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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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滴眼泪
他生来就不会哭。
稳婆把小小的他从母亲的肚子里拽出来之后，托着他噼里啪啦地冲他背部打了十几下他才哇哇大叫起来。稳婆一看，这娃疼得不行，却硬是没有一滴眼泪挤出来，空嗓子嚎着得倒也好似气壮山河的，便安慰那孩子他娘：“这娃上辈子定然命苦，把眼泪都哭干了。只是这倒也不是件坏事，性子坚韧，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那妇人虚弱地卧倒在草席上，一滴泪痣像是要化作蝴蝶般飞了去似地，接过孩子，冲稳婆谢道：“那便借您吉言了。”
那稳婆难得碰到这怪事，虽然孩子无碍，也容貌正常，但也怕占了晦气，抚慰了妇人两句便也匆匆离开了。只是没有两天，话却也传了开来：那家生了个儿子，却不会哭呢！
话说那稳婆前脚刚走，那妇人便抱起孩子一看，只见那孩子脸紧紧皱成一团，似是痛苦不堪。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她害怕地抚上孩子的脸，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哪知孩子突然大叫一声，嘴里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妇人一惊，定睛一看，那血中竟然有块孩童巴掌大小的玉。孩子吐出玉之后，似是舒坦了，抿抿嘴又睡了过去。妇人见儿子无碍，又得一美玉，又惊又喜，只觉得此子来历不凡，口中衔玉，指不定是哪位星君下凡，当下把玉好好擦拭，嘴里念念有词：“神仙保佑神仙保佑”。这玉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只是那血仿佛浸入了玉一般，怎么擦也擦不掉，像是瑕疵一般。
妇人不敢声张，既怕他人觊觎这美玉，又怕儿子被人惦记上平白招来麻烦，便去请教蒲寺的大师。大师听了来龙去脉之后，端详了那玉与婴儿一番，沉默了许久，才皱眉道：“这孩子恐怕的确来历不凡。”
妇人惶恐。
大师却叹息道：“令郎看似颇有佛缘，却恐有邪灵缠身；虽含美玉，却血入三分，是为嗜血好斗之辈。此子非施主所能教养，不若速速离去，免得惹祸上身。若施主执迷不悟，恐怕灾祸不断。”见妇人摇头，便道，“如此……老衲闻令郎生来不哭，甚是奇怪，只怕双目便是邪灵缠绕之处。如今之计，唯有刮去其目，断其孽障，以求保身。”二人翻开婴儿的眼皮一看，却见里面空荡荡的黑乎乎的，竟是没有双目，勿怪孩子哭不出来。
大师连叹三声，一时之间也有些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手握佛珠盘算了一番，却道参不透。妇人见了孩子空洞洞的眼眶，则吓得快昏了过去，嚎啕大哭：“我命苦的孩儿啊！”联想到不知所踪的丈夫和天生残疾的孩子，初得孩子的喜悦早就被冲刷得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怨恨和恐惧。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不舍得害，她抱着孩子也一时六神无主，却不肯撒手。大师见了于心不忍，安慰道：“这美玉虽然含瑕疵，却也极是难得。若施主肯取舍，把它当了，恐怕下半辈子也衣食无忧。”
妇人却不愿，只觉得此玉是上天赐的，卖不得当不了，道：“多谢大师提点。只是这玉金贵得很，奴家不敢擅自做主……不若戴在我儿身上，指不定能压压那邪气。”
大师点头：“如此也甚好。只是这玉的来历我们也无法参透，若是压这邪魔的倒也罢了，若是助它滋长那可不得了。若施主心意已决，这以后的事情恐怕只能看二位的命了。”妇人听罢也不禁有些忧心忡忡：这玉若是好的，自然能保母子一生平安；若是不好，恐怕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她想了片刻，释然一笑：“如此，便顺天意吧。”
村里人见孩子不仅不哭，还是个天生的瞎子，从大师那里回来妇人又满脸悲戚，唯恐妖孽作祟，对妇人冷落不少，没过一段时间便把娘俩儿赶出了村子。妇人走投无路，靠着祖上攒的一些积蓄和细软，在村子不远的林子旁买了一个地皮，雇了一个老妪帮忙，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只是这娃，却是让妇人的心又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儿子乖巧，却不好动。幸好他也从不睁眼，妇人也宽慰自己不必再受那心如刀绞之苦，只当做不知道不晓得。
然而他生得出奇的慢，或许是看不见吧，学东西都比别的孩子慢得多。妇人怕儿子在外面受人欺负，便自己在家教孩子，包着他的手握着树枝在地上一道一道地划着。儿子乖顺地跟着妇人学着，却总是学不会。妇人也不恼，只耐心地教着，心里的苦水却早就漫过了胸口：命苦呵！老人见状也总是乐呵呵的，只道妇人疼子如命。妇人闻言叹息，这世上她也就只儿子一个亲人一个慰藉了，怎的不晓得疼？只是儿子却仍旧不会说话，“依依呀呀”地叫着，有时候还听上去像是小鸟在叽叽乱叫。妇人暗自垂泪：这孩子或者听都听不见呢！
虽然儿子的状况还是没有起色，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却清闲。只是没有享几年的福气，妇人便身染恶疾，卧床不起。妇人舍不得花钱请大夫，只让老人服侍她起居，说：“会好的，会好的。”
只是病却越来越严重了。病糊涂了，她抱着三岁的儿子嘤嘤哭着：“你是谁呀？你是谁呀？你告诉我呀……”
“咿呀——”
“你是不是妖怪？”
“咿呀——”
“这玉……”她脸涨得通红。被病痛折磨的她早就丢了原本温婉的性子，一把拽下孩子脖子上红绳子系的血玉摔在地上了，随即失了气力，倒在床上重重地咳嗽起来，“这害人的东西！”
那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碎了。
妇人一看，哈哈大笑：“你奈我何？”那血从玉里流出来，凝成一团，像是挣扎了几下，然后化成一滩血水。
孩子突然不说话了。
妇人看着孩子，和他闭着的眼，想到他眼皮底下的黑暗，心疼得拧成了一团：“这是命吧。这是命吧。没了玉也好，管它是什么，你都不要管。孩儿啊，你什么都不要懂，娘帮你扛……”说着说着，她也语无伦次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命都这么苦呀？”只是还没叹两声，就突然咽了气，两眼上翻，死不瞑目。那神色狰狞，竟分不出是悔还是不悔。
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他忽的把脸转向了我，问：“她怎么了？”
“死了。”
“哦……”
半晌他又问：“什么是死？”
“死了就是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出话来。”
“我会死吗？”
“也许。”
“那为什么我看不见？”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来到这个世上。等哪天你看见了，你便是活过来了。到时候，你才会留下你的第一滴眼泪。”
“……哦。”
老妪带着一群战战兢兢的村民找到妇人时，妇人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她的尸体还在床上，却已有了腐烂的迹象，蛆从眼眶爬进爬出，她竟是没有合眼。
“晦气！”那个稳婆也在人群中，啐了一口道，“当时生出了个死胎，勉勉强强看得出个人形，她还真当个儿子看？跟她说儿子没了她还不信，嚷嚷说听到儿子叫了。哈，死胎怎么会哭呢？”
村民捂着鼻子道：“就是呀，那时候还见她天天抱个血肉模糊的玩意在怀里自言自语，当叫我吓得魂飞魄散！”
大家哄笑。
“然后呀，她抱着那团东西去找蒲寺的大师，你猜怎么着，大师都吓得说不出话呢！”有人借机起哄道，“大师见她心志尽失，让她把孩子丢掉她也不肯，也不知道遭了什么邪，整天又哭又笑……”
“她那哪里只是疯了，是真以为儿子是个神仙呢！”有人凉凉道，“我曾亲眼看到，她把一块红色的玉藏在抱着那团东西的布兜里，鬼鬼祟祟的；那时候我正巧路过她家门口，被她撞见，她一见到我就嘶叫‘不要抢我的玉不要抢我的儿’什么的，还要跟我拼命呢！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可气。谁稀罕她那来历不明的东西？”
“那玉长什么样？”
“这……我见那玉颜色诡异，哪敢细看？”
“你是怕了吧？”
“谁说的！”
大家又笑，突然有人往妇人那儿一指，叫道：“咦……地上那东西是什么？”
“像是块玉。”
胆子大的人过去一看，向人群招了招手：“王二你来看看，可是这玉？”
王二过去一看，点点头：“就是这个！”
“这玉可是哪里来的？”
不过片刻，大家又叽叽喳喳聊开了，像是聒噪的鸟。
“估摸是嫁妆。”
“她家又没有钱，哪儿来的玉？”
“这……指不定是夫家的呢。”
“那个醉鬼？哼，开什么玩笑？成天游手好闲的，最后还不是掉到臭水沟里再也没有被捞上来？”
“哎……说起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疯的……没想到这家人死的都那么惨。”有位老人叹息，“上辈子的孽呗。”
“那是。看，这孩子还真的快成型了呢。”那个老妪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拉开了妇人的手，“真可怜。”
“还没哭呢，就死了。”王二老婆看着那尸体，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咂嘴道，“我那大娃出生的时候不知道嚎得有多响！像我！”王二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嗓门大才好！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人们乐呵呵地损了夫妻两句，语气里却满是愉悦和其乐融融，冲散了房间的腐臭和死气。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大笑着，嘲笑着，哄笑着。
是呀。还没掉一滴眼泪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