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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流照一曲明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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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得很急,少伯虽然没追上来,但我知道他就在身后,因为我始终感觉得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胶着在我背上。让我隐隐有些不安,那份不安里却似乎又裹挟着其他的什么,似是欣喜,更多的是道不明的杂乱的感觉。
回到家中,爹爹已经在灶炉中升起火,准备做午饭了,我唤了一声“爹爹”,将装衣物的木盆放在廊下,径直走过去,在灶前坐下,准备整理柴禾,塞入灶膛中。
“我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想要将我手中的稻杆接过。本是很正常的举动,如今我却心头一跳,瞧了一眼爹爹,见他正在忙于手头的事,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心下莫名一松。松了手,又移步向爹爹走过去。
“爹爹,娘亲还未曾回来么?”
“没有,你娘上东村集市去了,爹已经将饭食准备好了,这便去村头接她。”爹将火钳伸入灶炉中拨弄了两下,头也不抬地答道。“你的药再熬半个时辰就好了,记得用药。”
“嗯,爹爹先去吧。我知道了。”接过爹手中的的火钳。炉中那火焰正在跳跃,炉上瓦罐中的水扑腾着,向四周散播了一阵阵药香。爹走后,屋中便只剩下我和他,还有一束从窗牖外探进屋中的暖阳,斜斜的照在药罐上方氤氲的蒸汽上,温暖而舒心。
我赌气一般死死地盯着药罐,丝毫不往他那边瞧。一时间屋里除了药罐中沸腾的声音,便是一片宁静了。大半晌后,身侧响起几声沉沉的脚步声,我终是忍不住看过去。见他正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面上的笑意直达眼底。“夷光,你在躲避什么?”
我一愣,霎时觉得原本被水汽和炉火蒸得有些发热的脸颊似是发烫了,赶紧将头转过来,看着那斑斓跳动的火焰,压住自己零乱的心跳道:“少伯多疑了,我何时在躲避什么。”
“呵呵”,他轻笑,踱步到我面前站定,蹲下身下。“你为何不敢看我,难道我脸上长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不成?”
“我……”我猛然一抬头,却见他正直视着我,仍是笑意盈盈的,心跳顿时慢了一拍。定了定心神,浅笑道:“我正在看药,一会儿便要好了。”说着拾起放在炉边地上的蒲扇向火炉的通风口轻轻扇着。
他轻叹,“夷光,这罐药已经熬过半个时辰了,你若再煽风,就该熬干了。”他拿过我手中的扇子放下。“我来。”说罢起身在碗橱中取了只碗,端起药罐将药汁漏入碗中。明明带着富家公子的贵气和优雅,捧起药罐却做得这般娴熟自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我看着他的侧脸在如雾般的蒸汽中若隐若现,竟有些发怔了。正在愣怔间,却见他将药碗放下,转身又从厨中取出一只碗走过来,有些粗糙的瓷碗中盛着几枚丹朱般水盈盈的不知名的野果。他将碗递到我眼前,笑道:“这是我今晨在山上摘的雾辛,你先吃一颗,把药喝了,再吃剩下的几颗,也好压压那药汁的苦味。”
我不明地看着他,我的心疾自娘胎中带出,从小便每日喝药,因而对那些药物的苦味早已熟悉,每次饮药我都是一口喝下去,为了不让爹娘瞅着心中难受,所以从来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是我却是极其畏惧那苦味,他又从何得知?
我心中一动,盈盈浅笑接过那瓷碗:“有劳了。”
他什么也没说,仍是蕴着笑意看着我。待我将野果吃下去,又将药碗递给我。我还是一口将那药喝了下去,我眉心微拢,却是不似平日那么苦了。
“跟我来,”待我将药碗放下,又含了一颗野果在口中,他便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出去。
他携着我进了屋后的竹林,此时尚是初春,修竹还未吐绿,只有去冬未曾陨落,零零星星数片枯黄的竹叶还在尖儿上打着旋。湿润的土壤里探出小小的笋尖,小嫩尖儿褐色的须上还挂着未曾被阳光蒸发的露水,晶莹剔透。
他一路牵着我避开湿滑的地方,走进竹林深处。
“闭上眼睛可好。”他停下脚步,侧身在我耳边轻轻说到,有些湿热的气息喷在我颊边。我耳根微烫,面上霎时染上了几丝红云。
我微微颔首,闭上双眼,他的手却瞬时放开了,随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离我远去。我心中微微有些紧张,不知他意欲为何。突然,一阵泠泠清音似泉水叮咚般响起,如潇湘云水,意浮山外,韵在天边,瞬间将我心中的不安驱散。
我唇角漾起一丝了然的浅笑,仍是站在原处。静静聆听着。那琴声初时似小桥流水般轻灵,有种不染尘世的清冷,渐渐地曲调转急,似是带着绵绵密密诉说不尽的情意,只是其中似是带着几分艰涩。我从未碰触过琴,苎萝村中会操琴的大概也只有柳先生了。这支曲子,我在柳先生家中也曾听过,柳先生说这是传世名曲《秋山引》,是为一个痴情女子而作,但是后半阙早已失传百年。当我问及为何而作时,他却保持缄默,不再回答。
此时再听到这支曲子,却是和那日在柳先生家中感触大不相同。那声声如诉的琴音密密地将我的心缠绕起来,再难挣脱。原以为那半阙奏完后,琴音便该结束,却不曾料想那曲子仍在竹林中回环旋绕,曲调逐渐转为平静,也没有了之前的艰涩,似袖带长风,又有春江花月般的倾诉。那是万物尘埃落定后的一种欣喜。我心中不由荡起一阵波涛,这边是《秋山引》的下半阙么?
这般美好,这女子最终合该是幸福的吧。
琴声在佳境中渐渐消弭,我睁开双眼。看向不远处那袭竹青,和他的目光接上。他仍坐在琴旁,双手轻放在琴弦上,也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邃,那目光中的含义早已明晰。
我心中一跳,却是再难移开眼去,就这般和他对望良久,久到我以为那就是沧海桑田。
一片干枯的竹叶在我眼前划过,在竹枝上待了整整一个冬天,它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我看到他起身缓缓向我走过来,踩在湿润而绵厚的竹叶上,咝咝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让我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在我身侧站定,仍是静静的看着我,伸手将我的额发拂了拂,“夷光”。
我盯着那枚落地的竹叶,耳根带着烧灼的温度,“嗯”。
“人的一生,最难消受的就是一个情字了。情会将人蛊惑,拥有情就是拥有自己,拥有天下就是拥有别人。”
他的话在我耳边炸开,我蓦然抬头,“你……”
“你是如此聪慧的女子,竟然不知么?”他浅笑,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面庞。“我是为你而来。”
我霎时定住,惊疑地看着他。
“三年前,在浣纱河边远远地看到你,虽然不知你真容,但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来寻你。所以,我任性地放任了自己一晚。其实,那一日我是故意住进你家中的。”他垂眸低笑,向我靠近了一步,“可惜还是没让我看见你的容貌,但我不在乎,看到你那双□□如星辰般的眸子时,我就知唯你是我此生良伴。于是,我离开了。后来云山之行,知道你是如此聪慧的女子……这次,我又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在这里停留数月。”
我面似火烧,无措的低下头。
“夷光。”他似乎隐隐的叹息了一声,将我拉入怀中,我愣愣地看着他。
许久,一个念头突然跳入我的脑海,心中一骇,脸色煞白,迅速地将他隔开,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很久之前就知道我……”
“不是。”他将手指搭在我唇上,“我说了,那日我才知你的容貌,才知你就是洛夷光,这苎萝村最美丽的女子。那一日在院中看到你戴着面纱,我甚至以为你……毁去了容貌。吸引我的,只是你的眸子。”他唇角漾起笑纹如春山朗月。
“夷光,这就是宿命,你我的宿命。今日,我自制了这把琴,唤作‘流照’,奏这《秋山引》,只愿它能伴我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我看到他的眼中清澈无比,没有一丝瑕疵,没有一丝犹疑。顿时舒了一口气,展颜欢笑,我看到他的墨瞳里清晰地映着我的笑靥。心似乎被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感觉包裹在内,似乎还带着一丝雀跃和欣喜,有一瞬间的陶醉。
他又轻柔地将我环住,我脸上红云飞起,柔顺地靠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