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帝女（2） ...
-
“可我并非楚芈族子，阿难亦不是，你也不是，当然，你的养母是楚人……”杨旻，愈发的糊涂。
“并非夫人所想！只有一种情况下，非楚芈族子或能幻化凤章——凤章闪现时，曾染过血；而滴血之人和同血之亲，可能做到，但是不一定，因为灵和说人只有高洁之人，才能催动凤章；王女炼化而成的金凤，有灵性，能善识！我可以，或许是因为我兄长的血，而非我自己！”婳嬴也解释不了，只能把自己所知，尽数相告，“夫人与吴王，我无法解释，更不知道与隋、唐何干——不过，夫人年幼之时久居古楚之地，是否结过奇缘？吴王，封安州……正是云梦泽！我也想不通！”
“至少，我现在的记忆，没有，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为何阴差阳错……”杨旻，颇为泄气。
“我也无能为力！世事就是这样无常，本来毫无干系，却错误的纠葛到了一起，甚至牵扯数代人，解都解不了……”婳嬴，忽然意识到她与杨旻的共通之处——亡国的帝女！以前，她竟疏忽了，“夫人，和婳赢，是一样的……”
“还是有些不同……”杨旻颓然道。
“咸阳宫瓦砾尘埃已去，大兴宫辉煌灿烂依旧……江山易主的滋味，夫人，比婳赢更懂！”婳嬴的经历，凄而不惨，不似杨旻，那样沧海桑田。
“你……能读懂人的心思？你知道，我要你此来何意”婳赢每次定睛别人的眼神，仿佛可以洞穿别人的灵魂——不知从何时起，杨旻便有此感觉，如今越发肯定。
“要我死，还要死的杳无声息！所以夫人要弄明白，我为什么不死！”婳赢微微一笑，算是承认，“刚才夫人说我有欲有求，不错，所以我将会老会死！”
“我知道，这，很残酷！”杨旻，不知到如何出口——她有心机、有手段，但是，她从未亲自害人性命。
“这样毫无希望的活下去，更加残酷！”婳赢的脸，好像雕塑一般安详，“夫人，打算叫我怎么死？”
“如果可以，鸩酒，没有那么痛苦！”杨旻，小心翼翼道，仿佛，婳赢是一件易碎的玻璃。
“不必那么麻烦的！”婳赢双手攥紧剑柄，突然举起‘太阿’，剑尖抵住自己的眉尖，闭上眼，略一犹豫，还是义无反顾的刺了进去。杨旻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拽住婳赢，夺下了‘太阿’，猛的扔到一边，把婳赢抱在怀里：“婳赢，你要干什么？”一切，为时已晚，婳赢天仙一样的面靥血流如注，额上切开了一个小口，一束七彩霞光从切口中晕出来，越来越亮，渐渐加强，直到刺进杨旻的眼里，炫目难耐！杨旻撇过头，闭上眼，缓解眼睛的不适，却听婳赢凄凄道：“我能活到今日，并且能读懂别人的心思，甚至无惧‘太阿’的蛊惑，全因为有它！只要没有了，许我也就，灰飞湮灭了！”
杨旻缄默，再睁开眼时，只见婳赢把一粒鸽蛋大小、变幻颜色、隐隐蜂鸣的珠子捧在她面前，双手和珠子上，沾满了鲜血。婳赢用尽全身的气力，忍住剧烈的疼痛：“这是‘霞晶珠’！我出生的时候，与生俱来。养母说，这是远古的生灵，有它，身躯可以不灭，灵魂或许不死，一直陪伴了我千年；没有了，我就不存在了。这样，夫人、还有陛下，放心了吧……拿去吧……”
“我，我只是为了阿难，还有……”杨旻，抓住婳赢的手，语无伦次。
“嗯，我明白！我很想，有夫人一样的母亲，就这样抱着我……”血越流越多，婳赢似迷蒙似陶醉，微张着嘴，看着杨旻的脸，那张脸跟李恪的，其实有些像，不，不是，那就是李恪的脸，只是线条，更柔和！突然，另一张硬朗的面孔，出现在杨旻的身后，婳赢模糊的意识中，被诧异惊的清醒：“陛下……”
“二郎，你……一直都在？”杨旻猛的回头，失声叫了出来——李世民，听到了她们所有的对话。
“陛下，吴王没有与我通过信，真的没有……是我，对镜望月，隔空写给他的……他从来都没有回过信，一封也没有……直到最后一次，他不信我的话，却去问袁天罡，仍旧半信半疑，还是没有回我，只是按照我说的……去做……去试……他，只想挽救，挽救他的爱……我，能，推演出来…他……像，像陛下……真的好像……”婳赢挣扎着，去辩白，声音，愈来愈弱……伴随着声音的消去，地上婳赢的鲜血，在婳赢的身体周围，变成渐浓的蕴氛水雾，夹杂着未知的清爽幽馨，婳赢被裹在其中，随之融化、升腾、消散，伴着不知何时奏响的悠扬礼乐，悄悄的萦绕于舟身雕栏，痴痴的，待了又待——那是老旧的歌谣！
杨旻，衔着泪，默默的盯着自己手中的“霞晶珠”——瑰丽的“霞晶珠”无喜无悲，依旧闪烁动人。安静，叫人压抑的安静，久久挥之不去……
靠岸了，是西洲的水渡。
“二郎，你……”杨旻终于站起来，转身面对李世民，她曾经死守的秘密。可是，李世民的表情复杂，一言不发，身后，站着脸色阴郁的长孙无忌！杨旻瞬间如坠深涧，动了动嘴唇，攥了攥珠子，背上的伤，似乎又疼了——杨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世民敏捷的抱住了瘫软下去的杨旻，没有理会长孙无忌，只小声吩咐：“你也跟着来，先去偏殿等！”然后，迅速登岸，高声叫着太医。长孙无忌遵命，一声不吭。
世事难料！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在舟里喝酒对弈，还有，窃听杨旻和婳赢的对话！李世民放心不下，为了能平息“中宫风波”，使长孙无忌相信事出有因，思来想去便邀他同去。李世民了解杨旻的细心，必提前登舟详加细查，没有旁人，才会行事，故没有一早上船，只与无忌身穿庶色便服，坐小船藏于附近的泊湾。待婳赢被小船带去时，尾随其后，趁着侍卫数众，人多眼杂，李世民与无忌贴着舟身，从浮景舟的一侧悄悄上船，匿身于正内殿的露台之下。没曾想，竟听到了毫无准备的事情，李世民的心情，难以言表，终是忍不住，上去露台，本欲质问杨旻，谁知又突如其来这一幕。
巢谨闻很快就来了！趁着他给杨旻诊治时，李世民先去了偏殿——长孙无忌等在那里。
“长孙无忌，你跪下！朕要问的话，你仔细着回答！”偏殿里没有外人，李世民眯着眼睛，突然厉声道。
“臣惶恐！”长孙无忌立刻顿首伏地。
“今日之事，你听明白了？”李世民俯视匍匐在自己脚边的长孙无忌，冷冷的道。
“……真真切切。”长孙无忌咀嚼着李世民的问话，斩钉截铁答道。
“你记住，朕的这句话也真真切切——今日的所见所闻，但凡坊间有只字片语，我儿诚然绝不得活，但是朕也要夷你三族陪葬！不论事泄，是否尔之所为；亦不论局面，是否存道用理！记住了？”李世民僵硬的声音，长孙无忌听来，不禁浑身上下，一阵冷颤：“臣，不敢忘！可是，淑妃……”
“朕自有主张！无忌，你不了解淑妃；重立中宫一事，就此作罢，永不再提——朕一生，只要一位皇后，就是你妹妹！你回去吧，叫祥来带你出安宁门走小路，别叫人看见了！”李世民放软了声音，把长孙无忌搀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无忌鼓了鼓两腮，看了看李世民，点点头，瞳孔中掺杂着不甘和战栗。
李世民再回到杨旻寝殿的时候，杨旻已经醒了——九州池上风大，杨旻受了寒气，有些晕船，不甚要紧。李世民示意众人退下，坐到杨旻的塌边，费解的凝视着她——这个女人，怕是他永远也琢磨不透！杨旻也看着他，是她一贯的懵懂眼神，撩人衷肠，李世民忍不住，深深的吻下去，唇紧紧的黏在一起，舌依依的缠在一起，直到，李世民突然停住，轻声道：“旻旻，你不该连我也瞒着！”
“瞒不瞒，你现在都知道了；而且，婳赢的话，你也都听到了……”杨旻窘迫着，回避李世民责备的眼波；这样幼儿犯错一般的推卸，李世民却火了：“存世之事，如何熟视无睹？！何况难下骑虎，已然众口铄金！就算现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无忌知，就能堵的了天下悠悠众口？是，那个‘谶语’是个笑话，我信——只有我信有什么用？难道要我昭告天下？先帝举动岂非愚蠢，大唐皇家颜面何在？惊天秘密，孑然之力，如何隐匿？！”
“你要怎么办？已经这样了，你生气也没用……”杨旻小声的回答着，蜷在被子里，楚楚认错的态度叫李世民又怜又气，半天，才长舒口气问道：“阿难知道吗？还有谁，可以唤出那只金凤？”
“没，谁都不能，除了阿难，也只有阿难！他不知道，武德年我一直藏着，他记事之后便没碰过，一直到贞观元年，给了你！”杨旻乖巧的回答。李世民脸色稍霁，略一思量，浅浅的笑了：“好，很好！此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是我来说，否则，阿难必死，你记下了？”
“嗯，妾谨记。”杨旻一反常态，怯怯的点着头。李世民皱起了眉头：“旻旻，我不是想吓唬你！”
“我明白……二郎，我怕，真的怕，我只要一家人平安！”杨旻鼻子一酸，竟扑进李世民的怀里，啜泣起来。李世民满膺的英雄柔情，被杨旻这一招惹，一鼓作气倾泻而出，伴着爱妃嘤嘤的涕声，不住的低声慢语：“傻旻旻，怕什么，有我在的！都会过去的，全都会过去的，全都会平安的……快别哭了，啊？”
“嗯。这‘霞晶珠’，该怎么办？”好一会，杨旻收了涕声，从怀里拿出了婳嬴给她的“霞晶珠”，递到李世民面前——婳嬴的血迹，已经被拭去了。
“你收着吧！它原本属于一个‘帝女’，现在人家把这个送给你，还能有谁比你这个‘帝女’更适合来收藏？”谁知，李世民平淡的接过带有杨旻体温的“霞晶珠”，打量把玩片刻，还给了杨旻。
“你不怕我，从此也会‘对镜望月、隔空推心’？”杨旻，小心的问道。
“即使没有这颗珠子，你也不缺这颗心眼！旻旻，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你我之间，要想简单就多简单，要想复杂就多复杂……”李世民似若有所思，又似满不在乎，“说来也怪，你晕过去时，攥着这珠子的手，仍然死死的握成拳头，这珠子，看来与你是有缘的！”
“二郎……”杨旻，不知怎的，声音又哽咽了，只深深的往李世民的怀里钻了又钻。
“今儿个是怎么了，眼泪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欺负你呢……”李世民戏谑着，圈着杨旻更紧了——上一次，杨旻像这样娇弱依人，还是长长久久以前，长久的，李世民都快不记得年份了……只是当时，两颗心融化成水、汇作一泉的清冽回甘、却又酸涩难耐，还那样真切……
宽慰杨旻并受用了很久她的撒娇之后，李世民才离开西洲，今晚他要独自睡在仁寿殿。
南去时，李世民盘坐在歩撵上，闭目养神，冥思苦想。突然间，仿佛有人吟唱，天籁之音，飘渺不定；旋律仔细听来，似曾相识，是那白天回响于九州池上的歌谣：“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李世民睁开眼睛，仰望苍穹，晴空无云，昴宿闪耀，遥遥若见，星汉之极，飞天翀昊，彩衣铜铎，长袖翩舞，踏云奔月——一个生僻的念想，冷不丁跃上李世民的心头：那，是婳嬴吗？
李世民叫住了歩撵，正好停在观文殿旁。皇帝登上观文殿的高台，扶着汉白玉栏，和无数个漫长静谧的夜晚一样，熬着漫漫长夜，对着重重深宫，神游千纪、思过万载——龙御九州，究竟要如何去做，才能牢牢的抓住大地每寸，一处不拱，一处不塌，一处不隆，一处不陷；而自己的一指一麟、一角一须，还不会损伤？！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帝女（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