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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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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半天墉城弟子,都看见了焚寂上是如何冒出黑火,一瞬间将陵越吞没。
一招之下,五内俱焚。
百里屠苏是个怪物。
屠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身上凉飕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在这里已不知跪了多久,跪下来的时候也没捡地方,碎石就这么嵌进皮肉里,膝盖从疼痛到发麻,没了知觉。
山谷外面的声音早就听不到了。惊慌失措的声音,恐惧的声音,愤怒的声音。
沉默的声音。
被师尊赶到这里来面壁的时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远离了这个一身血迹,面无表情脚步僵硬的少年。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身边没有人最好,天墉城的同门什么的,统统消失了也没有关系。可是师尊——那个总是淡漠而温柔的仙人,他第一次看到那人愤怒的脸。
“陵越若死,以命抵命亦是枉然!”
他以为自己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件事。清楚人死不能复生,想要为死人再做什么都已来不及;清楚自己血液里藏着野兽,虎视眈眈地寻找宣泄杀意的机会;清楚自己真正要击败的对手是谁——掌握自己的心,不要被那只野兽带走。
他曾经对师尊说,想要变强。可是他失败了。
让那个人失望了吧。
百里屠苏的心里面出奇的觉得安静而沉着,一片空明。没有懊悔也没有恐惧,反而像是因为直面判决而充满了力量。他做错了事,已是无法后悔,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那个人——积攒起所有的力量去等待。
他没想过师尊会不会原谅自己,又或是如果不能得到原谅应该怎么办。如果没有师尊,这些事情也就没有什么考虑的价值了。少年沉默而单纯的心就是这样想的。
用所有的力气,他只是想着,用所有的力气去做到最好。不会再让他失望。
雨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百里屠苏抬起头,看见蓝白相间的下摆。
雨水停了下来,一把伞罩在他头顶上,伞下的空间里,传来那个人清冷的气息。
却让他觉得湿透的身体都温暖起来。
“师尊。”
跪在地上的少年声音清澈,乱蓬蓬的头发被雨水淋透了,狼狈地贴着脸颊。他的小辫子可怜兮兮地粘在衣服上,看上去像一只弱弱的小动物,紫胤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从捡回屠苏之后,他叹息的次数也许比之前一百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他摸了摸屠苏的头,顺便用火暖魄替他烤干头发和衣服。正想说点什么,听见少年开口:“师尊,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或许曾经是有那么一点吧,可是他怎么忍心去责怪他。
这么小的孩子,强迫着自己变得心志如铁。
小孩子就应该撒娇才对啊,到处乱跑,要糖吃也可以的啊。紫胤在一瞬间,忍不住对命运有所怨怼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记得自己做错过这件事就好。”
紫胤淡淡地说。他伸出手,等待少年将尚且纤细的小手交到他的手中,然后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去看你师兄吧。”
师徒二人并排走在伞下。
默默地走了一会,屠苏仰起头,望着紫胤的侧脸,在细碎的雨声中无比清晰地说:“师尊,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百里屠苏并不知道,他的师尊刚刚差点和门中其他几位长老吵起来。
焚寂邪火之力显现,威力远出乎其他人的想象。若不是紫胤心有感应及时赶到,展剑台上上下下的围观群众,天墉城一半以上的弟子,能被这凶剑给一网打尽。
何况天墉城是天下清气所钟之地,对邪气最为敏感。如此凶煞之力,纵不将其诛灭,也该镇压在天墉城底部,昆仑清气的源头,不能放任在外随意伤人啊。
紫胤一开始还是照例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不管陵越身为大师兄却挑衅师弟,还是百里屠苏心志不坚轻举妄动,弟子胡闹都是他这个师尊教导无方。可一听到要将百里屠苏和焚寂禁锢镇压的提议,从来像影子一样的温和淡漠的执剑长老,或许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激烈反对了别人的意见。
此事,休得再提。紫胤绝不会答应!
他抛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竟是拂袖而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又都看向公认与执剑长老交情最好的掌门涵素真人。涵素苦笑了一下,你们别看我啊,大家都知道紫胤性格谦和,谁知道他也有碰不得的逆鳞?
活过了几百年的仙人,有太多他们不知道的过去。
紫胤心中思虑万千,屠苏却是自从说出了那句话,就一下子轻松起来。去向师兄道歉,就算不被原谅也无所谓;然后每天都要努力修行,让自己变得更强;心志坚定,永远不会再听从那个声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只要尽力做好就可以了,不会再被任何东西影响——
陵越这时候正躺在床上听芙蕖讲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天墉城发生的事情。女孩子说起话来像一串小蜜蜂,叽叽喳喳,声情并茂,急着想要一口气把故事倒个干净。“——大师兄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屠苏师兄就一直跪在思过谷,到现在还跪着——啊!执剑长老!屠苏师兄!”
眼看芙蕖跳起来,陵越也挣扎着想要在床上行礼,紫胤皱眉,在门口微微抬手示意陵越不必起来,就退了出去。门关上了,留下屠苏站在室内。
“师兄——”
屠苏单膝跪地。
“——屠苏行止无状——”
“此事是我这个师兄的错——”
躺在床上和跪在地下的两人同时开口,听见对方说话又都停了下来,屠苏抬头,正与陵越目光交汇。
一阵沉默。
“屠苏明知焚寂凶险——”
“我不能弹压流言——”
又是同时开口,两人的语气都越发坚定,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芙蕖听得跺脚,“大师兄!屠苏师兄!好不容易两个人都没事了,你们争这个干什么啊!”
陵越愣了一会,像是又想说一番身为师兄的道理出来,低头看到小师弟的眼神,却笑了起来。“师妹,你说得不错。屠苏,你是师弟,我是师兄,你该不该听我的?”
“……是。”
“那好。这件事是我不能弹压流言,维护师尊与你在先;争强好胜,要你动用凶剑在后。怎么算都是我这个师兄的错,你不许再争了,知道没有?”
“……师兄你笑了。”
陵越就又对他笑了一下。
然后他看到屠苏也笑了,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少年,笑起来意外地让人感到温暖,诚挚而有一点羞涩。
“师兄,对不起。”
陵越觉得这个师弟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或许,是成长的感觉吧。
“嗯,没关系。”
陵越伸出手,与屠苏相握。手心传来的温暖似乎带着无穷的力量。
“我还以为你会更别扭一点,比如,一定要承认是自己的错,一定要我罚你。要不然就是面无表情的说师兄我错了,心里却逃得远远的。”
“以后再不会了。”屠苏有点不好意思,“可我也以为师兄不会笑,也不会讲笑话的。”
“不许在其他人面前讲,芙蕖也是。”
“是。”
芙蕖嘻嘻一笑,两只手合上去包住了二人相握的手。“那,大师兄,屠苏师兄,以后只有我们三个的时候,一直都像这样好不好?不要再摆出一副冰块脸的样子,很难受的啊。”
“芙蕖师妹……”
“谢谢你。”
不能耽误了陵越的休息时间,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屠苏就拉着芙蕖告辞出来。走在路上,看着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的女孩,屠苏再一次说了“谢谢”。
“屠苏师兄?”
“师妹你,和大师兄、师尊一样,一直都肯相信我。”少年犹豫了一会,似乎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只要把话说出来就好了……”
“屠~苏~师~兄!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我一直都相信屠苏师兄的啊。”
“……”
“因为,大师兄和屠苏师兄,都是让人感觉很可靠的人呢。”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女孩坚定地点了点头。
陵越卧床休养的那段时间里,芙蕖每天都会拉着屠苏去看他。陵越这次算是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来,虽然紫胤以仙气助他疗伤,又有灵丹妙药调养,一个月过去还是不能下床。
“大师兄是病人啊,每天都吃这些青菜豆腐怎么能好。”每天例行从饭堂给陵越带饭回去的路上,芙蕖又开始抱怨。天墉城是道门正宗,传承又是扬清去浊,修炼内丹的一派,门下弟子自然都是茹素的。“屠苏师兄,听说山下农家有人生了病,都要熬鸡汤来喝的,我们偷偷给大师兄熬鸡汤吧。”
“嗯,以前我们村子里也是这样的。”屠苏想了想,“我不能下山,不过生火做饭我都会一点,师妹你下山去买鸡,我来熬汤吧。”芙蕖师妹上山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娇女,上山之后又是掌门宠爱的关门弟子,更何况天墉城中修仙问道之人,没有生活常识其实……蛮正常的。
“可是,没有钱啊。”芙蕖皱起小脸,“我早就偷偷下过山了,没有钱,村子里的人看到我穿的衣服,就要我拿宝贝和仙药来换他们的东西。”
“……我也没有钱。”天墉城里要钱来干什么?
“我们去抓野□□屠苏师兄。”芙蕖转了一圈,眼睛亮亮地盯着屠苏。“上次我有在后山的林子里发现野鸡哦!可是它飞得好快……不过要是屠苏师兄的话,一定能抓到的!”
昆仑山上会有野鸡吗?
屠苏还是默默地跟在了芙蕖后面。
小小的鸟儿被风刃壁追赶得走投无路,一头往屠苏脸上扎过来。屠苏敏捷地一闪身,拎住它扑腾不已的翅膀。屏息守候在一旁的芙蕖欢呼着跳出来:“屠苏师兄好厉害!”看了看那只愤怒挣扎的小鸟,眼神变得有点失望,“可是……这只鸡好瘦啊。”
“……师妹,你见过野鸡吗?”
“没有。”芙蕖乖乖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屠苏努力回想了一下记忆中已模糊不清的故乡,虽然村子里只有打鸣的公鸡和下蛋的肥母鸡……但是这只小鸟怎么看也跟鸡差太远了吧。
“……反正,抓回去给大师兄炖汤喝,一定会很好喝的!”芙蕖摊开一个小花包袱,“我这一路上,还有采很多蘑菇呢,小鸡炖蘑菇,大师兄肯定自从上山以来就没有吃过了!”
屠苏把小鸟拎到眼前和它对视了一眼,“……我觉得它看上去不会好吃。”这只瘦小的白羽毛小鸟,黑黑的眼神骄傲又倔强。
两个人从后山溜回来的时候半路上遇到了紫胤,焚寂事件之后屠苏与陵越、芙蕖的关系反而变得自然融洽了,让紫胤在觉得奇怪之余,也放下了不少心。少年人或许真是需要一场宿命的相遇吧。这么想着,对于屠苏整天被芙蕖拉着到处跑这件事,紫胤也就听之任之了。今天他二人又是一身草叶偷偷摸摸的回来,紫胤本想装着看不见,悄悄走开,却突然感觉到两人身上还有小动物的生命气息。
“屠苏,芙蕖。”
紫胤走出来,喝住他二人。两条悉悉索索的小背影都是一凛,像被雷劈了的□□,乖乖定住了听候发落。紫胤有些好笑,语气却甚为严厉。“你二人怀中是何物?”偷去后山玩耍尚可,但若以捉弄小动物为乐,伤生害命,却是修道之人的大忌了。
“是……是野鸡。”
芙蕖缩了缩,还是抱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勇气,回答执剑长老的问话。
“……胡闹!”
紫胤眉头一跳,一拂袖,那小鸟就从屠苏衣袖里飞了出来。被解救出来的鸟儿落在紫胤手上,咕咕地小声叫着,轻轻啄他的手,好像很是通人性。
“你们为何要捉这鸟儿回来?”
见紫胤似有怒意,芙蕖急忙替屠苏分辩道:“不干屠苏师兄的事!是……是弟子看到大师兄的伤一直没好,想给大师兄补补身体,所以……所以想做鸡汤……屠苏师兄没有答应!屠苏师兄说,他想养这只鸡,还起了名字……”
“芙蕖,你关怀你师兄,原是好事。但若是觉得陵越伤势需要肉食滋补,向凝丹长老或是丹房的执事弟子说明,让他们吩咐火头去山下采办就是。此地受清气滋养,山中草木鸟兽都有灵性,怎能随意猎杀?至于屠苏,”紫胤本想教训他几句,然而转念一想,只怕这孩子也实在是寂寞了。“……你想养这鸟儿,便将它捕捉回来,又怎知它家中没有父母兄弟,正盼望它归来?况且这是一只海东青,并非野鸡,你们若是不了解它习性,随意喂养,以致伤害生命,便是造孽了。”
“……弟子知错了。”芙蕖没精打采地垂下头,今天大概又要抄上十遍道德经了吧。屠苏却抬头期待地望着紫胤,“弟子知错了……那,师尊,弟子放阿翔回山之后,可以经常去看它吗?”
“……名字,叫阿翔?”
小小的海东青在紫胤手上“啾”地叫了一声。
紫胤将鸟儿交回到屠苏手中。“送它回去吧。若是功课闲暇之时,可以去看望。海东青只吃荤食,不可胡乱喂养。”
“弟子遵命!”
“有过当罚,每人抄十遍道德经,明日交来。”
“……弟子遵命。”
那天晚上,抄完十遍经书之后,屠苏和芙蕖都在大师兄那里蹭到了热腾腾的鸡汤面宵夜。
顺便还借着给大师兄养伤的名头,从负责采买的芙玉师姐那里搞到了阿翔的食物。
每天晨起练剑,上午读经,午后练习仙术道法,晚上去看阿翔。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晚上屠苏从梦中醒来,听到一声尖锐的清鸣。
明亮的月光下面,阿翔落在窗棂上,好奇地看着这个每天都会跑来喂它食物的人类。
而后它扇扇翅膀,在屠苏的房间里转悠了两圈,最终选定了屠苏的肩,落下来,骄傲地又叫了一声,宣告它的新领地。
师尊,师兄,师妹,还有阿翔。
百里屠苏以为自己生命中的人都已经到齐。
以为自己会在天墉城和他们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