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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宫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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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不过四更左右。王氏府中已热热闹闹地忙起来。
小丫头步履匆匆端着盆巾、手帕等物,那仆妇兀自口里叨叨着,“小翠,快些。耽误了小姐进宫的时辰,可担得起么?”一干老妈子,忙着给两个千金小姐漱洗,梳头,更衣,装扮,长公主赵氏凝眉注视着镜中的女儿,慢慢的,脂粉涂上了,蜜色的腮红抹上了,头上插了一支碧玉点翠朱钗,镜中的女孩儿只有十四岁,那是即将进宫去的大小姐王滟如。十四岁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命运还很懵懂,只知道困得极了,任由仆妇丫头们在母亲的指点下装点打扮自己。
“这钗还太素净了,再换那一支。”母亲说。滟如半梦半醒,头往下一沉。仆妇扶正了她的脑袋,又在她头上换上一支钗。
她侧目看坐在自己另一侧的妹妹潋颖。那确实完全不同的场景了。潋颖双眼里尽是兴奋的光芒,自己指点着仆妇道,“这衣服这么花哨,穿进宫去,能像样吗?”
一切源于两月以前皇后的一道懿旨。皇后令拣选适龄宗族贵胄子女入宫抚养,与后宫皇子公主为读书骑射、玩耍嬉戏之伴。话虽如此,言下之意却甚明了。眼下公主皇子们年岁尚小,他日不过几年之后,这些拣选进宫去的宠儿们,便或可加官进爵,辅佐幼主,亦或是得蒙贵人青眼,成为皇子妃之尊。
于是官宦人家纷纷打破了脑袋般的,使了千方百计,只盼把自家儿女送进宫去。宫中又遣官员来层层拣选,兼顾家世、相貌、品性、才情种种,最终于数百人中只挑得七八名少男少女。
常人家里挑中一名孩儿已欢喜至极,王氏却极幸运,两名女儿同时中选。长女今年十四岁,是嘉和长公主的亲生女儿,滟如与当今天子尚属甥舅,自是身份尊贵。那次女潋颖却是妾侍所出,与滟如一般大,不知为什么也在中选之列。
二女各自登上马车,滟如身边的丫头们含泪相送,滟如自己也知道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步三回顾,亦恋恋不舍。
潋颖斜睨着她,扬起了嘴角,趾高气昂提起裙裾,登上车去。
夫人看着女儿恋恋不舍的模样,皱起眉头,她年轻时便是急躁性情,此刻便干干脆脆道,“快快上车去吧!别再恋恋不舍作小儿女态了,你是我的女儿,莫要给我丢脸!”几乎是把她推上马车去的。
宫门车辚辚。滟如困得极了,挨在晃晃荡荡的车窗边已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来,不知走到了哪里,要揭帘看一看,却又不敢。这时候帘外一响,听见自己家人恭声道,“小姐,到了。”
家人揭了帘子,垂眉低首,牵她下得车来。
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由皇宫侧门而入,皆等在门口。滟如噤声不语,瞧见已有两个女孩子站在那里,两个人各自站着,一个身材长佻,迎风而立;一个羞羞怯怯的,却似小儿女情状。宦官侍立在侧,“各位小贵人辛苦了。待人到齐以后,引大家入园休歇。”
话音刚毕,马蹄得得之声传来。众人抬头看去,见是几乘白色玉璁马,当先一人翻身下得马来,俯身拜了名帖,朗朗道,“北藩之子华辰曦奉命入宫。”宦官纳过名帖,道,“入宫小贵人一律不许私带随从,入宫后当再行分派从人。望小贵人容谅。”
华辰曦道,“这亦不是大事,听公公的便是。”回身一挥手,“你们先行回去吧,对爹爹道我在这里不给他老人家丢脸便是,勤练骑射钻研诗书,照拂妹妹。”他身后一个女孩子,也下得马来,将缰绳交与从人。从人们道“是”,不久便去得远了。
华辰曦一身白色长衫,腰间佩了香囊、玉坠等物,俨然便是个贵公子模样。径自伴着妹子朝几个女孩子走来,又对自己妹妹道,“凝媚。此间不让带随从,委实无趣,不知可能骑马不能?”那女孩子一听骑马,便兴奋地同兄长攀谈起来,说的是北方话,余人也不大听得懂。原来他二人是兄妹,是北部镇北藩王家的世子、郡主。在这里的众人在家时都身份尊贵,此刻却各有各的来头,不由对他二人张望了一眼,却见那女孩子浓眉大眼,形貌都似男儿一般,竟叫“凝媚”这般名字,大家俱在心里微笑。
他兄妹俩攀谈一阵,华辰曦抬起头来,环顾了自己身边站着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身家非富即贵,此时却一个个没了从人,单单薄薄站在风里,平添了几分娇弱。华辰曦便一一问好,“在下镇北王世子华辰曦,日后与大家同寝同食,便如手足兄妹一般。”
那长佻白皙的女孩子温柔而笑,大大方方回礼,“贺兰珊见过公子。”她是皇帝的表弟庆亲王的嫡出女儿,身份自也十分尊贵,却只说了姓名,不报身份家世。
华辰曦再对那羞羞怯怯的女孩子说了一遍,那女孩子红晕上脸,嘤嘤嚅嗫,“小女子蒋……蒋琬琬……”她父亲是平西大将军,却生了个生性腼腆害羞的小女儿。蒋琬琬声音便越来越微,说不下去了,引得华辰曦反而“哧”一声笑出来。
华辰曦还不及与王氏二女见礼,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人。人到齐了,宦官一声唱喏,“小贵人们即刻随我入宫,入宫须得谨守规矩,不得喧嚣。”
将七八人领进了宫中,此时正值秋冬之际,皇宫中却草木葱茏,树木郁郁青青,百花齐放。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曲径中时有彩蝶绕身,花丛中幽香阵阵。
自一处拱门而入,园中别有一番风光。假山奇石,屋瓦白墙,颇似江南水乡风貌。宦官一躬身道,“请小贵人们入园。”再依名单上早列好的照本宣科,分派各人住处。
本朝民风开放自然,不似前朝那般谨守礼教,男女大防。是以这少男少女便同在这“菁园”中居住,男子住东厢,女子住西厢,对面而居。贺兰珊分在栖梧阁中居住,蒋婉婉住在迎月居,华凝媚分到了揽霞楼,王氏二姊妹与华凝媚比邻而居,住在湘水畔。
潋颖在榻上大喇喇躺下来,啧啧直叹,“这里倒比家里好多了!又凉快又宽敞,不过两个人住在一起不大好。凭什么她们都是一人一间,我偏要跟你挤在一起?”
滟如看一看这屋中陈设,墙上挂着一幅水墨丹青,她自幼便爱这些,一时看得入了神,嘴上随意道,“多半分派的娘娘们见我们是姊妹,住在一起也好彼此照应,这也是人之常情。”
潋颖哼了一声道,“谁要你‘相互照应’了?你能有这么好的心么?”说罢,自打帘一拧身进了里间。
滟如知潋颖素来如此,也不放在心上。不久,她二人分配到的侍女丫鬟也到了。年纪比她们略大了两岁,服侍滟如的叫春梅,服侍潋颖的叫冬雪。
潋颖昂着头傲气道,“我是王侍郎的女儿,你好生服侍我,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罢便褪下腕上玉镯随意掷去,“赏你的,就算见面礼吧。”冬雪喜得练练称谢,满面喜容。
滟如亲眼见潋颖如此行事,在家时母亲亦教过她,要不吝钱财打点下人。可是滟如天生便不喜这些俗事,不喜欢做,也懒得做,对待下人自会真诚相对,不吝赏赐,却不喜欢以钱财笼络人心。分去服侍滟如的春梅,眼见得冬雪白收了个玉镯子,而自己的主子却毫无表示无动于衷,脸都青了半分,心里暗恨。
潋颖热衷于活跃在人群中,几天下来也与大家极熟悉,宫中贵人也认得她。而滟如不喜与生人周旋,只在屋中静坐,闲来品茶,研究诗书字画之类自娱。宫中自是不乏这些事物。几日下来,大家反倒只知王二小姐,不知王大小姐了。
这在滟如倒是前所未有的事。从前在家时,因嫡庶之分,仿佛她天生便优越些,自然众人待她比潋颖要好的多了,到了这里却是全然相反的情形。初时滟如也不放在心上,众人追捧从小受惯了,并不觉得什么。
到这日早上,滟如一起来,并不见侍女来服侍。那厢冬雪殷殷勤勤打水侍候着潋颖洗脸,潋颖颐指气使道,“慢慢腾腾的,哪里有做事的样子,耽误了本小姐可有你的苦吃!”冬雪不住赔着笑脸。
滟如左等右等不见春梅来,只有自己去叫,春梅从屋里出来,睡眼惺忪的。滟如叫她去打水,春梅懒懒道,“去得太晚,热水早就被大家取完啦,只有再等一等。”滟如一怔,“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起来打水去?潋颖已用上热水了。”春梅脸一沉,道,“都是一般的千金小姐,难道你就比别人娇贵?主子大方,自然人家伺候得殷勤了!”
滟如却不知如何发作是好。这天倒也巧,嘉和长公主借进宫问安之由,打点一番,顺路来探望女儿。滟如一见母亲,自然喜出望外,不知怎么,眼里一酸,眼泪险些儿掉下来。长公主道,“你不要急着哭!跟我说说,这几日进展如何?量来你是我的女儿,没人敢欺侮你。”
长公主自信自己身份尊贵,却不想那些忌惮她身份的宫中贵人们犯不着欺侮一个小姑娘。而底下那些下人,又哪里知道你是什么来头?滟如心里明白,却不对母亲说,只有一个苦笑。
这时候门外一个宫女跑来,隔着帘子问,“公主打发我来问问,二小姐可动身了没有?”
冬雪早已跟着潋颖出去了,春梅便巴巴地凑上去道,“二小姐已经走了不少时候啦,想来过一会儿便到了。”
宫女道,“这可糟糕!我们公主说今日下了雨,不去听戏了,改去我们公主那儿斗牌。”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长公主听得脸色越来越沉,“什么二小姐!”
冬雪虽不惧滟如,对这位夫人的威仪倒怕了三分,一五一十道,“王二小姐与端仁公主素来交好,今日为公主所邀,与公主斗牌听戏去了。”长公主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素来交好,她才与淑君那丫头识得几日,不过是上赶着攀附那一套,也真不怕丢了王家的脸!”
话是这样说。脸色不善地挥退了春梅,等关上了门,嘉和长公主脸色沉得可怕,劈手便朝滟如身上打去,“没用的丫头!我送你来,可不是让你舒舒服服在这儿享福的!你是堂堂正正长公主的亲生女儿,身上带着皇家的血呢,却让那庶出的小蹄子骑到了你头上去,可不让人笑掉了大牙?你丢尽了自己的脸,更连带着丢尽了我的脸,我有你这般软弱的女儿,有什么用!”
滟如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几日来的憋屈在母亲的指责里尽数宣泄出来。嘉和长公主骂了她一阵,皱了眉头道,“只知道掉猫尿,看得真教人心烦。你会替你想法子,你自己也长进些!”不多坐也就走了。
滟如在屋子里坐了一阵,直觉心中气息阻塞。站起身来出得屋去,秋日的晴空高而广阔,她站在那里,便觉得云头悠悠然的,心情也疏朗了许多。
忽听得有人叫她,“喂!”她一回头,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长得熟悉,却一时叫不上名字。那姑娘见她迟疑,反而大笑,“我在你隔壁住了好几日,你全不认得我?”滟如给她问得不好意思了,正竭力思忆,她也不以为意,自报家门,“我叫华凝媚。我要跟我哥哥去骑马巡猎,出宫饮酒,你去不去?可惜贺兰珊、蒋琬琬都自矜身份,不肯和我们一道去,好没意思!”
其实滟如不精于骑术,只勉强可以在马上坐好,饮酒更是从未有过的事,换作平时她也会如贺兰珊她们那般婉然拒绝,今日却是郁郁到了极点,反而天地为之一宽,她想:有何不可?竟一口答应下来,“好,今日便舍命陪君子罢!”
华凝媚大喜,连连拍手道,“太好了!我叫哥哥给你弄一匹最好的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