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容信

5、第四章

　　公安医院空旷的候诊室里寂静无声。孟凡站在窗前，愣愣地望着天边的云。他的面色一如刚才运筹帷幄时的平静，眼中却泄漏出他的焦虑。终于要见面了！孟凡心中又激动又紧张。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有什么变化吗？见到他，她会高兴吗？她会说什么？一连串的问题搅得他头晕眼花。不，他拼命摇了摇头。她不会变的，她，会依旧是那个山坳中满身泥水，却笑得明媚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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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孟凡刚从军校取得硕士学位，到一个侦察连挂职锻炼做副连长。到任不到三个星期，便接到一个紧急任务。来军训的大学生在野营拉练途中遭遇泥石流，六名女生和一名班长失踪。因气候恶劣，道路又被冲垮，车辆无法通行，只得从侦察连派出一个班去寻找。考虑到孟凡刚出校门，与学生们更有共同语言，便让他带队。
　　孟凡带着九个战士在雨中寻找了八个小时，才在一个小山坳中看到了他们升起的火光。班长最先迎出来，领着他们来到避雨的山崖下。他们惊讶地看到，迎接他们的是六个列队整齐的女兵。为首的小姑娘敬礼，报告，声音清脆圆润，毫无委顿之色。孟凡心中暗暗称奇，一个劲儿地夸那班长带兵有方。班长涨红了脸，连叫惭愧。
　　分发了食物，饮水和干净衣物，又搭起帐篷安顿好大家原地休息，孟凡召集几个干部通报情况。大树下，两个班长和身为副班长的小姑娘纪书钧安静地听着孟凡分析情况：“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在两座大山之间。东边的出口已经被泥石流堵住了。我们过来的时候，西面的路已经被山洪淹没。唯今之计是从南面的山上翻过去，但这样要走十几公里山路。不知道女同学们。。。” 孟凡不由自主地看向纪书钧。
　　纪书钧沉吟了一下：“有两个可能会困难一些，只怕走不了多远就得让人背了。剩下的互相帮助一下，应该不是问题。只是这种天气背着人走山路比较困难。”
　　孟凡点点头：“是不容易。好在我们人多。”然后又分派了人员，布置了出发时间，便散了会。
　　“纪书钧，” 孟凡追上正要离去的小姑娘，将一个小包递给他：“这是你们辅导员特意让我带来的。”小姑娘接过包摸了摸，脸刷地红了：“谢谢，真难为你了。” 孟凡不自在地笑笑：“不客气。我明白的。”看着小姑娘兔子般飞窜而去的身影，孟凡抓了抓后脑勺：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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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时分，队伍出发了。一个本地籍战士在前面领路，孟凡带着两个人紧跟其后。然后是六个女生，其余的人押后。按照计划，每个女生都指定了人负责，免得掉队。孟凡负责的是纪书钧。
　　雨时下时停，山路崎岖泥泞，十分难走。渐渐地，队伍拉开了距离。孟凡身边除了向导，就只有纪书钧了。三个人不时停下来等待后面的队伍。
　　孟凡看了看身边抹着汗水的纪书钧：“累不累？”
　　纪书钧调匀了呼吸，扬眉一笑：“还好。要是以前，这不算太糟。现在不行了。高考还真是摧残人。”
　　这一笑令孟凡失神。许多年以后，孟凡仍然清晰地记着这雨中，泥泞山路上的明媚笑容。
　　山路仿佛无尽头地向前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一行人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步履越来越艰难。为了减轻女生们的负担，男兵们连她们用来做样子的背包也抢去背在了肩上。只有纪书钧仍固执地背着四四方方的背包。孟凡暗暗地摇头：这丫头看上去随和可亲，固执起来还真让人没办法。而她的确有本钱固执。这一段山路她虽然走得辛苦，但耐力和技巧不输于整日训练的士兵们。最让孟凡惊讶的是她走山路的本领。如此湿滑的泥路，脚踩上去半天拔不出来。每个人裤脚上都沾满了泥。而纪大小姐的裤脚上只有稀疏的几点。天晓得，难道她扛着脚走路不成？
　　行行止止，一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只要绕过前面的断崖，后面就是下山的路了。来到断崖前，向导傻了眼。原本不宽的小路被冲塌了四，五处。有几处虽然没塌，却也摇摇欲坠。
　　孟凡看着断断续续的山路，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打颤。毕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军校里的训练再严格，也很难如实际生活中的状况那般复杂。孟凡虽然参加过几次抢险救灾的行动，但并肩作战的不是军校同学，就是现役军人。这样的路难不住他带来的侦察兵。可带上六个吹不得，打不得的女学生，情况就棘手了。
　　抬头望了望天上厚厚的云层，孟凡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立刻下令用绳子搭成扶手，让大家攀着绳子走过危崖。
　　几个士兵很快架好了绳子，可女孩子们站在那里，没人敢动。纪书钧紧了紧肩上的背包，站了出来：“别怕，只要攀住绳子，眼睛向前看，很快就过去了。”说着，回头扫了一眼战士们：“有他们这些侦察兵在，就算掉下去，他们也会把我们揪上来。看我给你们做个示范。”一个转身，向崖边走去。
　　“等等，我想试试。”一个女孩站了出来。“这就对了！”纪书钧大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泥路已经泡软了。走的人越多，越容易塌。越早走越好。”
　　很快，几个女孩在战士们一对一的保护下顺利通过的断崖。最后只剩下纪书钧，孟凡，和一个扶绳子的战士。纪书钧跺跺脚，甩掉鞋子上的泥巴，向断崖走去。“等等。”孟凡抓过她肩上背包，扔给留守的战士。纪书钧笑着耸耸肩，小心地踏上小路。孟凡待她走出一米后，才缓缓起步。两个人扶着绳子，一前一后地走着，仿佛杂技团走钢丝的演员。
　　行至断崖中央，孟凡一脚踩塌了一块石头，身子一歪向下滑去，绳子被他带着向甩出崖外。电光火石间，孟凡毅然松开绳子独自一人向下滑去。几乎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纪书钧一个大翻身，一手抓住绳子，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孟凡的袖子。
　　孟凡半个身体悬在半空，看着纪书钧细细的双臂被扯成一条直线，急得他大叫：“快放手！” 纪书钧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抓着孟凡的袖子，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孟凡。孟凡深吸一口气，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一使力，整个人翻了上来。回手拉起纪书钧，待她站稳才松了手继续向前。在一片欢呼声中，两个人穿过了断崖。
　　休息的时候，孟凡突然发现袖子上有斑斑血迹。他心头一紧，忙去找纪书钧。却见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对着双手呵气。冲过去抓住她的两只手，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纪书钧的右手有三个手指的指甲开裂，正渗着血。左手手背被粗糙的绳子磨去了一层皮，鲜血淋漓。
　　“你。。。”孟凡心头仿佛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疼得发抖，他忍住涌上双眼的酸意，掏出急救包为她包扎。纪书钧错愕了几分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儿的。不太疼，就是有点儿吓人。咝—”孟凡狠狠地捏了一下她裂开的指甲，疼的她直吸气。“蛮干！”孟凡的脸沉得可以拧出水来，“都伤成这样了还逞强，不知道爱惜自己吗？”
　　“我。。。”纪书钧又疼又委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微微仰头，让泪水流回眼眶。
　　“别这样。”孟凡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不觉放柔了语气。“我这人说话没轻没重，别往心里去，好吗”
　　“没事。”纪书钧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丝笑意：“很久没有人对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了，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想家了” 孟凡利落地粘好绷带，轻轻地问。
　　纪书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想想，可惜没得想了。”
　　孟凡轻轻地拍拍她的肩：“我理解.没有人惦念的滋味不大好。”看着纪书钧扬起的眉,他淡笑着添了一句:"我是孤儿，从来没见过父母。”
　　“我会惦着你。” 纪书钧握住他的手一笑：“我们是共过生死的交情，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惦念着你。”
　　孟凡心头一热，小心地回握包着绷带的手。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