚弱的笑了：“你知道么？当时你出车祸在急诊室，心棠阿姨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么？”提到过去，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嗯。”她又哽咽起来，“当时我握着她的手，很暖，我就有一种你一定没事的安心。”

　　暮谨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肩：“天快亮了，睡一下吧。”
　　柳若曦没有抗拒，很快靠在他肩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刹那，又好像回到了过去，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暮谨看着她熟睡的脸，心痛清晰而锐利的放大在空气里。

　　刘心棠醒来了，却没有人愿意告诉她这个事实。暮谨不愿开口，但柳若曦看得出来他心里的痛。在她想要走近安慰他的时候，钟妮回来了。柳若曦看着她牵住他的手，柔声和他说话，才明白，昨天的一切不过都是幻觉。
　　永远回不去了。
　　他身边早已有了别人，所以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柳若曦细细的削着苹果，微微苦笑。
　　“伯母，我哥已经去联系全省最权威的癌症专家了！你相信我，一定不会有事的。”钟妮心直口快。
　　听到癌症两个字，柳若曦手中的苹果皮断掉，暮远东明显的皱了下眉头。气氛一下冷得透彻。
　　钟妮这才意识到：“对……对不起。”
　　“没事。”刘心棠倒是很释然的笑了，“我自己的身体，你们不告诉我，我心里也有数。”
　　“医生说发现的早，治愈几率高，应该没有大问题。”暮谨说的很平淡，“妈，我得回耶鲁，还有报告没完。”
　　“你……”柳若曦惊愕。
　　“你去吧，我没事的。”刘心棠说。

　　送他出门，柳若曦忍不住问：“你明明知道阿姨已经是晚期了，你还要这个时候离开？！学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暮谨怔了一下，答：“我去办休学。”
　　这次换钟妮惊讶了：“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拿到doctorate了！你确定吗？”
　　“我支持你。”柳若曦没等他回答就说。
　　“最快也得好几天，我妈……就拜托你了。”暮谨看着她，身后的夕阳是血红色。
　　她点头：“早去早回。”

　　William教授多次挽留他，暮谨都婉言拒绝了。当初来Yale并不是他的本意，现在也刚好早点回去。只是看到钟妮忧伤的神情，暮谨还是不忍心。
　　“对不起。”他很诚恳，“没有坚守我们的约定，我想我没办法再留在这里。”
　　钟妮强颜欢笑，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喏~我也休学了。”
　　暮谨惊讶的喊：“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这是我的决定，为什么要和你商量，你不是也没有和我商量么。”钟妮满满的酸楚，还是努力微笑，“我说过无论你能不能忘记她，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我放弃了我的梦想，那是因为你比这些更重要。我并不希望，在你最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浓重的悲伤按下错误的开关，倒带回到原点。

　　“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就结婚好么？”钟妮期待的眼神像一个巨大的锁链，而泪水是被慢放一千倍的镜头，深深浅浅的在他心里回放。
　　“好。”他说，“我答应你。”

　　柳若曦已经连着三天没有休息，钟昱也一直在和癌症专家探讨着详细的治疗过程。
　　“谢谢你，真的。”柳若曦看到他的疲惫，心中尽是感动。
　　“你不用替他谢我。”钟昱回答。
　　柳若曦蹙眉：“我没有替他谢你，我只是谢谢你，可以一直陪着我。”
　　钟昱微笑：“傻瓜。”

　　刘心棠的情况很不好，每天都会胃痛。柳若曦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照顾她的一切需要。刘心棠总是满头大汗，没有一点血色，偶尔还会呕几口血。似乎有尖爪伸入胃中，将五脏六腑都活生生的扯出来。
　　柳若曦一边拍着她的肩，一边用盆去接。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干呕出来的只是发黄的胃液。每当这时，柳若曦都会努力擦干眼泪，恨不得痛的是自己。
　　好一点的时候，刘心棠总是会微笑，会有教会的朋友来给她唱诗、祷告。她也会和以前一样，和许多人一起聊天。

　　柳若曦整理着病房，听着暮远东讲着他们年轻的时候，讲着讲着刘心棠还会笑起来。
　　“远东啊！”刘心棠温柔的叫他，“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到最后了。”
　　笑容僵硬在脸上，暮远东说不出话。
　　“虽然我们吵吵闹闹，但其实我很想等我们头发都白了，再手牵手去散步的。”刘心棠微微哽咽，“我不怕死，但是丢下了你，我很舍不得。”
　　“心棠阿姨，别这样说。”柳若曦冲她微笑，“医生不是说了么？第一阶段的治疗还算成功，只要你坚持，一定可以康复的。”
　　她把鲜花从床头取下来，轻声道：“该换水了。”

　　柳若曦转身走出病房，大滴的眼泪砸下来。她靠在墙上捂住嘴哭了起来，哭到太阳穴开始剧烈的疼。抬头就看到暮谨同样悲伤的脸。
　　“我回来了。”

　　不安在内心持续扩大着，因为化疗的缘故，刘心棠的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发黄得像稀疏的杂草。而柳若曦似乎比她瘦的更明显，终日呆在病房里，偶尔推她出去晒晒太阳。待到刘心棠去做检查，她再抽空回暮家打扫下房子。
　　茶花全部凋零了。
　　柳若曦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在某些瞬间，总会感觉到夜幕突然降临。
　　似乎是昨夜狂风的杰作，枯黄的叶子散落了一地，本应鲜艳的花瓣如天边的残云一样憔悴，腐烂的黑红色。残云把天空压的很低，柳若曦脚一软跌坐在地下，颤抖着捡起已经枯萎的花瓣。

　　不是说茶花是最坚强的吗？她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在裤子上，这是唯一一次，她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抬头，是暮远东。
　　“暮叔叔。”她急忙擦掉眼泪，站起身。
　　“这几天我们都在你心棠阿姨身边打转，忽略了她们，她们一赌气就凋谢了。”暮远东笑的温和，时光打磨他的棱角，再也没有中年时期的严肃和锐气。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她们。”柳若曦哽咽。
　　“不。”暮远东看着这些花，“她们的生命也是有长短的，没有人能决定生死，即使你再呵护她们，时间到了一样会枯萎。只要，她们曾经灿烂过。”
　　柳若曦看着他，难过的说不出话。

　　暮远东轻叹一声：“以前我专心于事业，我总觉得男人要干出一番成绩，撑起一片天。所以经常冷落她，她有很多愿望，即使她从不说但我心里都清楚，我却一个都没有满足过她。”
　　“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柳若曦笑笑，“其实她要的很简单，你只要陪在她身边，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这样就足够了。”
　　暮远东看着她，眼眶湿润：“小曦啊！我们暮家欠你的太多，一直以来我都想和你说对不起，却一直拉不下脸来。”
　　“没有，你并不欠我什么。”柳若曦急忙说，“这些年陪着你们，获得的比付出的要多许多。那是一个……完整的家的感受。”
　　“当然，如果不是我逼暮谨去国外，或许……或许现在你可以叫我一声……”
　　“暮叔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柳若曦打断他，“何况你的决定是对的，暮谨现在那么耀眼，那么优秀。”
　　“可是他并不快乐……”暮远东低下头，“甚至不常笑。”
　　“会的。”柳若曦试着微笑，“相信我，钟妮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一定会比我更加会照顾您。而我……会永远把你当成我的父亲。”

　　检验报告出来了，情况并没有好转。癌细胞转移到肝部，开始有腹水的倾向，器官功能开始渐渐衰竭。
　　连钟昱用尽所有人脉联系到的癌症专家安翊晨医师也对这样的病症束手无策，他已经代表着国内外最权威的癌症专项组，只是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愿意放弃。

　　暮谨和柳若曦轮流在病房照顾刘心棠，只是她睡过去的时间更多，醒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即使她不说，疼痛似乎更加剧烈，因为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柳若曦有时也趴在床边沉沉的睡着，直到刘心棠窸窣的动作惊醒了她。
　　刘心棠摸着她的头发，笑容温柔却虚弱。
　　“要水么？”她急忙起身，用棉签沾了水，湿润她的嘴唇。

　　“小曦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刘心棠轻轻握住她的手。
　　“不辛苦，如果可以，我一辈子这样守在你身边。”柳若曦笑着，吸吸鼻涕，不敢眨眼，生怕眼泪掉下来。
　　“傻孩子，我没有办法陪你一辈子了。生有时，死有时。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等到你和谨谨结婚，生孩子。”
　　这话怎样说都会引起误会，柳若曦看着她：“你要好起来，一定可以等到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暮家么？你告诉我，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心棠阿姨，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眼泪夺眶而出。
　　刘心棠摇摇头：“其实你知道么？我……我是有私心的。如果我的病可以让你不结婚，我会偷乐的。但这是我之前的想法了，如果，钟昱是真的喜欢你，我还是会……”
　　“我不结婚了，不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去和暮谨道歉，我和他坦白，我一定告诉他其实我从来没有变过。”柳若曦泣不成声，“只要你好起来……我只要你好起来。”
　　“对不起。”那是刘心棠生病以来第一次掉眼泪，从以前我就觉得你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如果我知道有今天，当初我一定不会再对你好。”

　　柳若曦摇头，所有的委屈和不舍磅礴而出，眼泪瓢泼大雨。
　　“小曦啊，我很爱你。和你妈妈一样爱你。我想她当时一定和我一样的不舍。”刘心棠紧握她的手，不自觉的落泪，“所以无论是暮谨还是钟昱，我都希望你能做出最真心的选择。时间和距离，这样的考验你们都经过了。还怕什么呢？”
　　“小曦啊，你要幸福起来。”
　　“不，心棠阿姨，只有你在我身边，幸福才不会有缺憾。”她喊。
　　刘心棠笑了，阳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如初次相遇时那样美丽。
　　“人生因为有缺憾而完整。小曦，不要叫我心棠阿姨了好吗？一直以来……我都当你是暮家人，这个戒指，是暮谨的奶奶给我的。现在，换我给你。”她把祖母绿的宝石从手上缓缓拿下来，套在柳若曦手上。
　　戒指。
　　璀璨的彩光折射在周围的空气中，像夕阳般壮阔。呼吸微微发酸。

　　柳若曦张开手紧紧抱住她，声音从起初阳光照耀的时光缝隙中跃出，化为心底最深处、渴望已久的呼唤，一直绵延到漫长的未来。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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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心棠的葬礼办的很简单，只有亲人和挚友前来问候。
　　暮谨记得那条河，那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两岸有连绵的群山和苍翠的大树。他知道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地方，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暮远东抱着骨灰，面带微笑，连内心的角落都安静下来。
　　看着暮谨失神的样子，柳若曦忍不住想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这次换她告诉他，不要怕，还有我。然而钟妮已经先她一步挽住他的胳膊，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原来，还是会有根深蒂固的刺痛感。

　　一切终于结束了，骨灰随着微风落在河里，连同刘心棠曾经给过所有人的温暖。

　　暮谨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盯着已经风化的茶花失神。因为没有人照顾，果果已经送给了邻居，家里一下冷清下来。柳若曦站在门边，她明白失去亲人的痛，却又没办法代替他。
　　意识到她的来到，暮谨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妈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胡是什么吗？”暮谨停顿了一下，“好好照顾若曦。”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难过和狼狈：“呵呵，她心里都是你，根本没我这个儿子。”
　　柳若曦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暮谨，在我面前，可以不用假装坚强。”
　　他看着她，眼眶渐红：“之前我一直跟她顶嘴，我埋怨她让我去耶鲁，我埋怨她干涉我的人生，甚至我一度觉得我们会分开都是他们造成的……我还没来及……跟他说抱歉。”
　　柳若曦蹲下，环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抱住他的头，让他可以靠在自己的肩上。
　　“想哭就哭出来吧。”她说。

　　暮谨真的哭了。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让柳若曦的心中灼烧得疼痛。
　　然而痛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站在门后默默看着他们拥抱的钟妮。

　　柳若曦每天都会去暮家，她重新买了艳丽的茶花，把果果接了回来，阳台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暮远东在那几个月，瞬间苍老了，瞬间变成了老人。但是在柳若曦的精心照顾下，他终于也恢复了最初的笑容，只是变得更和蔼，更慈祥。
　　她默默做着一切本应是刘心棠所作的一切，操持着一个家，柳若曦真的顾不了那么多，她只想让那里继续像一个家。
　　“谢谢。”暮谨每次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底都融起一丝暖意。
　　“这些年，这里就像是我家。我做这些，如果会让钟妮误会的话，我可以去和她解释。”柳若曦给果果喂着牛奶，缓缓抬头看他，“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是吗？”
　　他沉默着。
　　她尴尬的笑笑，转移话题：“李老师还记得么？她说如果你、裴军和芷薇回来了，就去看看她。裴军……应该去不了了。所以，结婚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提到裴军，两人心中都伤感起来。
　　“昨天芷薇很生气的打电话给我，问我们为什么发生那么大的事都没有跟她说。不过她应该了解，一些事，我们自己承受就好，何必让她多参与一份痛苦。”暮谨轻叹口气，“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们去看李老师。”

　　从李老师家出来就到了三中附近。
　　校园依旧，夜晚的星星连成一条线，两个人漫步在安静的小廊上，心跳却加速起来，这种心跳已经与初相遇的日子不同，让柳若曦胸口渐渐闷起来。
　　“这里……没怎么变呢。”她走到橱窗旁，透过月光还可以看到里面暮谨微笑的面容，“你的照片还在这里呢，名人榜。”那时的他看起来就是一脸稚气的大男孩，咧着嘴笑着。

　　“这不是我去耶鲁前照的，因为那时已经不知道怎么笑了。”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这几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笑。你知道原因吗？”
　　柳若曦不敢继续看他，立刻转身。两个人一路经过篮球场，小喷泉，教学楼。那样的一幕幕总是浮上心头，像是微微发酸的柠檬。
　　“你会偶尔想去过去吗？”暮谨停住脚步，突然问。
　　半晌，她才缓缓回答：“不会。”
　　“只要不想到过去，就不会心痛。”
　　“只要不想到过去，就不会觉得现在不够幸福。”
　　她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像夜空的月亮一般淡然。

　　“那你现在幸福吗？”暮谨问。
　　“即使很多人已经不在身边了，但我知道他们会永远爱着我。”柳若曦微笑，“我很想珍惜身边的人。刚才看到李老师看你的眼神，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当时的决定，如果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放手。起码，你现在如此耀眼，是那么多人的骄傲。”
　　“所以……你为了他们，牺牲了我们？”暮谨有些颤抖。
　　“如果时光可以重新再来，我还是会选择离开你……”她皱眉，“只是我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和你怄气，我会和你说清楚，五年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换来更长久的相聚。”

　　很轻的一句话，震耳欲聋般的震动全部的血液。
　　一声闷雷，柳若曦说：“走吧，快下雨了。钟妮还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