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诗钞[花羊]》河青九余

3、三

　　“十年前，我就离开谷里，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
　　“我是书墨弟子，我原来笨得很，却心高气傲，心浮气躁。学做机甲总做散架，采药也不太利索，裴大师兄常骂我。颜师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直接把我丢出去历练了。好在跟着颜师，每天除了习字就是练武。那时候比武功，我还算不错。在江湖上吃亏也不多。我一路从北到南，从南到北。雪山荒漠，东海小岛，我都去得遍了。
　　“我总是一个人走。因为切磋认识了一些朋友，但我还是喜欢独自来往。就这样三年之后，我就想，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呢？我有些想念颜师和同门，就回去了。颜师见到我，吓了一跳。因为之前他们听见谣传，说我被人给害了，还想着给我报仇，结果我自己好好回来了。其实这事也是不假的。我遭了暗算，差点送命，好歹是自己想法脱身了。这种事在那时江湖上其实也平常。
　　“逛遍了天下美景，见识了天下奇人，这很有意思。我忽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出门了。在江湖上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在一个有花有树有农田的地方，结庐而居，也是一件好事，现在倒是实现了。
　　“颜师见我不再乱跑，就给我一个任务：编书。万花谷多奇人名士，这些人自己写书，各位师父师兄们有时候也会写书。编书付印，使之流传开外，一直是我们书墨弟子的任务。我一口气编了三卷诗钞，最后一卷还是我们这些弟子自己的吟咏。颜师看了也觉得很开心。我每日伏案写啊写啊，晴天就出门晒太阳，下雨天就坐在廊下发呆。有师弟师妹来找我听故事，我就为他们也写了很多传奇本事。我想，原来我仗着武功行走江湖，现在是我的书在世间上流传，也没什么太大不同。颜师说，他年轻的时候也闲不住，一定得自己愿意老实了才做事。
　　“后来，叛军来了。我那时候足不出户，每日除了采药制药，就只在自己房里写作。外面的事情虽然知道一些，但是我已经完全沉浸在书法和诗文当中，别的都觉得不当回事。想到以前和人说动手就要动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法。谷里的弟子越来越少了，很多去了军营当军医，派驻到别派防守的人也很多。几位师父也早就离谷，为了局势四处奔走。但是叛军势大，对我们越发不利了。终于有一天，入谷的通路暴露了，谷主计议已定，当下带着全谷的弟子到了睢阳，他们当时已是孤军奋战，我们去了，能起到多大作用，并没人愿意想。
　　“所以叛军来时，所见的只是一个空谷。风车和凌云梯都毁了，他们眼前能看到繁花掩映，山间有亭台楼阁，但是隔着一道悬崖。里面没有人。再之后，我们只能是听说。连最后的好天气也失去了。已经再没有什么我们能想的。
　　“我没有想过，大家会是这样死——我原以为，我们是读书人，应该一辈子舞文弄墨，等到须发都白了，留下了很多文章、医典，为人称颂，在年纪很老的时候才死。我没想过，我们会在年轻的时候，还自命不凡的时候，还很清高的时候，就忽然死了。
　　“师姐妹们顾不上妆容整洁，师兄弟们也都绑头发戴头盔。开始大家意气很高，决心也坚定，到了后来，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没有食水，跑也跑不掉。这真是让人害怕的事情。不论之前我们多么一腔热血，这时候也是怕的。不论武功多高，也抵不过千军万马，是这个道理。打到最后，已经只剩下麻木。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木石而已了。
　　“我被砍掉了右臂，还受了很重的内伤，虽然保住了命，武功却没了。留下来也没有用，白白当了拖累。本来我也跑不出去的。但是后来才知道，天工弟子在城中秘密挖了一条通出去的地道，让几个人带着万花谷留存的典籍文物出去，好得以保全。他们走时，也带上了我。我是书墨弟子，擅长编书，这个事情我是能帮上忙的。
　　“因为活着的人，总会有些愧疚感。我们抱着那些文物典籍，就觉得自己还不能死。所以才活下来。
　　“那之后，我们一边养伤，一边逃亡，也都分开了。再之后，我碰到了纯阳派的前辈。我知道每一派都有这样的遭遇，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再不是风流潇洒，被人羡慕的万花才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我搜集保存这些典籍，继续写文章，编书，我不想让人忘了那些万花弟子的作品，他们是那么优秀的人。——幸好，印书可以用雕版，我那左手写出来的难看手稿，也能变得漂漂亮亮的。
　　“……你怎么哭了……好罢，我不笑话你……你说想见我原来的笔墨？没有了。留在谷中，没有带出来。别说你，我自己也有点心疼。但是再一想，如果带了出来，我天天瞧着，也许就伤心得再也写不出东西了。那张琴是我师姐的，我替她留着。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复兴纯阳，你们每个人都想做这个事情。而且你们也在努力。但是我们……不是每件事，都是想做就做得成。缘分尽了，无法强求。万花一门生逢其时，死得其所……并不悔怨。”

　　刘襄起得很早。练剑练到一半的时候，夏集推门出来，捂嘴打了个哈欠，对他笑道：“真早。昨天折腾的那么晚，还是一点也没耽误。果然年少精神足。”
　　刘襄脸上一红，有点恼怒。收了剑道：“折腾得晚，还不是因为你。要是我还躺着，你会起来吗？”
　　夏集笑着走过去，在他眼角吻了吻，道：“收拾东西，出诊去。”二人便进了屋，刘襄拿上药箱，夏集望了望天色，夹上两伞。
　　走到半途果然下了雨。幸好不大。两人在雨中行走，并不迅速。山间一片空濛，平时能清楚看见的江心巨像被雾遮了一半，露出的轮廓坚硬。映着远处的山云，望去并不似眼下的人间。夏集停下来看了一阵，忽地回头道：“你什么时候走？”
　　刘襄道：“还不知道……也许再过一月……两月……师父来信说北方还有些叛军余党阻了道路，叫我先跟你学习……师父倒很想请你以后去纯阳一行。”
　　夏集摇头笑道：“我一个没有武功的文弱书生，恐怕受不住华山的冰雪了。”
　　这时常送来东西的小姑娘阿越已经出来接他们了。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夏集也把伞举起来挥了挥。两人向着阿越迎过去。他们二人各自打一把伞，挨得并不亲密，但是刘襄快走一步，挽住了夏集的手。转眼间阿越已经跑到近前，接过了刘襄手上的一些轻巧东西，两眼望着他，满眼都是钦佩羡慕。
　　刘襄便也笑一笑，抚摸了她的头发，道：“你若是喜欢剑术……以后，哥哥可以带你去看看纯阳派。还有很多人，剑术比我好高强的多，好看的多。”
　　夏集听见他的话，却狡黠地微笑了。他把嘴唇贴近刘襄的耳朵，轻声却清楚地道：“明天开始，我教你万花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