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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通通犯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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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女方足够漂亮,那么你可以相信几天男人说的“一见钟情了”。我们公司的Monica就是很容易被一见钟情了的女人。她天生就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不必用大量化妆品营造刷墙效果,更不把脸当调色盘,总是打一层无伤大雅的淡妆。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能和那些名牌良好搭配的人,而不至于看上去像个暴发户。她也好相处,见谁都挂上一对笑意盈满的酒窝。 我估计全公司对她的态度只有两种,一是亲近她,二是嫉妒她,比如我。我讨厌她。
别人为什么嫉妒和我不相干,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清楚。Monica值得我嫉妒的只有一点。她怎么可以被那么好的人喜欢得死心塌地!
周东喜欢Monica。
周东也真是!他一个乡下来的愣头青名字老土说话老土怎么不掂量自己的斤两就一下子看上Monica还弄得公司上下几乎都知道?Monica也真是!她不想答应说出来不行吗,何必一副欲拒还迎的贱相勾着周东围她转也让我看不上她?我也真是!周东都对Monica死心塌地了我怎么就不死心还对他死心塌地?
答案只有一个:通通犯贱!
我们办公室加班那天,Monica踩着高跟鞋,特地绕开周围一圈雄性生物,不畏偏远走到靠门的周东那里,托人家到隔壁三宝晚茶给她买椰蓉酥。哟她怎么那么不生分呀!
可是周东乐颠颠去了,不一会儿拎着大袋子回来,先低眉顺眼到Monica跟前。“内什么,没有椰蓉酥了,我给你买的包子。”他说话口音很重,Monica的普通话却标准得比播音员都播音员,我幸灾乐祸地想周东和Monica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
Monica问什么馅儿,周东就告诉她是鲜虾的。鲜字挑得很高,到了虾字又骤然低下来,很逗。Monica笑了,翘着小手指说不吃这馅儿。周东急忙摆着手说:“没事没事,你吃皮儿吧,把馅儿倒给我,不够的话我那还有栗面饺子,皮儿也给你。”说着他已经把餐盒放在Monica桌上,也不容人推辞,一转身又去给别的同事分吃的。
他一个土包子,做起事来却真周到,向Monica献了殷勤,我们又都挑不出不妥,气不起来,只能在心中骂他一句真狗腿。
狗腿的周东拎着袋子到我这边来了。“小白你吃包子还是饺子?”
本来这公司里谁都叫我Eve,只有他,好死不死知道了我的真名叫林小白,天天小白长小白短,弄得现在我们经理见了我张嘴也是“小白如何如何”。我挑衅般地抬起头:“不好意思,我也不吃虾馅儿。”
周东本来正把塑料袋递过来,这下手僵在半路。“哎呀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他连着嘟哝了几个怎么办,我就有点心软了。本来没想冲着他,只是看不惯Monica那嚣张样。于是我对他笑笑,说了当时最昧良心的一句话。“没事儿,我不饿。”想了想我又快嘴地补上一句:“谁没吃饱就把我那份给谁吧。”
周东兴高采烈一转身,我就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他特狗腿地跑到Monica跟前,把本该给我的那份吃的献宝似地给了Monica。“你够不?这还有。”
Monica清亮亮笑一声,大方地接过去:“谢谢你。”
人是多犯贱的一种生物!周东叫我大白还是小白,我都不会有一分一毫气恼,真的。真正伤害到我的,是他对我的象征性客套和对Monica入骨的在乎形成的鲜明对照。正是这种差别,才让我有了对Monica抓心挠肝的嫉妒。可是我怎么就看不开非要给自己添堵?我想,是因为爱情,那个能让人为之身死还甘之如饴的东西。
九点钟时,我们组的宣传电子刊终于顺产,叮的一声,Richard做的附件传过来。我这边还没点开,就听他咋呼:“小白姐,闲杂可以回家了吧?”
“现在?”我拿捏着严肃的调子反问一句,Richard顿时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我绷不住,笑出声,不再逗他:“好啦,收工!”
那些人欢呼一声开始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就陆续和我打过招呼走掉了。我吁一口气,拉开抽屉一通翻找。前几天头脑一热在淘宝上淘了个398元的高跟鞋,今天第一次穿就被它折腾够呛,脚后跟估计着已经破皮了。好在我抽屉里有邦迪,可以贴着应应急。我嘀咕一句便宜没好货,撕开一片邦迪,小心地贴在后脚跟处。
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刚直起腰,周东就撞进来,他扶着靠门的那张桌,有点喘。“你咋还没走呢?胃疼啦?”
我皱起眉:“谁跟你说我胃疼的?”
周东笑了。“你啥也没吃,我一看你弯腰就知道你铁定胃疼。你还能行不?我送你回去啊?”
我站起来,依然是精神抖擞完好无损的女青年。“不用了,我没胃疼,你该怎么着怎么着,不用管我。”
周东一声不响地盯着我,我心里直发毛,终于他说:“那我也送你吧。”
我沉默地跟在同样沉默的周东后面踩他的脚印,走进地下停车场。本来该让我欢喜的事忽地成了尴尬。直到他的马自达6开起来,周东似乎才觉察气氛的诡异,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你平时都怎么走啊?”
“不加班就坐217,加班晚了就打车。”
“哎呀真是啊真是,就一个小丫头,真挺不容易。”
我想提醒他我不是小丫头,车窗外却忽然出现一个意外性人物。Monica站在公司前的马路沿儿上,挎着那个GUCCI的烟灰包,抬腕看表。向来很给力的马自达6默默减速了。周东心虚地看我一眼,低声下气说:“我看能不能顺路带上她。姑娘家的……”我不吱声,低头专心玩手指甲,不想刻薄起来点破他其实不顺路也顺路,也不想挑剔我是小丫头而Monica是姑娘家。结果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后面一个雪佛兰超过我们稳稳靠边停了。Monica上车了。载着Monica的雪佛兰开走了。
空欢喜一场!我幸灾乐祸,只是看到周东失落地紧紧抿嘴时,禁不住不忍心。喜欢一个人,原来真的不愿意看到他受委屈,不愿他难过,不愿他不开心。我犹豫一下,于是说出我知道的。“那是她爸的车。”
周东专心看路,目不斜视地“哦”了一声。“她很好,我很信她,但是……哎呀……你不懂。”
我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心里忽然凉凉的。“周东你说实话,今天你本来想送Monica回家吧?”
“啥?”
我咬一咬牙,逼自己无视他的装傻说下去:“但是Monica跟你说我胃疼了让你回来看我对吧?你回来看我她就自己走了对吧?”
周东又开始不说话,一杆又一杆路灯,近了又远了,光与影在他脸上闪来闪去,十分华丽。可惜我总觉得与他隔了千山万水,迢迢没有相会期。他是个好人,真的,只是他对我的好远远达不到我所期待的那样。
“那个,你靠边停吧。”我说。
这次周东没再坚持,照我说的做了。我拉开车门,正要下去,回头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把她的话当圣旨,她又不喜欢你,你没必要为她犯贱更没必要讨好我!”周东眨巴着眼睛看我,路灯缩成他眼睛里两个小小的光点,闪啊闪的。我砰地摔门就走,沿着马路,把高跟鞋踩得山响,连邦迪都扛不住,后脚跟又开始疼。可是我必须赶紧离开他,不然我怕再多被他看一秒,会忍不住哭着求他别再喜欢Monica。因为啊,我喜欢他。我爱他。
走出好一段路我才站住脚,等了一会儿,招了个出租车。我报了地址,舒服地靠在座位上,暗暗庆幸决断得早。再让周东载一段,估计着我别想打车了。过不久,司机大哥就很热心地告诉我:“后面有个车一直跟着呢。”
我回头瞅一眼,果然看到红色马自达。司机好心肠,问我要不要把那车甩了。我嘴角一抽,僵硬地说:“不用,他爱怎么着就让他怎么着吧。”
司机哈哈一笑:“小两口闹别扭了吧?那阵儿我媳妇儿生气回娘家我也是,车都不出了,一路跟她到她妈家,和她妈一起哄她一会儿还是该咋咋地。过日子嘛,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你小年轻是不知道,她那人……”
我听司机絮叨他和他媳妇那点事,嗯啊地乱答应一气,本来想解释说他误会了,转念又觉得没必要。再者说,谁规定我就不能这样给自己找个心理平衡?到家时我付钱下车,红色马自达安静地停着。我翻出钥匙开单元门,马自达的车灯熄了。等我进家门按开门厅和客厅的灯再去趴窗户看,红色马自达缓慢地加速,走了。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周东你让我怎么对你才好!我不过是受不了你为Monica拼命犯贱,可是每次说了几句重话又觉得自己十恶不赦。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才能看到,我也在拼命为你犯贱,甚至不如你那样光明正大。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才能看到!
后来足有一个月,我和周东除了必要的工作没有半句寒暄。本来就不亲近,现在更生分,也就在这个紧张时候,Monica和公司销售部的经理传出八卦来了。有人说看见他们两个在三宝晚茶里面对面吃饭,有人说看到那个经理喂Monica吃东西,有人说Monica在那男的脸边亲了一下,说法一个比一个活灵活现,一个比一个深入。Monica听了那些闲话也像没听到,每天都是那副甜美到让人反胃的标准淑女笑。那男的我知道,典型的小白脸一个,说话办事没半点我能看得上的。相中他,就是毁了青春年华;嫁给他,就是毁了剩下的这辈子。Monica怎么就能和这种人……而周东越来越沉默。每天也就是做自己的事,帮同事做点事。
“Monica挺正常的,也看不出来啊。”
“废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亲眼看见她和徐经理亲在一起的!” “啊?那她装没事人也太像了吧?”
我啪地把手中的文件夹摔在那两个八卦女人的桌子上。她们一激灵,怯怯抬头又不敢说话,我冷冷斥道:“你们一个股都闲得慌是吧?办公时间议论人是吧?你们负责的版面排完了吗?嗯?干活得三催四请,八卦传得比谁都快!”
两个人被我冷不丁一发飙吓得大气不敢出,我喘了口气,瞥一眼仍然没反应的周东,又看看那边和Richard神情自若说话的Monica,一块大石头“铛”地亘在冠状动脉处,险些把我憋屈死。靠,真他妈的憋气!我怎么这么贱啊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这么一想我的表情更加狰狞,伸手捞回文件夹回到自己的位置,给Monica传了个简讯。“下班后,三宝晚茶。”又一想那里人多五官杂的,不好,不好,就追发一条:“改在宁宁咖啡馆。”我亲眼看着Monica去查看电邮,心里有了底。
找Monica着实费了番工夫,她选的位置太靠里。我走过去坐下,她并没抬头,静静搅着自己的咖啡,我的位置上也有一杯。刚皱一下眉,Monica就淡淡地说:“曼特宁加两颗方糖,我帮你放好了。”
我有些讪讪的,也拿起小匙搅起咖啡,只是姿势远不如Monica那样销魂。唉……其实挺不好的,自己把人家找出来,结果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是Monica先说话。“你是因为徐淳的事对么?”——我很结实地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徐淳就是那个小白脸儿。我一直觉得他爸妈挺有才的。老早就预见自家孩子是个娘娘腔,早就备下一个可男可女的名字——“我和他不是认真的。”
“那周东怎么办?”我脱口问出。
Monica笑了。“我就猜你是为了他。”我那点小心思一下子平摊在Monica面前,让我不自在起来。我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而Monica挑起指尖,啜一口咖啡,才认真地说:“小白,别把每个人都想太好,很多人和你心里的形象对不上。”这点潜台词都听不出,我真是白吃二十多年的咸盐粒儿,血液嗖的一下子涌上头。我这个人,你批评我,我可以接受。我会自动把你看成是就事不就人,但你不能质疑我明确表态认可的东西,那我会觉得你是侮辱打击我的审美眼光。我一拍桌子,当下没好气地提高音量,“至少周东是个好人,他对你多好你看到了吗?他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知道吗你?你是不是没有心啊!”
“你又知道什么!”出乎我意料,Monica也来了个高八度,“你知道周东为什么要追我吗?因为去年我脚扭伤他送我回家时发现我们家特有钱!”
我惊怒交加,嚯地站起来:“你胡说他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是你自己想攀高枝,才看谁都像攀高枝,归根结底你就是嫌弃他不是大地方的人!”满咖啡厅的人都在向这边指指点点,服务生不动声色地靠拢,担心我和Monica随时会掐架,我顶着众人注视,一字一顿地说:“谁都叫你Monica,可是你别忘了,你叫林小红,以后你结婚扯证时那个红本儿上印的名字是林、小、红!”
Monica也猛地站起来,撞得藤椅狠狠斜向一边,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声响。她死死盯着我,忽然一个巴掌甩过来,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我掐住她的手腕,冷笑一声。“怎么了?不装淑女了?我哪说错了?你不想答应人家,还耍得他滴溜转,你以为你做得很好吗?你是拿自己当公主,还是以为人家是三炮?”
Monica错愕地微张了嘴,我讽刺地哼一声。“别告诉我你不明白三炮是什么意思,你,我,和周东一样,都是从小破地方出来的,你不比人家强多少,你改不了也逃不脱这个事实!姐,我再叫你一声姐。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离开家吗?因为我受不了你和爸觉得自己有钱了就开始拿腔拿调的做作!”
我抓起拎包转身就走,跨出咖啡馆时,夕阳颜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温度渗进眼睛里,而眼角的湿润感细细小小,瞬间结成薄薄的壳巴在脸上,难受死了。
“林小白!”身后传出歇斯底里的尖叫,Monica飞奔着追出,“林小白你给我滚回来!”她掐住我的胳膊,“你说谁做作说谁拿腔拿调你再给我说一遍!”她尖声喊出这话,到最后已经破音。没有标准普通话没有优雅。
我用力一甩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要脸地狂吼,“就说你们了怎么了怎么了!”
“你!反了你!”Monica疯了一样和我撕扯在一处,“爸当年拼死累活怎么养你这么个白眼狼,当时不如掐死你呢!”“谁让那时不掐死我的!”“你再给我说一句再给我说一句!”“就说了能怎么地!”
我们都气喘吁吁,可是谁也没停手,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管。Monica鞋跟架不住,掉了一只,她索性踢开鞋赤着一只脚扑打我,“周东,嗯?你就为了那么一个爱钱的男人和我闹成这样!”
“周东不是!”我咬着牙,掐着Monica的一只手去够她的头发,她一咬嘴唇,伸手就来卡我的脖子,GUCCI手袋被甩到地上。
“哎!你们这是干啥呀你们?”
我和Monica一愣,如遭电击,维持着互掐的姿势双双定格。周东用胳膊肘分开人群赶进来,“大老远就听着你们动静了,咋了?”
“你问她!”“跟你无关!”我和Monica同时狠狠说。
我瞪了Monica一眼,指着她对周东说,“她根本把你当傻子,你是瞎了眼才喜欢她!”
“你闭嘴!”Monica尖声呵斥我,又转向周东,“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以后离我们都远点!”
周东分明僵了一下,但还是赔笑过来拉我们,“好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俩先到我车上去,我……”
“周东!”我这下真是恨铁不成钢了。凭什么是他来低声下气?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为你犯贱,但这不以为我真比你贱,有些人凭什么仗着被人喜欢就作践人!周东被我这么一吼,有点手足无措,能依然挂着笑脸,算是难得了。就在这时,《Just One Last Dance 》响起。是Monica的手机。她深深看了我一眼,一瘸一拐走到地上的拎包旁。我刻意别过头不看她。那个手机铃是我和家里闹翻前选的,她一直没换掉。是啊我是她妹妹她是我姐姐,这个事实其实和我们都是来自小城市一样改不掉逃不脱,可不知怎么,自从爸开了公司,钱那玩意儿就像巨浪一样哗地卷过来把我们东一个西一个拍在沙滩上。我机械地挪动步子,把自己的包扶到肩上转身要走。“哎!”周东急忙拽住我,“你往哪去?”
“不用你管!”我挣开他。
“林小白。”Monica在后面叫住我,声音有点嘶哑,大概是刚刚喊太多了。我回头,惊讶地发现她脸边一道曲折的泪痕。可她飞快地一抬手后泪痕就不见了。她平静地说:“爸脑溢血突发,在三院呢,你爱去不去。”她吸吸鼻子,捡起鞋,又过去拦车。而我,你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头脑哄的一下子变成了空的,周东在那边张罗着把车开过来送我们,我也什么都反应不上来,愣在原地,一遍又一遍说着不可能。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那个男人……不是一直都像铁打的一样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最后还是周东,硬把我塞进车后排。我止不住打摆子,食指绞在一起。曾经以为以后都不会为那个人哭了,可这是怎么了,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我想要叫停都不行。“不可能!”我骤然尖叫出声,抱住头,嚎啕起来。“小白你冷静点,”周东回头看我一眼,又转回去关注路面,“抢救及时的话希望很大啊。”“别管她。”Monica面无表情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离家出走折磨爸三年时怎么不想想今天。”
我闭着眼睛痛苦地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当时我走出那个家其实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是怎样的未来,如果早知道今天我一定……
车刚停稳我和Monica就冲下去,谁也没顾得上招呼周东,等我想起来回头,他已经把车开走了。我自嘲地笑。Monica说的也是,不能把人想太好,病的又不是他爸,他送我们过来已经够意思了。两架电梯全都显示向上,我和Monica对视一眼,同时跑去爬楼梯到二楼,我想起她的鞋跟,伸手去搀她,她愣了一下,搭上我的肩膀。过去的默契渐渐回归。
手术室外的灯还没灭,我与Monica跌在走廊里惨白的长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Monica在想什么,反正我在追溯以前。妈走得早,爸算计着一个月的四百多工资养活全家……姐考上高中而我初三,我说我干脆不念书算了,挨姐一耳光……姐高二而我刚升入另一所重点高中,她到我们学校看我,塞给我二百块,告诉我是她家教时赚的要我吃点好的……后来日子好了,爸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常在电视上说一些成套的漂亮话……再后来,因为我和姐凑巧都来这城市工作,家便搬过来,我独自出去了……
“你走之后,爸一直很记挂你,过年时还特意做你爱吃的。”和在公司里不一样,Monica带了点口音。我却不知怎么了,听着就掉了眼泪。“爸也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拿腔拿调,穷日子过怕了,爸不希望人家再瞧不起咱,欺负咱是外地来的。他不想好不容易咱条件好了结果还是一样受人白眼。”
“你知道吗其实我有时挺嫉妒你的。你从小到大就不是多想事儿的性子,考个大学吧,也比我好;干工作吧,和我进了同一家公司,是你先升经理。真的得说实话我有时心里不是滋味,但换个个儿想你是我妹妹,心里就宽绰了……”Monica抽噎一声没再说下去,我哑口无言。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这样恶趣味总是步步设疑,先让你以为一些事是对的,又转手推了棋盘黑白颠倒。我忍不住靠在Monica肩膀上痛哭出声。她是我姐姐,里面的人是我爸爸,这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逃不脱的事实。
“哎!”
我和Monica应声抬头,再看见周东时着实觉得意外。他拎着包装袋,“三宝晚茶的,椰蓉酥,还有粥。你俩先吃点儿,怎么的也得坚持到我叔平安出来,可不能先倒下。”Monica嘴唇微微颤动。她接过包装袋,说了句谢谢。多半是以前Monica的架子摆得太高了,这样的放低姿态反而让周东不自在,他摸摸后脑勺,笑得很憨实,捡个离我们较远的地方坐下。Monica挽着我的胳膊和我说话,给我讲家里的事。原来爸那么刚硬的人,也像最婆妈的家庭妇女一样天天都问起我的情况,亲自收拾我的房间。如果是换个时间,我听到这些琐碎细节,很可能噗嗤一声笑出来。可我现在怎么牵动嘴角都觉得勉强。
我们在手术室外等到凌晨两点,终于等到抢救成功的消息。我一下子瘫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外界的空气挤进肺里,针扎似的,很痛。我大口大口喘气。在刚刚的几个小时里,我真正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今天失去爸会多么后悔。好在命运还有一点仁慈。Monica和周东过来扶起我。周东依旧是憨憨的样子,但是比起平时严肃不少。他拍拍我的发顶:“好了小白,以后好好的就行了,听话。”我下定决心般站起来,眼睛还是红的,衣服还很乱,头发肯定也能拼鸡窝。可是有什么关系?我决定今后要好好的。
今后?今后真的很好。只是依稀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尽管没有生命危险,爸还是落下失语的后遗症。Monica辞职回去管理公司,我也搬回去住。父母和孩子从来没有隔夜仇,何况我和爸都在十分努力地倾听对方的声音,彼此折磨那么久,我们理应大团圆。只可惜周东要走。深圳一家公司挖他去做行政主管。他在公司里的最后一天结束后,我请他喝咖啡,就是那个宁宁咖啡馆。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我终于有勇气切入正题:“你还喜欢Monica吗?”他点点头冲我笑笑。就像是一种鼓励,我又追问:“为什么?”
这下周东是哑然失笑了。“哪有你这么问话的!但是,”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又换了正经脸。“反正不是为了她的脸,也不是为了钱。”他又偏头瞅瞅我,笑眯了眼,“小白你信不信?”
我是相信的,我相信呀!可我是怎么了,面对他的认真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都不能为自己问上一句“那我呢”。周东……周东……
“真被你说着了,我就是犯贱。但是有一个你喜欢值得你为他犯贱的人,想想其实也挺幸福的。人嘛,哪有那么多理性天天算计着什么划算什么不划算,喜欢就好。”
我的喉咙越发哽了,费了好大力气才硬生生笑。“少矫情了你!明天我可不去送你,要是你舍不得我泪流满面的,我还活不活了!”
周东笑着说“好呀,省得被你管过一段时间最后还得看你哭得跟花脸猫似的。”
最后争执半天到底还是他付账,我和他肩并肩走出去。那一刻我心底是软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如此接近。就在要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地分开时,他叫住我,沉默一会儿,才说:“如果真得找个理由,应该是那次吧。她脚崴了,脚脖子肿得老高鞋扣都扣不上,结果她还是来回走动一个多小时给客户讲咱们的平面设计。我觉得她很坚强……”
我扑上去亲了他。
他所有没说完的话都不用再说下去了。
如他所说,喜欢谁真是没理由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
我退开,盯着他的错愕,嘿嘿笑了。“好了我知足了,都亲过我喜欢的人了,我比你强多了。”说完我转身就走。好像……这是贱透了的行为了吧……不管怎么样这是最后一次为他犯贱了。周东在后头喊我,我头也不回向后摆了摆手。没办法让他看到我的样子,因为眼泪已经成灾。
我爱你,周东。
很多事情都没有所谓的正不正确应不应该,有的时候想想自己的行为自己都觉得是在犯贱。可是就是要犯贱啊,因为关心一个人在乎一个人,所以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为他怎样都可以。当有人为你犯贱时,你也要明白,他不是真的比你贱,只是把你放在心上了。所以就算你不喜欢他,也要好好珍惜他。
一些人来了就来了,离开就离开了。不知道此生会不会再见,不知道再见会是怎样光景。可我一定会深深记得永远不忘,我们这群人都曾经拼着一个在乎,通通犯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