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孤不温柔

32、衔恨（3）

　　四天后，李世民得了家书和父亲的恩批，正在匆匆赶回长安：他又做父亲了，还一下得了两个！刚得了爱妻书信时，自己着实吓了一跳.
　　踏进承庆殿，长孙王妃和一个乳母各抱一个孩子已然在等他。李世民来不及抖落风尘，便上前要看这一对双生子。出生才四天的婴儿是那么娇小，小的叫人都不敢去触碰，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把这脆弱的小生命给扼杀！不是太看得出长的像谁，甚至看不出长的美丑，好像天下所有新生儿都是这副模样，李世民竟有些失望：“怎么是你抱？杨旻呢？身体有恙？”心又是一揪，一下就两个，她怎么吃得消！
　　“……她还好，只是……”长孙王妃逃避着李世民精明的目光，撒谎不是她容易能做得来的。
　　“贵人到现在只抱过小娘子一次，小郎君一次都没抱过，看都不看！”乳母却是嘴快。
　　“什么？”这个原因，李世民很震惊。
　　“多嘴！”长孙王妃连忙厉声的呵斥乳母。
　　“她不看儿子……她不要……”李世民无声的咀嚼着这句话，猛然光火，“这两个孩子，以后不要再带到我面前！”说完，便旋风一般，直入东内殿；只留下长孙王妃，深露忧色，眼神不断埋怨乳母多嘴，乳母被李世民吓的大气不敢出。许是父亲的声音太大了，也吓到了两个婴儿，一起哇哇大哭，长孙王妃和乳母连忙低声哄逗。内殿里，孩子哭声催人泪下，李世民却充耳不闻，只是写字，蘸饱香墨的羊毫下笔极重，发泄满腹的委屈与愤怒、还有伤心……她不要他们的孩子，哪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只因为，孩子的另一半是他！
　　李世民没有想错也没有想对，杨旻眼里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第一次生育就是双生子，她确实很累，直到半个月之后她才有精力来照料自己的孩子；但在女儿出世的第二天，她便哺了女儿第一口奶，就像母亲当年喂她一样，只是周遭无人知晓罢了——娘要自己奶“吉祥”！
　　杨旻知道李世民说过什么，也知道他不曾来看过她一眼就又走了，她都不在乎，他回来也好，又走也罢，此生此世，就这样各自生活，就这样形同陌路，便不会有困扰、有念想，很好！

　　盛夏坐蓐，不能着凉，很受罪的！慢慢捱过这段日子，金秋送爽就舒服多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七夕再至，物是人非，杨旻已经没有可以希翼的人生。除了，女儿被杨旻带在身边，儿子被乳母带在偏殿——她没有冲动想看见儿子，婢女都说儿子长的像他，那必是像的！
　　长孙王妃却在深秋临冬的一个早晨，闯进了杨旻的西殿，怒气冲冲：“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可理喻的亲娘？”
　　“……出什么事了？”吉祥睡了，而杨旻差不多要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你儿子病了！你冷落，乳母也不上心，今天热起来了，额头滚烫，手脚发凉，才来告诉我！”长孙王妃不常生气，待人总是和颜悦色，这一次却是难得的动怒。
　　“找御医来看看吧……”杨旻知道自己理亏，小声的回答着。
　　“找御医看看？这就是你的回答？这孩子几世造的冤孽，摊上了你这么一个母亲！又摊上二郎那么一个父亲！真是要命，你不要，他也不要！”长孙王妃竟泄气的坐了下来。
　　“他……也不要？”杨旻心中一坠，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不是因为你？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失意烦躁过！一年前在净域寺，他对你一见倾心！那首却扇诗更是表露无疑，那时他都不知道就是你！”也许憋的太久，也许仍然在乎，长孙王妃没有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他……连这个也跟你说？”杨旻暗自吃惊，丢弃的记忆被长孙王妃掘了出来——净域寺荷池对岸的华服青年竟是秦王？当日她被惊了悲思，眼波掠过，只记下了三階门外熟悉苦楚的身影，不想再生是非，便急忙从边门走了，旁人全未加细察。
　　“很……奇怪吗？我们无所不说，彼此从不隐瞒。他爱憎分明，爱就爱的炙热，憎也憎的铭心！正因为他爱我重我，所以他对我没有隐瞒，哪怕是对你的由衷倾慕。夫妇之间，不就是这样吗？可你……二郎对你很无奈，更是暴躁，直说，孩子，你不管，他更不会管；你只要一个，他两个都不要。你可以做个狠心的母亲，他更能做一个绝情的父亲，连孩子的名字他都不会给起！他是在跟你负气，你当真一点都看不出来吗？还是你根本从来都不肯好好看他一眼？二郎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发自内心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看的出来——国破家亡被迫下嫁你心中不平，他愿意给你时间，耐心等待你心甘情愿的接受他；得知你有了身孕，他高兴了好久，以为从此你不会将他只作路人。可是洞房那夜他不能由着你，第二天趁你们去两仪殿最后成礼的时候，尚寝局的女官就来查验你们睡过的喜塌，至尊就是要你彻底做李家的人，这便是天下！二郎对你是一片赤诚，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他，这般别扭，这般冷漠，这般残酷，甚也连你们的孩子都可以不闻不问？”长孙王妃一口气责备道，眼中竟衔着泪花，仿佛受了委屈的是她。
　　“我……有带女儿的……”杨旻低下头，小声的嗡道。
　　“那儿子呢？不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长孙王妃追问道。
　　“我……”要怎么说，说她的心里有一个人吗？还是……杨旻无言以对，也许她是一叶障目，可是要去掉那障目一叶又谈何容易！秦王那首却扇诗，她真的，完全不曾记得……
　　“往后你怎么打算我不知道，也无权过问，如果你执意如此，你记住，纵使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欠着你的，可是有两个人没有；不仅没有，是你欠他们的，是你这个娘欠他们一个耶耶，欠他们一份完整的双亲挚爱！”长孙王妃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杨旻真是顽固不化。
　　“……我去看……自己的儿子……我，侮辱冒犯了你心中最完美的珍宝，对么？所以你会这么生气……”深爱一个人，便全为他想，哪怕要与人分享同样的珍宝，也要全心全意的做好！同样的心思，杨旻曾经有过——秦王好福气啊，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二郎，值得世间所有女子真心付出！如果你用心，也能做到！”杨旻突然这样说，长孙王妃没有想到，愣住了，片刻，转怒为笑，笑中带泪。杨旻也笑了，女人的心，相通……

　　御医看过了，喂过了药，小郎君有惊无险。两天后，杨旻趁着没人，静静的走进别屋，小心的、陌生的看着摇篮中的婴儿，迟疑了一下，还是轻柔抚摸——她为人母啊！两天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其实早已知道，只要看一眼，这个孩子，是她亘古难舍的阿鼻地狱，是她永远牵绊的九重苦难——阿难，就叫阿难好吗？阿难真的很像耶耶，一样的高阔额头，一样的睿亮眼睛，一样的挺拔鼻梁，一样的有力双手，应该被耶耶捧在手心，抱在衷怀，亲亲脸蛋，喃喃唤名！杨旻泪眼朦胧，默默念着对儿子的忏悔，阿难醒了，对母亲眨眨眼睛，咧嘴陶陶大哭，倾诉母亲连月的冷淡。
　　杨旻慌了神，晃起摇篮，阿难却哭的更响，惊动了乳母过来；杨旻连忙让开，向乳母求助，一个冷静的声音传了过来：“抱抱他！”
　　杨旻回头望去，是长孙王妃肯定的表情。杨旻停着，如果时间可以凝固，那一刻定叫做“永恒”：咫尺天涯距，一步欲迈难。阿难的哭声有些弱了，是不是病又重了？杨旻心弦再难硬绷，一个箭步过去，抱起儿子，她要好好看看，因为自己的任性，阿难吃了多少苦！阿难一个劲的往她胸口钻，哼哼唧唧好像找着什么！
　　“他饿了……”乳母小声的说着，便要接过阿难。
　　“我自己来……”杨旻躲着不肯放手，不顾别人在场，寻了一个月牙凳坐下，解开衣裙。阿难一下就找到母亲的乳【晋江】头，收了声音欢愉吮吸，杨旻悲喜交加，脸颊上的泪痕半干。
　　“我都没自己喂过孩子，这次我也试试……”长孙王妃三月份去过一次长春宫探望李世民，不想回来便梦熊有兆，到现在已经能看得见肚子了，如释重负道，“这孩子真是神佛赐的好筋骨，才两天，就无碍了，御医说再有个五六副药，就差不多能痊愈了。”
　　“他叫阿难！”杨旻抬起头，真诚的仰视长孙王妃，点点头，“佛祖把他赐给我，是帮我度难的！”
　　莫名其妙的心魔，人，真是古怪的！

　　又是年节，李世民没有回来，宋金刚这根硬骨头很难啃！正月十七，李渊驾幸蒲州，李世民轻骑谒见父亲，以补年节之缺。耶耶珍爱二郎，给了他恩例，笑言耶耶替他守一回重藩，叫他轻骑回长安一趟，阿音快生了。李世民日夜兼程，策马长安。
　　还是没赶上，四子已经出世了，五天了，很顺利，胖乎乎的，起名叫“泰”，小字“青雀”。探望爱妻时，却发现王妃正在亲自哺乳，李世民吃惊不小，正要责备乳母，被长孙王妃叫住了，只说为娘如果不喂亲儿一口母乳，那算什么生养，这是杨旻教她的！李世民愣住了，心跳的厉害。长孙王妃笑着，要他去看看杨旻，还有那对龙凤胎。李世民拧着不出声，长孙王妃恼了，责他小气！有道是儿奔生娘奔死，杨旻生孩子，足足熬了三天，还是两个，又被刺激着，可不就是要了半条命，哪里还有气力照料孩子，现在可不是这样！李世民摇头不信，杨旻怎么对待他们的儿子，他没见过全听过，还能有什么回转？他早死心了！长孙王妃催促他过去，看她到底有没胡说。阿音不会骗他，以前更没这么顽固的劝过他——待长孙王妃说累了、陪她睡熟了以后，思量再三，李世民终是去了西殿，停在了门口。
　　竹帘卷上门檐，屋内素净整洁，李世民定定的站在前厅的门口，遥看了许久，咬咬嘴唇，默然转身，还是没有进去——内殿的坐床上，一个孩子在开心的学爬，一直爬到母亲的身上，哼哼要着，杨旻笑盈盈背对入口抱起他，慈爱的搂着，随其在自己的怀里大快朵颐……靠着母亲腰身的另一个孩子已经会坐了，看见了耶耶，好奇不识，但呀呀指着，只不知道杨旻听见没有，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瞧一眼……

作者有话说

　　诚挚感谢读者大人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