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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厌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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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吃药了,我喂你,不苦,烫了我吹!”李恪见杨惜平静了,微微一笑,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送到杨惜的嘴边,仍是哄她道。杨惜顿了顿,听话的开口咽了下去,抬起眼眉问道:“怎么不苦?”
“有炙甘草,不苦,你喝着好下咽。”李恪眼眸温柔。
“嗯……娘来信了。”杨惜的情绪,却有些消沉。
“你看了?说了什么?”李恪轻声的问道,直觉告诉他,杨惜今天不适,和这封信有关。
“有一张是……赵好写的。”杨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能回答出来。
“……怎么了?”李恪心头一动。
“她到底……是什么人?”杨惜深吸了一口气,眼里衔满质问的泪水。
“为什么这样问?”问题,完全出乎李恪的回答能力之外。
“你自己看!”杨惜从隐囊下摸出了一张纸片,递给李恪,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信吗?我不愿信,但是我看完,差一点,孩子就没了!”李恪接过去,急急掠过,只有短短数句,内容大凶,化解之法同样骇人听闻。李恪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不会……”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怎么会那样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女人;更不知道,你想干什么!看起来,你们因为这件事已经通信很久了,不是吗?”杨惜似哭似笑,眼前的丈夫,是她从来都不熟悉的。
“怜卿……”杨惜连自己都怀疑,李恪连解释都觉得从何说起。
“不要叫我‘怜卿’,我不是你可怜的宠儿!”同样的呼唤,今天是这样刺耳,杨惜欲哭无泪。李恪完全没有料到妻子的爆发,唯有好言:“好,惜儿,不是你所想那样的……”
“什么叫‘星命休止,已在眼前;母子一体,尘埃无眼’?什么又‘欲得天伦,舍一续一’?还要我的生辰八字——想我死,她用得着这么苦心孤诣?”杨惜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露骨;李恪到底也听不下去了,喝住了她:“杨惜,你有完没完?我再说一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那是怎样的?你说!哥哥前几天给我来信,他说赵好在大内私藏兵器,而且还……”杨惜冷笑道。
“还怎样?”李恪追问道,这是夫妻二人生平第一次争吵,李恪的内心竟莫名升起了些许兴趣——没有争执吵闹,何成烟火俦侣?杨惜,以往确实有点过于温顺了。
“或行邪术,现在连娘和陛下都被她蛊惑。”杨惜的语气,充满了忿怨。
“什么邪术?你怎么没早告诉我?”李恪眉额堆叠,“邪术”,可不是小罪名,可以死人的。
“哥哥在宿卫时,无意之间,见到好姬望月空指,观星推步,而且还记录了下来。为了一探究竟,哥哥才会去赵好的寝阁,然后发现了她私藏兵器,而且,他进入赵好的寝阁时,有一股逼压之气躁动不安。可是陛下和娘,居然听信了她的言辞,未加丝毫追究,而且……”杨惜越说越激动,李恪也越听越来气:“胡闹!这是捕风捉影!”
“我就知道,跟你说,你也不会相信!”杨惜犹如凉水灌顶,从头凉到脚,委屈道,“你,为什么就那么相信她?一个人独居骊山二十年,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或者,她真的是‘人’?也许,你被她迷惑了都不自知!”
“……她观的星次,我已经告之庆远,与留在长安的袁天罡核实过,分毫不差!”缄默了片刻,李恪说了实话。
“与袁天罡……核实过了?”杨惜,怔住了。
“崇敬见到的事情,好姬早就告诉我了。她懂星象,一连观了五日,确定全是一样的结果后,才告诉我。我当时看了,是心惊肉跳,也不全信,立刻就叫人送信给庆远去办了。袁天罡也无化解之法,好姬说她要查阅上古卜书,希望可以觅得方法化解。我一早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知道了,会往歪处想!”李恪半是埋怨,半是解释。
“这么说,是我小人之心?”杨惜,浑身瘫软。
“你不是小人之心,你是……女人之心!”李恪没生气,只是喟叹道,“把药喝了吧!今晚我就睡在外间,太医也在的!你要不舒服,就叫我!”
杨惜没有再说话,木然的喝了药,由着李恪的摆弄。李恪知道杨惜心情不好,也没有多说,亲了亲她的额头,便吹了蜡烛去了外间。窗外,月光冰凉如水,正是杨惜满颊潸然。
秋夜难眠,愁上加愁。第二天的下午,李恪早早的忙完公事,回来陪爱妻,对杨惜谑笑自己能屈能伸,杨惜难得发火,他甚“宠惮”焉!杨惜不能下地,也不言语。这样冷场,李恪不知怎么继续,问了太医把的平安脉后,两人对坐,疏远如斯。许久,杨惜突然发声:“三郎,如果,我和孩子,只能留一个,你要谁?”
“你和孩子都会平安的!”李恪想都没想的回答。
“你想要孩子,对吗?”杨惜似乎没有听见李恪的回答,完全自说自话。
“我两个都想要……如果只能要一个,我要你!”李恪握住杨惜的手,如果肯定的唯一答案可以排遣杨惜的执念,那就这样回答吧。
“那你,打算何时娶她呢?如果这个孩子没了的话!一直等吗?”杨惜看了李恪一眼,漠然的问道。还是这样的话题,李恪有些烦躁:“怜卿,你又来了!”
“袁天罡都无法可解,看来是必然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逃避?!”杨惜波澜不惊,仿佛于己无关,继续自言自语。
“怜卿……”李恪感觉到,杨惜有些不对劲。
“三郎,我昨晚想了一个晚上,你说的对,我是女人之心!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与人分享你,我是想独自拥有你!可是,赵好的出现,打破了我自己给自己堆砌的美梦。你了解我,哥哥也了解我,也许正是这样,你才对我百般迁就,他却时时不忘紧盯赵好!可是,你们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是被人可怜的宠物,连自己的情爱,都是别人的施舍!”杨惜静静道来,李恪暗自着急:“对不起,怜卿……”
“‘怜’,就是‘惜’!这是我的宿命,现在,连性命都要别人来布施!这样的我,你到底喜欢哪一点?杨惜,除了有一张还说得过去的脸,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你这样呵护?我好羡慕娘,除了容貌,除了气度,除了学识,还有她的从容、勇敢和坚忍,可以赢得陛下的尊重、欣赏和吸引!我做不到,从来都做不到,甚至画虎类犬的自以为可以去学她的‘超然’,原来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样自弃和刻薄,还是对待自己,杨惜没有丝毫犹豫。
“惜儿,别这样!你不是娘,你就是你,你当然有你的好,独一无二的好。” 李恪没有准备,强调着,没有说服力。
“那……我到底好在哪里?我快死了,就当再‘可怜’我一次,哄哄我好吗?”没有嘲讽,不是反语,杨惜是认真的。
“不是哄,不是怜,是……是我真的喜欢!你学不来娘,我也不要你学她——超然,淡漠,疏离,那都是刻意要给别人的感受,为的就是掩饰自己内心的九重心机,真正的负累,只有自己知道!嵇康傲世,阮籍醉狂,吕安放浪,没有形骸,皆为心苦!竹林七贤尚且如此,何况是我身边的宫廷官场?怜卿,是要卿怜我,用你的单纯、洁净,给我的心一个休息之所,我不想,身边全是那样深沉的亲人;我只想,无论多不可思议,都可以保留最简单的你,你这样,在长安,在大内,多么一枝独秀,多么难能可贵!”李恪迟疑着,却不敌杨惜双眸中的希翼,还是说了他真实的心路。 “三郎,你说的是真的吗?不过,即使是假的,也不要紧,我听着,一样高兴!”杨惜笑了,很浅,很浅!
“真的,千真万确!贞观六年,陛下说给我选妃,连你一起一共四个人入选,全去了娘的淑景殿,娘叫我自己挑。我不知道怎么挑,下了课赶往淑景殿,却在咸殿池边碰到你,一个人哭。我不知道你是谁,只是好奇,把随从丢在远处,过去问你难过什么,你说你觉得姊姊很可怜,孤零零住在归真观,日日修道研行,家人都不敢随便来探望。我问你‘你姊姊是谁’?你居然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海陵王妃’!惜儿,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避讳,那时,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心怀歹意,你那句话能掀起多少风浪?!”李恪没有撒谎,而且回忆起他与杨惜初次见面的往事——今天的果,不就是那天种下的因结出来的?!
“呵呵,我开始是没想过,谁会对我有歹意;不过说完,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大舌头,吓的都不敢哭了!我记得,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我擦了泪,问我怎么一个人,在皇宫里乱跑!我说,我父亲是东宫右卫副率杨誉,哥哥是千牛备身杨崇敬,因为被挑中了候选蜀王妃,所以今天进宫;姊姊获罪,父亲惦念也不敢有所表露,所以我悄悄问淑妃要了假,偷偷去看姊姊。然后,你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的,牵着我的手一起去淑景殿……然后就告诉娘,你选了我!”杨惜也幸福的附和了去,曾今,一切都很美好。
“好快啊,快六年了!我们要做父母了!”李恪把耳朵,贴在杨惜的肚子上,孩子睡觉了吧,那么安静。
“三郎,答应我,如果只能留一个,你一定要我们的孩子,好不好?”杨惜看着李恪,摸着他的脸,平静道。
“怜卿……”李恪,惊惧的立刻坐直了身体。
“你听我说完!那样‘毫无心机’的我,注定活不长久,只因,与长安格格不入。而且,每次一想到你心里还有别人,我都很痛苦,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接受,万般勉强的接受,这样其实不好,对你不好,对我不好,对她也不好。既然要‘舍一续一’,我愿意拿自己去换孩子,因为这样,我到死都没有与人分享过你,对不对?至少,对我,是一份自我满足的完整——我其实,根本不会伪装,所以我连自己都骗不了。”杨惜不理会李恪的反应,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不,怜卿,别,别这样!哪怕生气,哪怕怨恨,你冲我就好,不要这样对自己……”李恪,几乎是在哀求,天地良心,他绝没有半分要牺牲杨惜的心思和打算。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不要别人来主宰我,我不要受她的恩惠,也不想听你的安排。三郎,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想那么‘单纯’——可跟上你的脚步,真的很辛苦,我做不到;要我违心的原谅陛下,我也做不到!其实一开始,我根本对蜀王妃没有非分之想,我愿意进宫只是为了有个机会去看姊姊,所以事到如今,我不揣测,不隐忍,因为我永远都看不懂你,看不懂陛下,也看不懂阿娘,真的!你说什么都好,我全都听从,只有这一次,任性也好,自私也罢,叫我自己选择,好不好?三郎,当年都那么善良,以后也一定会是位好父亲,我对我们的孩子,很放心!而且……我想,如果我要放弃,谁也阻止不了吧……”李恪听得见,杨惜绝然的离去脚步,而且毫无回头——这是,她对自己移情的惩罚!
在步入晚秋的九月望日未时三刻,吴王妃杨惜因早产血崩在安州薨逝,流连人世最后的一眼,她给了儿子。李恪无泪无动,满心创壑,一言不发,抱着杨惜直到身体僵直——真正的悲,所谓“哀容”已经无法表达!儿子,是的,是个男孩,却也只在这个人世存在了短短的三个时辰,便随母亲一起去了——天国福境,母子相依,不会寂寞,没有背弃;桫椤树园,望眼彼岸,茕茕孑立,苦海扁舟!该悲,还是该喜?!命运鲜活残酷,真的无法更改——按照好姬的吩咐,能做的事情他尽做了,全都无效吗?最最自以为是不就是自己?是的,李恪还不知道,同在未时三刻,洛阳的赵好再一次被左卫扣留了,并且直接交由内侍省关押,虽然没有声张,但是罪名更剧——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