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无题处》万年铿

8、第七章

　　出长安的前一晚谢绩被宫里来的人请进了宫，初时他还以为是太子请他，直到被径直带往骆荣的书房才知道要见他的并非是太子。
　　骆荣在书房之后的暖阁里见了他。谢绩是第一次踏足这书房之后天子小憩的地方，深夜被请到这里心里即便是再坦荡之人也不免在跨过门槛是有了几分惴惴不安，更何况与他而言，总是藏着些不可与人诉说的秘密。
　　暖阁陈式一如前面的书房般简单，在那卧榻之后的墙上正中也如书房一样挂了一幅一人多高的画像，谢绩踏进去之时匆匆一瞥，只看见那像中是一位身着银甲跨骑白马的少年将军，眉目间与书房那副一样。他不敢细看，只想也与书房里的那副一样，是尹皇后的男装像罢了。却又在念及此处又觉得隐隐不对，但天子面前也没有空闲去细想。
　　骆荣靠坐在案边，早已除了冠冕和外袍，只穿一身天青色长衫，乌黑的一头长发在头顶随意束了，柔软的披下来，衬着天青色的衣衫，看不出半分沙场骁勇的戾气，俨然一个读书人的温润。长安虽是已到了初春时节，天气却依旧不见转暖，屋子里便烧着炭火，甚是暖和。见谢绩进来，骆荣轻轻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又指着对面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枫儿这些日子与我谈论左传倒是很有几分自己的见解，到底是谢太傅教得好，朕最怕他将来做个纸上谈兵的赵括。’他说起骆枫的时候眼睛里那曾笑意毫不加掩饰的溢出来。
　　谢绩立刻道，‘太子天资聪颖，臣不敢居功。’这倒也都是实话，骆枫聪明剔透，一点就通，本也就不费什么心，若说到有自己的见解，谢绩便想起有时师徒两人竟会争得面红耳赤，面上便掩饰不住的泛上了一抹笑容。’
　　骆荣轻点了一下头，放下了手中正看的书简，静静的打量了谢绩一回儿，只看得谢绩心中突突的跳。半晌他道，‘他从前总说谢家的大公子以后必是谦谦君子国之栋梁，’说着轻笑了一下，‘虽然总是心有不甘，可是细细想来他这个人说的话倒是没有一次出错的。’
　　谢绩并不知道他说的“他”是指谁，但却见他那温暖笑意衬得那张平日里清冷的容颜瞬时生动起来站起来。
　　骆荣站起身来，谢绩也忙随着他站起来。骆荣向着他走了几步，到了近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若活着，见到你这般，心里定然欢喜。’
　　谢绩依旧不知道他所指何人，却也不便想问，想来若是骆荣不愿说，他也问不出口。骆荣转身，背对谢绩，仰头看那挂在墙正中的画像，负着手一言不发。谢绩从后面打量他，那天青色的袍子裹着这些年渐渐瘦削下去的双肩，恍惚间竟然给他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在这温暖的长安宫殿中谢绩却又似乎回到那一年湿冷的江州城中，隔着长长的萧索冰冷的城墙，城内山穷水尽，城外春风得意。谢绩很快的闭了一下眼睛，只一瞬那些残破的影像便消失无踪了。
　　‘你心里是否还在怨那一场围城之恨呢？’骆荣的声音突然的响起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突兀且不近人情。
　　谢绩有些失神，片刻又敛了心神，话说出来却也平平淡淡，‘都是前尘往事，臣早已忘却了。’
　　‘前尘往事。’骆荣将这四个字细细的重复了，又长久的品味了一番，末了近乎叹息一般，‘是呀，都是前尘往事。’停了一下，仍是背向他，‘朕都老了。’他抬头凝视那副画像，仿佛不是说给谢绩听，却是说给那画像上的人听。
　　谢绩在他身后抬眼也去看那画像，那画中的少年将军银甲红袍跨骑白马，风流俊美英气十足，要说这画师也是了得，隔着笔墨纸张那少年将军的风姿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倒真要叫人忍不住陡生爱慕之意，只是，谢绩有些费解的想，这画师这般好技艺，为何与尹皇后的相貌终究是差了些？
　　骆荣仿佛是失神一般地看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你若心里怨我，我不怪你，当年围城终究是狠了些。你父亲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与他各为其主，不得不如此。’
　　当年的江州城谢绩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如今在这里被当年的仇人如此提起，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早已忘却的前尘往事却都历历在目，就连那些气味都不曾忘却。他干涩的回道，‘臣怨不得陛下，生逢乱世，怨天怨地唯独怨不得人。’
　　骆荣听得这几句话，忽的转身看他，良久点了点头，‘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是露出一个笑容，‘难怪他很喜欢你，城一破他便去寻你。’
　　谢绩心中像是被钝器狠狠的击打了一下，那瞬间的疼痛几乎让他流下泪来，他并不记得谁在城破之时来寻他，却记得那一日江州城里饿殍遍地。
　　骆荣又坐下，‘他看中的人总是没错的，朕的太子听你的话，连朕那个荒唐胡闹的弟弟也听你的话。’
　　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骆扉身上去，谢绩心下着实一惊，洛阳王离京的一年多里可是在洛阳做了不少上不了台盘的事情，弹劾他的奏章日日送到骆荣的面前，没半刻消停。‘王爷生性不拘小节而已。’
　　骆荣笑了一下，‘又来为他说话。从前在金陵的时候你就处处为他遮掩，连他自己都跟朕讨饶说，若不得谢叔澜，有十个洛永桓也给朕大板子抽死了。’
　　这话听到了谢绩耳里便多少有些苦涩，江南春雨杏花不及我有谢叔澜，可又如何呢？江南春雨是昨日杏花，谢叔澜也被忘却在金陵旧事中，说到底，他姓骆的便是有那样的心性，他不爱的终究是不要的。
　　‘他总是胡闹。’这句话说得没有起伏，也听不出骆荣是出于一个君王对臣下的责备还是出于一个兄长对弟弟的无奈。
　　‘王爷虽然有时行事难免荒唐，可是在大事上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糊涂。’何为明哲保身，何为中庸之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身立命之法罢了，遇上关心则乱的人，他谢绩也便如那些傻子一般将自己抛出去做人案板上的鱼肉。
　　聪敏如骆荣怎会放过他话中的破绽，果然反问道，‘谢太傅又怎么知道他在大事上不曾糊涂？难道谢太傅跟他商量过大事？’
　　谢绩话一出口已知失言，立刻便要跪下，骆荣却伸手拦了他，笑道，‘朕不过跟太傅开个玩笑，太傅你又何必当真呢？满朝文武都比着谁能给洛阳王罗织莫须有的罪名时，你还能为他仗义执言，这份情意是他修来的福分。’话锋一转，‘朕的话他不爱听，也不肯听，看来只有你的话他好歹还进一点，那便趁此机会去洛阳转转吧。’
　　谢绩不语，只是听着。
　　骆荣接着道，‘你跟他说，今时不同往日，随性而为的日子早已经不在了。二十来岁的人了，不顺意了，心中不痛快了便如孩子般时时闹别扭可真是没什么意思。’缓了缓，他语气放轻柔了些，‘你告诉他，他是朕的亲兄弟，这一辈子就算有千错万错，这件事总是错不了的，朕心里待他如从前一般并没半分不同。’
　　谢绩有些黯然，你愿意要给的又未必是他想要的，认识骆扉长长十三年，谢绩觉得他从来也甚不明白骆扉这个人。
　　仿佛是看懂了他的想法一般，骆荣又道，‘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事事都顺了心意呢？所得非所愿，所愿非所得再是平常不过了。即便是像朕这样万人之上，这一生里想留的人也终究是没有办法留下。’说到这里他神色黯淡下去，仿佛是记起什么万般让人伤心的事情。最后仿佛是累了一般，‘他若想来长安，回来住住也没什么，朕还与他同榻而眠一如往昔。’
　　‘臣都记下了。’
　　骆荣突然显得异常的疲倦，或许是那句“终究是没有办法留下”陡然间伤了他的心，那张清瘦俊美的脸退藏到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让谢绩再也记不起当年江州城下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的将军了。

　　车驾第二日清晨便晃晃悠悠出了长安城，而谢绩的心却早一步去到了洛阳。他与骆扉已有一年多不曾相见，即便是连书信也甚少往来，在谢绩的记忆里他们自从相识还从没有分别这样长的时间过。说不伤心也都是假的，就如当年尹涵枫在守望塔之上对他说的那番话，你以为经历过分离坎坷看尽人间冷暖，心便也死了，也不难过了，却到头来只知道离着心死还差了那么远。有时真是伤了心谢绩也怨自己，想不出骆扉有什么值得流连在自己心念之间挥之不去的，反复难眠最终也只是想只怕是他在人生最飘摇的时候遇见他，风雨沉浮一路也曾相随，在他心里早已将这个人当成是人世间唯一的留念和风景，却不料到头来却只十年浮生若梦一场。
　　‘学生若是猜上一猜，保准也能八九不离十。’车辇里对面坐着的少年忽然笑道。
　　谢绩猛然惊醒，敛了神色，‘太子什么时候干起了拆字卜卦的营生了？’
　　骆枫还是笑，‘学生可比街上那些算命先生高明多了，一不用拆字二不用起卦，只消往先生脸上那么一看，便已知道先生在想什么了。’
　　谢绩不与他谈笑，‘我心里装着祭祖大事，自然心事重重。’
　　骆枫不再与他说笑，转开视线，不再说话。大车又走了一回儿，他突然说道，‘先生若是心里欢喜还是愁苦都这般放在脸上，迟早一日他必连累你。’
　　谢绩一惊，仔细看他，却看他脸上没半分异样，仿佛刚才那话并不是从这个少年嘴里说出来。
　　见谢绩不回他，骆枫又说，‘先生不与我争论，心里必定是想，若是洛永桓的话，定然不会害我。’
　　谢绩盯着他，‘为君者一日之中听进耳朵里去的必有千般说法，所谓明君就是要能明辨真假，不为小人所操纵。千份折子弹劾洛阳王，太子是聪明人，孰是孰非带到洛阳城中亲眼一见便明了。’
　　骆枫转过脸来看他，半晌轻声一笑，‘我在说先生，先生却与我谈论朝中大臣，’他向谢绩靠了过来，笑的明媚，‘我只管太傅与叔叔的是非，至于群臣与王爷的是非自有父皇去论断。’
　　谢绩板着脸，不再与他谈笑，撩开帘子，看着长安景物渐渐后退。
　　骆枫泛起一个嘲弄的微笑，闭上眼睛，也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