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殇》路上无言

8、流水明月

　　贺阳分舵内，水灵儿从昏睡中缓缓醒来。外面光线大亮，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她暗算了一下，被带出来那天是三月三十，到今天就是四月初一了。那么长时间不见自己，宝宝不定害怕着急成什么样了。也不知她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正愣神间，门外响起姬红衣的叫声：“水妹妹，水妹妹，你醒了吗？我们该起程了……”
　　久不见里面的回应，姬红衣试探着开门。刚打开锁，里面却突然传来一道重重推门的劲力，吓得她慌忙抵住，和两边侍从合力，才重新将门锁上。
　　房间里面的水灵儿眼见就要推开门成功出去了，却又被堵了回来，气的大叫：“姬红衣，你这疯子！不是说要起程吗？不让我出去还起什么程啊！”
　　姬红衣回道：“水妹妹，我是不放心。你这样突然推门，可不像是主动要跟我去碧水宫啊。若让你出来，以你的轻功要是逃走，我可没有办法追上。你也别生气，只要你真的答应，跟我去救你哥哥，我马上就放你出来。”
　　“你这疯子，还敢拿我哥哥说事！”水灵儿怒气冲天道，“亏你还是他的妻子，这样咒你的相公就不觉得羞愧吗？你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管不着，要我答应跟你去，下辈子也休想！”
　　“你！”姬红衣也急了。她本是刚烈脾气，被这样一骂，顿时也大怒起来。“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诅咒叶寒了？他就是生病了，这能怪我吗？你这个做妹妹的不去救人，还尽在这里胡搅蛮缠，真是不可理喻……”
　　水灵儿本不是泼辣之人，刚才听她又提哥哥待救的借口，一时怒不可遏，才骂了几句。骂完后渐渐控制住怒火，也不理外面破口大骂的姬红衣，只安静地待在房里。她已打定主意，继续不吃不喝下去。她倒想看看，姬红衣是不是真的敢把自己永远关着，直到饿死。
　　姬红衣骂了一阵后，见里面没有动静，也停了下来。只是，她也再不敢打开房门。想着人带不走，又不敢放，她气得无法，一跺脚转身也回自己房间了。
　　两人就这样僵着，直到第二天下午，碧水宫的少宫主姬流月带人赶来。
　　正在为水灵儿不吃不喝，愁的六神无主的姬红衣听到侄儿过来的消息，一下喜笑颜开，愁云尽去，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急急地迎出来。
　　她知道，这侄儿从小聪明，足智多谋，虽然性情温和，气质出尘，却是大谋不谋，非常善于知人善任，定策论断。
　　刚到贺阳分舵的主事大厅，已见一个俊秀儒雅的十五岁少年带着一干众人，面带微笑从大门走了进来。一眼见到她，即笑着走过来，叫道：“姑姑”。
　　姬红衣一把拉住他，性急地叫：“流月，你快帮我想想办法。你水姨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再这样下去，不要说去救你舅舅，她自己就要饿死了。”
　　姬流月惊讶，却很快安慰道：“姑姑，你先别急。水姨定不会无缘无故地绝食，只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就有办法。侄儿想先听你说说找到水姨的经过。”
　　这次姬流月出来，是因为碧水宫主姬恒见妹妹姬红衣赶去摘星城，寻找水灵儿的下落达半个多月了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放不下心，所以派自己的儿子前来接应。在路上他已接到来报说是将水灵儿找到了，正在带回来的路上。想着终于能够见到十年未见面的水姨了，他满心高兴地带人飞快赶了过来，却不想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
　　水灵儿是因为什么原因绝食，姬红衣自然清楚，见侄儿问起经过，她顿觉尴尬，目光躲闪，不知道怎么开口。
　　姬流月外表柔和，心思却极是敏锐，清亮的眼眸一扫，即可洞彻人心。见姑姑这样的反应，他很快明白，水姨绝食的原因定是与姑姑有关。姑姑性子好强，行事又常鲁莽，想来定是在找到水姨的过程中，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水姨。
　　他叹了口气道：“姑姑，水姨已经绝食三天，再不想办法劝她吃下东西，怕是真的是熬不了多久了。若是水姨有什么不测，只剩下最后一个月唤醒时间的舅舅恐怕也是永远不可能醒来了。姑姑真的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还有犹豫的时间吗？”
　　姬流月说出的事实，姬红衣自然都明白。就是因为深知若是水灵儿死了，叶寒就永远无法醒来了，她才会对水灵儿绝食的事如此心急如焚。
　　见侄儿将自己想逃避的这些事实都指了出来，姬红衣顿时克制不住，崩溃地叫：“不就是一开始没说实话吗？我哪里知道她那么倔强啊，就是不肯再相信我的话！”
　　姬流月拉她到一旁的桌边坐下道：“姑姑，不用急，先坐下来慢慢讲。有什么误会的地方，侄儿一定会代你向水姨好好解释清楚。”
　　在姬流月柔和淡定的眼神安慰下，姬红衣也觉得心情平和了许多，遂顺从地坐下来，将找到水灵儿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姬流月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心里想着，姑姑这次可真的是很可能闯大祸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根本不是水姨不相信舅舅真的生病了，而是水姨那个被独自留在深山狭谷里面的孩子的安全问题。听姑姑的猜测，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小孩子年纪才只有四五岁。那么小的一个幼儿骤然不见了母亲，在那猛兽群集，毒物四窜素以“无人之境”名闻天下的摘星岭中能够存活下来的机率实在是太小了。若是最后发现那个小孩子真的已经夭折，水姨就算救活了舅舅，只怕也会恨上他们姬家一辈子。
　　见姬流月不语，姬红衣着急，正要相问，姬流月却已经站起来，对她道：“姑姑，快带我去见水姨吧。”
　　水灵儿整整三天水米未进，身体已是极度虚弱。听到房门被猛然打开的声音，她想立即冲出去，却发现完全没有了力气。强撑着站起的身子，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
　　“水姨”刚走进门的姬流月一眼看到桌边那摇摇欲坠的细弱身影，惊呼一声，飞奔过去将人扶住。
　　一阵头晕眼花过去，水灵儿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对面跟着姬流月走进房间的姬红衣，顿时冷笑道：“怎么，终于舍得放我出去了？”
　　姬红衣有心想回几句，见水灵儿那虚弱至极的模样，也觉得有些愧疚，只好尴尬一笑，没有作声。
　　“水姨”
　　耳边传来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唤。水灵儿转头，才发现扶住自己的是一个清雅俊秀的白衣少年。她惊讶地发现，少年望着自己的脸上满满地是心疼之色。熟悉的称呼，似曾相识的五官，她很快回忆起当年在碧水宫中，经常跑到她住的小院，寸步不离的跟在她后面的那个小男孩，不禁脱口问出；“你是小流月？”
　　“是我，水姨。”见水姨一下就认出了自己，姬流月抑不住满心的欢喜，开心地点头。
　　得到确认，水灵儿苍白的脸上也不禁染上了几分欣喜，眼光细细打量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少年，口里叫道：“真的是小流月，都长这么大了！”
　　姬流月扶着水灵儿重新在桌边坐下，接过旁边丫环端着的肉粥，跪在她身前恳求道：“水姨，听说您已经连续三天未曾进食，流月心里真的非常难过。无论如何，求水姨先保重身子，吃点东西好不好？”
　　水灵儿已回过神来，脸色变得不悦：“你要帮你姑姑劝我？”
　　姬流月摇头道：“不是的，水姨。流月刚到，只简要听说了一点姑姑找到水姨的经过，却已明白，姑姑将您强行从家里带出来的做法，确实是太过莽撞了。流月只想替姑姑在这里向您赔罪，望水姨念在姑姑是救人心切的份上，多少吃点东西，不要气坏了身子。”
　　姬红衣在一旁听着不高兴了，叫道：““流月，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为什么要赔罪？”
　　“姑姑”姬流月无奈地叫了声，提醒道：“难道您真的忍心看水姨这样一直饿着？”
　　“救人心切？”水灵儿冷笑一声，“小流月，你不会是也要跟我说，你舅舅他身染重病，急等我去救治的借口吧？”
　　姬流月认真点头，恳切道：“水姨，流月可用自己的性命担保，这真的不是借口。舅舅他虽然不是身染重病，但确实是昏睡不起整整八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姬流月小时候就不会撒谎，现在还说用性命作保，水灵儿再也无法不信，脸色立刻变了。
　　“水姨别急，”姬流月安抚了一句，然后讲述道：“事情是这样的。八年前，舅舅在外不知为何突然身受重伤，被木金两位叔叔找到带回碧水宫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延请的无数名医，都说是病人无心求生，药石无力，除非是医仙在世，才有救醒的可能。水姨是医仙的传人，想来一定会有办法。可是，水姨当年已经整整失踪两年，父亲以武林盟主的名义发动整个武林寻找，都没有找到您的下落。为免时间一长，身体腐坏，父亲遂让人寻来了极北之地的千年寒冰，做成冰棺，将舅舅封存在里面。只是长年被寒冰之气侵蚀，舅舅的身体已越来越承受不住。上个月的定期开棺检查，大夫已说明，若是在五月之前还没有办法医治，舅舅就会完全被寒毒冻住，再也救不回来了。因此，碧水宫上下都很着急，更加紧迫地在各处寻找水姨的踪迹。姑姑每天都是心急如火，所以这次一找到水姨，才性急的失去常态，不等说清楚，就将水姨您带出来了。”
　　“无心求生？”水灵儿喃喃地重复念了一遍。她是大夫，自是明白若是病人真的无心求生，任何高明的药方都是没有用的。但是，是人总是有求生的愿望的。世上有几个人真的会一心求死？那些有寻死之举的人，大多数还是能够救回来的。因为，就算是遭受了自认为无法忍受的重大创伤，人们的潜意识中仍是有求生的欲望，用药下去，身体还是能够正常吸收的。只有那种真正觉得活着的每一瞬间都是一种痛苦至极的折磨，从心灵深处就完全没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念头的人，才会身心一致地拒绝活着的一切可能。这样的病人昏迷后，身体也会自动抵制药物的侵入，医药等外力才会真的无法起到作用。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想活了？”水灵儿口里无意识地问出，满是不解与心疼的脸上已是泪水盈盈。想到哥哥身受重伤，满心绝望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心如刀割。她想不明白，那么坚强，那么爽朗的哥哥，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竟让他完全没有了求生的念头？
　　看着水灵儿那副心疼至极的模样，姬红衣莫名觉得有些碍眼，忍不住叫道：“想知道为什么，去把他救醒不就知道了！人还没死呢，用得着你在这哭丧吗？”
　　“姑姑！”姬流月连忙出声制止。
　　姬红衣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了。她也有些怕这个侄子。姬流月平时虽然好说话，可一旦被触到了的底线，真的将他惹毛了，那可能造成的结果可是连他的父亲碧水宫主都不愿意看到的。
　　姬流月微笑安慰道：“水姨，别难过。先吃点东西，养好精神后，去碧水宫将舅舅医治好，就没事了。”说着，将先前暂放在桌上的粥碗又端起来，递过去。
　　水灵儿无意识地接过碗，正待送到嘴边，却似猛然想起什么，惊叫道：“不行，还有宝宝……”
　　不等她说完，姬流月抢先道：“流月知道，水姨不放心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孩子。只是，舅舅的唤醒时间只有最后一个月了。从这里回碧水宫的路上至少要花去近半个月，剩下可用来想办法治病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水姨若是现在亲自起程去摘星岭，最后只怕是会赶不及去救舅舅。若水姨信得过流月，可否将接孩子这件事交给流月？”
　　“你去？”水灵儿惊讶，眼光不由望向姬红衣，露出疑问之色。
　　明白水灵儿想问什么，姬红衣不耐道：“放你的心吧。他的武功好着呢，早就能和我打成平手了。”其实姬流月是武学天才，学武日新月异，与她打成平手已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话，肯定是超过她了。只是她好面子，那种还没有经过比试正式证明的事实，她才不肯自动承认。
　　确定姬流月能够上下桃花谷的谷口瀑布后，水灵儿放下心来。见姬流月小小年纪武功已是如此出类拔萃，她也有些心喜，不禁夸了句：“十年不见，小流月可是越来越优秀了！”
　　姬流月微赧。他从小受的夸奖和赞美多的数不胜数，早就习惯脸不红气不喘地一笑而过了。只是现在这夸奖是来自他从小喜欢的水姨，自然与旁人完全不一样。他像是得到了很早就盼望的肯定一样，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好在他自控能力超强，脸上微泛的红晕只是一闪而过。脸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水灵儿让姬流月起来坐下，将宝宝的样貌特征一一给他描述了一遍，然后忧心道：“宝宝身上有百草丹，身边有猫猫，若是仍在摘星岭中还好，虽然担心她着急害怕，挨冻受饿，可至少没有非常大的生命危险。我就怕她被猫猫带着出来找我，走进了外面人多的世界。她性子单纯，又完全不懂世间的一切。若是遇到了心怀恶意的人，我都不敢想下去会发生什么。”
　　“水姨放心，流月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回宝宝妹妹。若是不能把她平安带到您身边，流月宁愿提头来见。”姬流月郑重起誓，说完后立即起身告辞，带着人日夜兼程，赶往摘星城的方向。
　　拍马赶了一天一夜多的路程后，姬流月一行人终于在第二天也即是四月初三的晚上到达了摘星城的碧水宫分舵。
　　在摘星岭中找了一天没找到人的贺阳分舵舵主岳少阳也刚刚带着人马回到摘星城分舵休息，听说少宫主带人驾临后，忙和摘星城分舵的游方游舵主一起迎了出来。
　　众人在分舵的议事厅内坐下后，姬流月即开口讲述要找的宝宝的样貌特征。
　　游舵主武艺不高，却做事精明，消息灵通，摘星城内发生的任何事他几乎都能迅速知晓。一个月前的水灵儿只是在城里的大药铺内买过一次药，且还带着面纱，行踪却都能很快被游方察觉，由此引来姬红衣的疯狂追踪。可见游方及其手下打探消息的能力是多么的无孔不入。
　　听到宝宝的身边跟着一只白虎后，他立即惊讶道：“出现过，少宫主。今天下午是有一只大白虎进了城里，当时还引起了全城的轰动。只是旁边跟的好像是无极门的人，没有您说的那个小姑娘。”
　　岳舵主他们才刚刚进城里不久，没有听人说到下午城中出现大白虎的事。此刻听到还有只白虎，都是一脸惊奇。游方说后，岳舵主马上接口道：“游兄，白虎是千年难遇的神兽，不可能会一下子有两只出现。无极门中的白虎肯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只。”
　　游舵主也听过白虎的传说，点头道：“下午我也亲自去看了，那白虎前所未有的强壮凶悍，与传说中的虎王真的很相符，的确是不太可能会同时出现两只。只是它身边一起进城的无极门众人中除了四个婢女和两个中年人外，其他的都是年青少年。”
　　他想了一想，突然眼睛一亮，叫道：“有一个人像。领头那个冷嗖嗖的黑衣少年怀里还抱着个小泥人。那个小泥人虽然看不出性别，但看着好像是中午小霸王要抓的那个小女娃。”
　　不等众人相问，他接着将中午摘星楼门口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然后总结道：“虽然那个小泥人全身泥污，完全看不出性别和模样，但在场旁观的人都说，她说话的声音极为好听，让人过耳不忘。软软嫩嫩的，清清甜甜的，一听就觉得说话的人肯定是个非常娇嫩可爱的小姑娘。”
　　听游方说到小泥人口中叫着宝宝、猫猫之类的称呼，姬流月已经确定，这个小泥人真的是水姨被留在桃花谷里的孩子。原来她真的被猫猫带着从世外桃源的桃花谷走进了这纷扰无休的人世间。短短几天，生活已经过的如此多灾多难，先是成了衣食不济的小乞丐，接着又被带进了□□之首的无极门中。若是不将她平安地从无极门救出，他有何面目去见殷殷期盼他将爱女带回身边的水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