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权逊）》棠邑焚鹤人

4、肆

　　肆．
　　夜里的江风格外冷，即使入了夏，消失殆尽的沃热留下的只是扑面而来的清冷气息。孙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立在江边，空气里隐隐流动的寂静让他有些瑟缩起来。远处是星星点点的渔火和天穹上的一钩月亮和一天繁星交相应和。
　　“主公，”贴身侍从手捧着狐裘，“夜凉，冷风伤身。”孙权由他给自己披上衣服，突然地说：“你还记得大都督么……”这个仆从是看他从小长大的，即使是年老，孙权也执意不肯更换，大概是，贴了心，就不想改变了吧。
　　“小人妄加猜测，主公莫要怪罪。”仆从一躬身，“主公定是今日看到陆大人触动往事了吧。”孙权什么话都没有说，被别人点中心思，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只是做了个挥手的起势，仆人意会，顺从地退下了。
　　我怎么敢……敢把别人当做你呢。
　　孙权突然掩住狐裘，一下子瘫在江边一块顽石上。看着渔火在江风里肆意地晃动，心里强烈的抽痛涌上来，只觉得心尖一凉，就忍不住用手捂住胸口。他看到头顶冷冷的月光冰凉地侵蚀他的血管，好像在嘲讽。
　　是……劫数吗……

　　记得入夏后的夜晚，暑热毫不褪色，灼灼地烧着。减了锋芒也让人腻烦地弥散在屋里——好像每一寸呼吸都满含着暖意和暗示，把暑气凝成细密的汗珠，滑过每一寸肌体。
　　喘息声戛然而止，留下一阵难堪的安静，这样的氛围里，浮动着清浅的低吟。
　　身下人忽的开口，带些欢爱后的倦意。孙权觉得指尖一麻，还是缓下了动作，俯下身去听他的低喃。周瑜的凤目微张，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沁在发际间。孙权伸手想为他拂去。“放开我！”周瑜厉害的声音响起来，扳开孙权愕然的手腕兀自走到架边取下深衣，披在身上谨慎地抚平，系好宴上的华服便径直走开了。
　　想必是风过后将汗冷凝，周瑜推门而出时竟然瑟缩了一下，但很快舒展身体，只留给榻上的孙权一个纷飞衣袂的剪影。
　　窗外一阵风，孙权只觉身上燥热，心却凉下来，凉的彻骨。脑海里的交缠绵延，烙得真切。他取下架上金盆里的手巾抹了脸，好像羞耻与无奈化成薄汗覆在脸上，用温水一扑面就能统统散尽。他隐约听到马上凌乱的铃响往远处去了，想必是周瑜到后堂牵了马就离开了。
　　猛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
　　这口气那么长，似乎携了长久的不甘与未尽的情欲之快漾在周身，惹得他不堪其扰。他下了决心，索性埋头将整个面都浸在水里，任流水将发丝冲散，在里面无助地摇曳着。
　　血往上涌，头脑发闷，至少不会再乱想了。
　　是自己对不住。
　　他狠狠地把枕边一个葫芦型的小药瓶掷到地上，里面的半瓶粉末与琉璃碎片撒了一地。他愤恨，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及不上父兄，明明……自己尽了最大的力量。

　　孙权从怀里掏出一只琉璃小瓶。里面是满的。他叹了口气，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又把这个瓶子拿出来，明明——浸透了的都是不应该的东西。
　　周瑜厌憎的面孔和陆逊交叠在一起。
　　传闻他们有半师之谊，在赤壁时陆逊当过一个小将。他不知道陆逊可曾知道这一切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他觉得没有必要牵扯进一个无辜的人，只是……
　　不该那么相像。
　　即使不是面貌，气质的相近更让他无法克制。
　　他攥紧了瓶子，低下头看流动的江水起起伏伏，波光明灭不定。他私心里想，如果是陆逊，大概不会像周瑜那么强烈的反感，毕竟，自己是主公，他是个默默无闻的臣子。及不上周瑜，那么心高气傲，让他至今都不敢忘记凌厉的眼神满含憎恶地瞪视而来的冲击力量。
　　到底该不该封锁自己呢？
　　为人君，不该为所欲为。道德礼数的僭越始终让他觉得胆颤，又有种破灭的快感。他无法探知自己的真心到底如何，压抑许久的人性迸发的时候，大概是最可怕的时候。
　　我始终只是个普通人，应该受嗔念欲望的左右。
　　像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样，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长长的气息里酝酿着不甘与坚决。
　　无声地，沾了冷汗的瓶子落进了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