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言》淇迹

1、喜言

　　海伦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第几个年头在公司宿舍里守岁了，自从毕业后来到这家公司，她就一直在这里过年。
　　车票难买，机票太贵，在公司里留守，还有额外的补贴和慰问金，家里有哥哥弟弟承欢，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想，都是留在公司里过年划算。
　　一间连管理层员工和保洁后勤一共九百多人的公司，到了春节前夕，就走剩下这么二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地方一瞬间变成了空城，空荡荡的厂房即使门窗紧闭，夜晚也似乎会有呼呼的风声在里面回旋。
　　对于北方的孩子海伦来说，这种空洞的风声比狂风暴雪更可怕，好像静悄悄地，就那么要将人装进去，紧紧地裹住，在黑夜里徘徊，直到天明。
　　她把休息室里的电视机拧到最大声，春晚的歌声嘹亮，终于盖过了窗外无声无形的风，给海伦带来一点热闹和温暖。
　　海伦是总经理秘书，所以住在管理层宿舍里，有热水和无线网络，有休息室有厨房有电视机有跑步机，但是没有人。他们全都回家了。
　　基层的值班员工住在厂区里面另一幢楼里，那里没有网络，而且从管理层宿舍要走到那边，那是十五分钟的夜路。
　　海伦宁愿自己待在温暖又熟悉的地方。
　　等过了年，领了开门利是，她就可以订比春运期间便宜好多的机票回老家了。那个她读大学以前一直待着的老家，海伦现在想来，还不如这个宿舍楼来得让她熟悉，那些宠爱哥哥和弟弟的父母长辈亲戚们，说实话，海伦并没有太想念。
　　但是人在世上，总是要有些牵绊的，才有存在感，和生活奋斗的意义。
　　好像大家都认为是这样，海伦也没有多想，就同意了，所以她也觉得，无论如何，春节前后总是要回家一趟的，花上一笔不菲的路费，再给父母和哥嫂弟弟一点积攒不易的钱，吃几口家乡饭，喝几口家乡水，她就完成任务了。
　　有时候想一想，都觉得荒凉，好像老家农闲时期地里无人的那种荒凉。
　　海伦是大学生啊，学外语的，她相信自己有更广阔的人生，不会一直那样荒凉而寂静。
　　但是生活怎样才能不那么荒凉和寂静？一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喝玩乐吗？还是工作忙忙碌碌钱财滚滚来？又或者有好多朋友家人同事需要自己去摆平麻烦帮助解决一些棘手或者不那么棘手的问题？
　　但其实有很多被人需要的人，也从未间断过生活荒凉寂寞的体验。
　　除非，爱的需要。
　　可那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公司厂区的缔结外围有人在放炮仗，声音很响，海伦站起来，去把休息室的门窗都紧紧关上，才勉强能听清楚电视里面的人表情夸张究竟是在说和笑些什么。打了两个呵欠，节目进入歌曲联唱的环节，也许该去洗澡了，然后一身轻松干净地守岁，海伦想。
　　洗澡水不太够热，不奇怪，毕竟是春节假期，锅炉房的员工都下班了，是分管后勤的主管在兼任这一项工作呢，纡尊降贵地，如果不是他自己也要洗澡，可能水会更凉一些。
　　“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让自己感觉更好。”
　　海伦突然想起这句话，是维奇贝松说的，公司里的一位海外雇员，长得高大帅气，海伦是少数能与他顺畅交流的同事之一，常常被他傻气纯真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
　　浴室里水汽环绕，海伦擦干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她的脸不大也不小，柔和的五官布局合理，虽不出众却十分顺眼，皮肤紧致有弹性，虽然有着典型的亚洲人肤色，可一点也不妨碍她给人干净而年轻的印象。海伦的眼睛狭长，眼神清澈，总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她很少化妆，所以脸上没有雀斑，几无瑕疵。
　　“你真是一个清澈的女孩。”
　　有一次清晨早会的时候，维奇贝松在朝阳笼罩下靠近正准备会场的海伦，微笑着对她说。海伦一直记得那一张被阳光映衬着的脸，飘渺美好得不像真的，而那个带着好看笑容的男人，却在专注地看她，夸奖她。
　　海伦被触动了心弦，可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这位在异乡的异客，就算他真的欣赏她，却也未必会为了她停留。海伦向往爱情的美好，同时也不愿承受爱情失落的痛苦。一个女人的心灵，不能任由谁来做试验。
　　即使是维奇贝松这样好看又能干的男人。
　　海伦和这个男人保持着距离，远远地欣赏着，很美好，也很安全。而她的生活，依旧有着荒凉寂寞的背景音乐。
　　外面的炮仗声再次穿越水雾震动耳膜，也许快要零点了。海伦走出浴室，站在单身宿舍的床边，看了一眼外面的烟火，拉上窗帘脱下浴袍，准备换衣服。
　　窗外的楼下，好像有人仰望着这里？
　　海伦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在脑海中浮现窗帘拉上一瞬间视线一瞥中的景象。的确是有人，她几乎可以确定。
　　天气很冷，还没有套上准备好的运动套装，海伦脊背却冒出了丝丝细汗。
　　年三十，工业管理区的空旷场地上，几乎空荡的公司里，是谁，在仰头望着她的窗户？
　　海伦走到门边，确认她这单人套间的房门已经紧紧锁好，她将脸侧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在鞭炮与烟火鸣响的间隙里，传入耳膜的只有二十步开外走廊尽头休息室里传来的电视声。
　　如果刚才关了电视就好了，现在就不必非得再出去一趟不可。海伦有些后悔。
　　其实如果实在害怕，也可以留着电视就这样开着，等明儿个白天再去关好了。可是海伦又不愿意——因为管理层小洋楼只有她一个人留守，总经理体贴地告诉后勤保安主管开着休息室和走廊的监控镜头，这样在寂静的几天里，有任何异象都能得到记录，保证海伦的安全。这个决定，总经理还特别告诉了厂区的员工们。所以，等总经理回来，会知道她彻夜开着电视浪费公司资源。极端反感浪费和贪小便宜的总经理，一定会追问她原因，而海伦也知道，总经理恰好也讨厌胆小如鼠的人。胆小的女人，不能做总经理秘书，这是他曾亲口对海伦说的话。
　　饭碗重要还是内心的安全感重要呢？
　　海伦倚在门边，自嘲地笑了。
　　莫名其妙地，海伦想念洋人维奇贝松温柔的笑脸，想起来的时候，内心是这么安稳笃定，好像吃了安慰剂一样。
　　就算到了白天，这幢小楼里还不是只有她海伦一个人？如果硬要担心，在这样安静空荡的地方，什么时候都可以担心，不分黑夜与白天。
　　海伦换上了天蓝色的加厚抓绒运动套装，再给自己披上了长款羽绒服，穿上毛茸茸的雪地靴，捏紧钥匙和手机，深吸一口气，“哐”一下拉开单人套房房门。
　　走廊里空空如也。
　　休息室里面灯火通明，电视箱子里的人在旁若无人地嘻哈玩闹舞蹈歌唱。
　　正是海伦自己的杰作。
　　海伦在自己套房的门口站了站，毅然转身锁好房门。
　　锁门的时候，海伦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感应，防范着身后出现什么异动异响。手的动作带起钥匙和门锁“咔哒”作响，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朝她冲过来又从头顶罩下。
　　海伦加快了动作，然后停止，静静看着自己的房门。
　　的确没有任何声音了，除了走廊尽头休息室里的电视声。她却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守岁，该给自己准备一点宵夜吧？
　　海伦是朝在休息室相反方向走廊尽头的小厨房走去。
　　灶台上有一盘饺子，还有一小碟子醋。海伦站在她开了灯才有光线的小厨房门口，皱着眉头，看着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盘饺子，鼻尖再次渗出冷汗，手脚冰凉。
　　春晚开始之前她才到这里来过，将自己煮方便面吃的锅碗瓢盆勺全都洗好归置了，当时走出小厨房的时候，是傍晚，阳光还有一点影子，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灶台是空的。
　　这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海伦不寒而栗。
　　她关了灯，打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去休息室。
　　至少那里有监控，而她的房间里没有。
　　海伦尽量镇定地走着，脚步还是不自觉加快了。平日里一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现在感觉好遥远。
　　休息室的门关着，电视的声音热热闹闹从里面透出来，海伦再次深呼吸，推开了门。
　　“海伦，新年好！”
　　维奇贝松从门背后现身，看住脸色煞白的海伦，用蹩脚的中文微笑招呼。
　　海伦惊呼了一声，“维奇？你……你不是趁着春假去旅游了吗？”她甚至忍不住扫了一眼维奇脚下，看见了影子，和他沾了尘泥的鞋沿，放心了。
　　那个望着她的窗台的人，会是她吗？海伦悄悄想着，战栗的心情被期待驱散。
　　“我那是为了体验你们过年的气氛，可是走了几站，还是觉得……”维奇两只手轻轻握了握，笑了，“我想看看我工作生活的地方是怎么过年的。”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海伦。
　　海伦也笑了：“这是工业区，是大家挣钱的地方，过年，就是静悄悄空荡荡地过啊！能有什么过年的氛围？”看着憨憨的维奇贝松，她就像幼儿园小阿姨看见可爱的孩子一样，又心疼，又喜爱。
　　维奇无奈扁了扁嘴，似乎早已预备好了让海伦取笑，“可是，海伦你在这里啊，你一个人过年的氛围，我想知道。”维奇蓝绿色的眼珠子突然跃动起温柔的火焰。“我还买了饺子，刚才已经煮了，啊……”他懊恼地抱住双臂，“我忘了，在厨房。”
　　海伦看着维奇长腿迈步快速地端了饺子和小醋碟子来，轻轻说：“过了年，我会补休，正月十五之前回老家过元宵节，你可以陪我回去，看看北方乡村过年的气氛，有兴趣么？”
　　“有，有！”
　　维奇贝松一边小心地就着筷子吃饺子，一边笑着大声答应。
　　海伦垂下眼眉，耳腮皆红，也夹起一只饺子，细细嚼着，“很好吃。”她柔柔地看一眼维奇，笑着说。
　　敲钟咯，过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