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欲来花满楼》袖风

4、蔷薇夜话

　　陆小凤自小洒脱，烤鱼烧鸡这类事没少干，何况只是烧烧开水。
　　盥洗完毕，花满楼带着陆小凤到了偏厢的客房，说道：“这是客房，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明天去同我爹辞行过后，你又是自由自在的陆大侠了。”顿了顿又说，“火折子应该在桌上，要什么自己拿，早些歇着吧。”
　　陆小凤笑道：“老花你还真客气，倒叫我有点不习惯，你也早些回房歇着，我有很久没安心睡过觉了，今天来补补。”
　　花满楼只是笑笑，便转身走了，还替他掩了门。
　　陆小凤满意的看了看周围，东西倒是齐备，一色花梨木的桌椅橱柜，也颇有些摆件古玩，靠窗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双耳瓷瓶，暗幽幽的看不见花色，里面插着几朵半开的牡丹花，仿佛他曾经造访过的那些香闺。
　　心满意足的躺倒床上，闭上眼却依然睡不着，房子虽好，但是没有人气，更别说脂粉香，静得有些冷。望望头上的罗帐，再看看窗纸上印出的树枝的影子，想起了花满楼，一直以来，他在自己心里都是一个非常潇洒的人，除了花花草草，也没什么格外的嗜好，虽然双目失明，但是他的一双耳朵早已弥补了这一缺陷，何况他还有令人羡慕的身家。而他嘴角的笑意也从来都没有消失过，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从最开始的可怜、惋惜到尊重、敬佩，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珍惜世上之物的美好，陆小凤有时甚至会想，这个人是没有缺点的吗？如同山林里的清风，溪流中的明月。即使是世上的烦愁到了他的面前也会变得淡如云烟。可是今天，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他，一个不再悠然如春风，完满如明月的他,一个即使依然微笑着，却还是皱着眉头的他。
　　突然地就很想要知道他的温文背后，经历了怎样的故事。而且真正的朋友，应该是彼此信任的。
　　索性爬了起来，胡乱披着衣裳就出门了。
　　挨门挨户的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花满楼。略略想了一下，沿着进来时的路奔了出去。
　　果然，那个人一个人站在蔷薇花架子前，若有所思，依然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衣，仿佛要融化在烂银样的月色里，只在感觉到自己的到来时才略微转了下头。
　　“你不是睡了么？”清清淡淡的语气。
　　陆小凤下意识摸了摸头：“择床，睡不着。”
　　花满楼不由失笑：“风流倜傥的陆大侠从前夜探香闺、留恋秦楼楚馆时，怎么没听过有这样的脾气，还是你心中有鬼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花，有时候你这人就嫌太聪明了些，慧极必伤，把一切都看透了还有个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个蹩脚理由骗不过他，索性借这个机会问个清楚，陆小凤暗下决心。
　　却还是开不了口。
　　花满楼不再说话，转过去“看”那些蔷薇花，陆小凤也只好站在他旁边什么也不说。
　　半夜凉初透，陆小凤很少在一朵花面前停留得过久，因为这个世上需要他去看、去追逐、去关心的东西太多，此刻站在月光下的蔷薇花前，猛然觉得自己从前似乎错过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听见花满楼的声音。
　　“这院子叫“停云”，从生下来到十五岁，我一直住在这里，其中头六年是与我母亲一起度过的，”花满楼一边回忆，一边理着自己的思绪，声音飘渺在云间：“我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三房小妾，并非出身高门大富之家，而且按大多数人的观点，她并不算倾城倾国，最多只是秀丽，而我六岁失明，记得的，不过是她的温柔贤惠，与每一位母亲与生俱来的对儿子的怜爱。”
　　“很多人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娶我的母亲，父亲也没告诉我，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她的善良，她爱着所有的美好事物，比如花，所以在此种了这架蔷薇。”花满楼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触摸花朵。
　　“大娘生了大哥二哥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二娘向来信佛，也不大出来走动，大哥二哥一直由母亲抚养，父亲也很疼母亲，生了我之后，很过了几年恩爱日子。”
　　“再后来，父亲去滇南处理一些纠纷，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极为美丽的少女，也就是他的第四房妾，因为在混乱之中，她救过父亲的命，母亲很感激她，对她也很好。那时候我四岁，哥哥们已经开始进学，没人陪我玩，所以常常去她的园子里，她会给我做好吃的点心吃，我也很喜欢她。”
　　“再后来，从某一天开始，我的眼睛就开始一阵阵的疼，把母亲吓坏了，父亲也请了不少大夫，还是没有好转。看东西一天天变模糊，我很害怕，总是哭，越哭眼睛恶化的越快，不到半年，就彻底看不见了母亲忧伤过度，也生了很重的病，几乎每天都要喝很多药，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就很少再流泪，只是她的病也渐渐加重了，父亲每天愁眉不展，张榜天下，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我们母子。”
　　“或许真的是这一番诚意感动了某位神灵，一位江湖郎中登门相助，病急乱投医，父亲也只有让他一试，但是诊断的结果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我与母亲都是中了慢性剧毒，而且下毒手法非常高明，毒药也甚少见，因此普通大夫没有察觉。”
　　“难道……”听到此处，陆小凤只觉得脊背发凉，他隐约也猜到事情的真相，却无比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不错，是那个女人，她花了两年来布这个局，几乎就要成功的时候，被人识破了，她本非善男信女，精通蛊毒之术，只是爱上了我的父亲，便想要独占他，即使是花上更多时间也无所谓，或许接下来倒霉就是我的哥哥和大娘二娘。可惜终究还是太晚了，那位郎中，也就是我后来的师傅，费尽心力也只保住了我一个人的命。”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了，只能摸一摸那瘦成皮包骨头的脸，那种感觉只怕我一生也忘不了。可笑的是，即使在临死之前，母亲也没忘记替那个女人求情，要父亲不要杀掉那个伤害她的女人，最后那个人失去的是终生的自由。当然，这样的善良在江湖人眼中或许已经等于软弱。”
　　“我还记得窗外是淋漓的大雨，打落了她心爱的蔷薇花，因为我摸遍了每一寸枝叶，也没有找到哪怕小小的一朵来送给她。就在一堆堆锦缎之中，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要记恨任何人’，她不希望历尽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儿子一生背负着怨气或是仇恨。这是她的心愿，我只有尽量去做到，但是心里始终不能彻底释怀。在这里，一草一木都会让我不断地想起她，哪怕我连她的脸都已经不记得。”
　　“凤凰，你说母亲知道了，会怪我吗？”
　　陆小凤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一块地方正在塌陷，却又无能为力。眼前的人因为自己一时的玩笑，被迫回到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向父亲求情；也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将血淋淋的过去毫无保留的诉说，即使依然是平淡的语气，却还是让他充满深深的罪恶感，与怜惜，他知道这个词对于花满楼是一种侮辱，可是在他尚未回过神时，就已经握住了花满楼的手，像玉一样白皙无暇，也像玉一样微微生寒，内力绵长地汇入对方体内。
　　他能给的也不过是这一点温暖。
　　这一点温暖，对于花满楼来说，也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