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d》抹布拉少

11、10

　　10

　　李俊啊，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我们一起上学时的日子。从前不觉得，可是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是不是只有单纯的日子才能让人快乐起来呢？只要我们足够年轻足够有信仰，天地万物都变得那么美好，那时的我们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直到慢慢地现实世界把一切都慢慢侵吞腐蚀……曾经的我们以为自己是创造者，而现在只能一再退让……口口声声，不能牺牲掉全人类的未来，却必要先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你看看外面，这么大的世界，我们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到底是正义还是邪恶？坦白说，我现在觉得自己真的好渺小，我有些累了，对不起……

　　“大哥，你在想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李俊脑中的思绪。深吸一口气把无缘无故涌现的回忆删去，李俊转过头来，看着张顺问道：“没和你哥在一起？”
　　张顺撅嘴道：“哥哥在和一个叫什么弘的人打电话。那家伙好烦啊，啰啰嗦嗦没完没了的。”
　　李俊笑笑，回过头去望了望。这个时节的海边总是格外热闹，除了趁周末享受休闲的本地人，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游客，一起贪恋着大自然美丽的赠予，给自己的灵魂一个休憩的机会。童猛这几天童心大起，几乎每天都缠着童威不放，那么多比基尼美女如过江之鲫一般从身边掠过都视同无物，非拉着已经岁数不小的老哥一起玩大水球；张横在远处讲电话，听出来口气十分不耐烦，脸上却始终漾着笑意。
　　是啊，这个世界本来如此美好。阳光灿烂，温暖得让人感觉自己好像不存在一样。
　　“我没想什么，就是随便待着。你快去和他们好好玩吧。”
　　“我玩累了，大哥陪我聊天吧。”
　　李俊一笑：“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张顺认真地问他：“大哥，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地理退步成这样了？”李俊故意板着脸：“我得批评一下阿威。”
　　“不是的大哥，”张顺说着郑重地取出一张纸递给李俊：“这是有一次童威哥哥带我去江边玩的时候我捡到的，当时还装在一个玻璃瓶子里。”
　　李俊见那张纸显得很久，已经开始有些泛黄了，一看就是年代久远。
　　轻轻展开，原来是一幅笔法稚嫩的儿童画：沙滩，大海，太阳。在画面的正中用一根蓝色的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把心里的疑问和梦想画下来装入瓶中扔进水中，是他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很常见的做法。
　　看着这些东西被水流推向远方，因为未知而更加有期待和想象的空间。很多人从未想到过这些东西会不会有一天被别人拣起来，把疑问继续下去，但也有些人始终保持着当初的心，一直在等待。
　　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这个问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人真的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成为天才，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吗？李俊心知自己的众多同行之所以能够做到今天的成就，不过是因为执着。执着于一个从未获得答案的问题，忘却其他。
　　“如果是我问你这个问题，你又会怎么回答？”李俊望着张顺问。
　　“大海的另一边……”张顺歪着头想了想：“是我想去看看的地方。”
　　“你想要航海？”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张顺说起这话的时候一脸憧憬：“我有的时候也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
　　“有理想是好事。”李俊点点头：“就像你哥哥一样，他沿着大海一直走，所以走到了南极，才成为今天的他。你会比他更加出色的。”
　　“大哥，”张顺仰头看着他：“那你曾经的理想是什么？”
　　“我……”李俊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理想，也许已经实现了，又也许已经死了。”
　　“顺子，过来！”
　　远远地，张横冲这边招呼着。李俊拍拍张顺的头示意他过去，临走前张顺回头看了看他，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张横这一次回来并不出乎李俊的意料，早在他走之前李俊就知道他回来的日期。只不过对于这一对兄弟的相认，他事前并没有任何的心里准备，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虽然以他对张横的了解，对方本来就是一个感情比较丰富的人，但他能对仅仅在血缘上有联系的张顺会如此亲热和疼爱是不在李俊的计划之内的。几天下来张顺与他的这个哥哥几乎是形影不离，连一向比较大条的童猛都受了刺激了。他开始慢慢觉察到张横的这一次休假也许会发生一些预料之外的事，然而具体会怎样，他心里并没有数。
　　从前虽然不说，但他从心里一直拿自己当成张顺的创造者，所以就本能地认定关于张顺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这几年他一直试图提供给张顺最优越的成长环境和最人性化的教育方式，想让张顺从各方面条件都尽可能地和普通孩子保持相同。然而这一次张横的回来却提醒了他，唯独有一件东西，唯独有亲情，他给不了张顺。这孩子从小并不缺少关爱，然而也正因为其本身的优秀和完美，他的内心对于血缘亲情的向往，才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他看着两对兄弟在那边亲热地嬉戏，心里漾过一丝温暖，却又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哥，还是现在的小孩幸福啊。咱小时候爸妈可没带咱们出来露营过，还是海边，想想就觉得浪漫。”童猛顺着帐篷上的天窗望向满天繁星突然感叹道。
　　“唔。”童威坐在一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手提电脑的屏幕，随口应道。
　　“哥，你说张老师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他不是说过那边给了两个星期的假么。”
　　“这么短，他肯定舍不得顺子吧？”
　　“可能吧。”
　　“顺子跟他哥也是真好啊，我之前都很少见他这么开心过。”
　　“是啊。”
　　“哥，你说如果……”童猛说到这里，见童威依然埋头于工作，便打住了话头，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了帐篷。
　　夜色下的海边有一种别样动人心魄的美，澄静，深邃。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却遏止不住人们出来走一走的冲动。
　　夜色中无心入眠的人并不止童猛一个。他看见那个身影站在不远处，手指间是一支点燃的烟，紧缩着眉头遥望深沉低语着的大海。常年被恶劣环境锻炼出来的偏瘦却十分结实的身材在月光中勾勒出一个十分完美的线条。
　　“张老师这么晚还不睡啊？”童猛凑上去搭话。
　　“你不是也没睡么？”张横深吸了一口烟，微微笑了笑看他。
　　“我哥在旁边工作，弄得我也睡不着。”童猛笑嘻嘻地把责任推到了无辜的人身上：“我能也来一支吗？”
　　张横笑着递给他一支烟。
　　童猛点上，深吸了一口笑笑：“真过瘾。在顺子面前从来不敢，怕影响小孩子被大哥骂。”
　　“你怕他？我看样子可不像。”
　　“说说而已的。”童猛笑道：“张老师和大哥很熟吧？从前的时候就听大哥提到过你。其实我一直挺崇拜你呢，只可惜没什么机会见到。与其每天泡在实验室里，我更羡慕像张老师这样可以到处去闯的生活。”
　　“我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只不过是上大学之后专业不同，每个人忙自己的才没有联系那么频繁。”张横笑着解释：“我也总听李俊谈起你们两个。他这个人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其实常常夸你们。”
　　童猛一听这话，不由得“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小猛，能不能多和我说点顺子的事？”张横突然开口道：“我知道在他身边照顾最多的人是你，你介不介意和我多分享分享关于照顾他的经验呢？”
　　被人如此正经地摆脱让童猛有些不大适应：“我……我当然不介意了，不过张老师为什么要……”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越是和他在一起，我就越是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身为亲哥哥，在他成长的日子里我都没有陪在他的身边，他的喜怒哀乐我也都无法一一体会和陪伴。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
　　听他这么说，童猛心里感叹，便毫不吝啬地当真和张横分享起自己照顾张顺的每一个细节起来，从出生起包括喂奶换尿布一直到现在每天的日常看顾，从喜欢的食物到爱好的书籍电影，不仅毫无保留地统统告诉了张横，甚至在回忆的过程中把自己当时的各种心情也重新回味了一番。张横对这些琐碎的东西非但不觉得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两个人越来越聊得来。
　　“……其实说真的张老师，你来之前我还从没见顺子和什么人这么亲过呢。真没想到血缘的力量这么强大。”童猛认真地感叹着：“顺子从小一直都很聪明乖巧，但他这么开心的样子真的很少见到。有时候我真的挺嫉妒您的呢。”
　　“那小子应该挺喜欢李俊的吧？”张横脸上却并没因童猛的话露出得意之色。
　　“因为是大哥造……我是说，毕竟是大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感情肯定会有不一样的地方。”童猛看着张横的脸色，突然意识到在他面前说话有时候似乎要顾忌点什么。
　　张横看着远方：“那李俊喜欢他吗？对他好不好？”
　　“大哥……”童猛斟酌着字句：“大哥当然关心顺子了，只不过不太会表达。您刚才不也是这么说过么？”
　　“没错，我确实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张横低声说。
　　两个人到这时突然没了话说，童猛总觉得张横的表现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张横手中的烟早已吸光，烟蒂捏在手中却迟迟没有丢，一点点地任其慢慢萎缩干枯。
　　“张老师还是早些休息吧，按日程安排咱们明天还要玩一天呢。”童猛试着提议道。
　　张横点点头，两人朝着一起露营的地方返回。到了临近帐篷的地方，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童猛看见张顺蹑手蹑脚地走近李俊躺着的帐篷之中，悄悄跪坐在李俊的头部上方，俯下身去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轻地伸手摘下了对方脸上的墨镜。
　　童猛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要阻止，却不知为何一动也动不了。
　　只见李俊缓缓地睁开眼睛，恰好迎上张顺的目光。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彼此注视的状态，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彼此的眼中，就已经看到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