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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中午时分,道上行来两个孩子。这条路崎岖僻远,甚少人行,两个孩子却不像附近来往的猎户子弟。那少年年岁稍长,面上虽有尘土,却不掩眉目俊秀,举手投足甚有教养。牵着的女童亦是娇小秀美,满脸倦色下偏有几分执拗硬气。
      两人行行歇歇,转过一个林子,女孩忽然啊地叫了一声,伸手指着路边大树。少年一抬头,但见两个人飘荡荡挂在树干,再细瞧去却是两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身子拉得老长,不由也啊了一声,伸手拉过女孩捂住她眼睛,便转头狂奔。两人七高八低还没奔出几步,脚下石子一绊,齐齐摔倒。少年只觉得心砰砰直跳,大着胆子回头一望,吃惊更甚,脱口而出叫道:“胡先生!”却是一具尸体被风吹得回转过头,面目虽难辨认,但那发髻衣衫种种无一不像少年的那位长辈,毕竟朝夕相处数年,绝不会错认。
      再看边上那具,长发披肩,是具女尸,身上服色隐约记得便是那日王难姑所着。少年只望自己是认错记错,定了好一会儿神,才慢慢爬起身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近,边上女童忽然道:“无忌哥哥,我们回去看看吧,不悔不怕。”
      张无忌点了点头,缓缓走去,便认出男尸身上所穿却是他浣洗过的旧衣,心下再无怀疑,又见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有一朵小小金花深嵌入骨,教人触目惊心。张无忌心中了然,他们夫妻毕竟还是没逃过金花婆婆的毒手。一边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支离破碎,骡子亦受无妄之灾横尸在水中。无忌怔怔落下泪来,跃上树去解开绳索,缓缓松了绳子让尸体慢慢倒下。杨不悔小小年纪竟也全不害怕,从包袱里翻出旧衣衬在手上,在树下帮着扶住尸体,又将旧衣盖在尸体身上。
      张无忌问她:“这不是你娘的衣服么?”
      杨不悔道:“是啊,怎么了?”
      张无忌心道出蝴蝶谷的时候是你要留两件纪姑姑的衣服在身边的,只是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在边上用树枝清出一个浅浅的坑,便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挪入其中。拖动时忽听见啪一声,一本书册从王难姑怀中跌出。拾起一看,是本手抄的抄本,题签上写着“王难姑毒经”五字。翻将开来,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药、毒草等等,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无不具载。翻过几页又全是绘出的图谱,除了毒药不好入画,余者皆工笔绘出,标注了名称性状,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杨不悔一见有图,便问张无忌讨要,张无忌随手给了她,又去寻了土石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杨不悔有样学样,也跟在后面拜了。
      两人堆完这坟,精疲力竭,便坐在坡边。山风吹过,张无忌一想到身边刚刚还是两具阴森尸骨,不免冷汗沁出,又觉心头如堵。开口问道:“不悔,你说胡先生是好人么?”
      杨不悔道:“胡伯伯给你看病,又教你给我娘看病,自然是好人了。”
      张无忌又道:“那他娘子呢?”
      杨不悔想了一想,说道:“胡伯伯是好人,胡伯母一听有事便赶来和胡伯伯一起,自然也是好人。”
      张无忌点点头,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幽幽道:“为什么好人都不长命呢。”他自言自语,也未指望杨不悔听见,却忽然听她插言道:“我长大之后不要做好人。”
      张无忌一愣,脱口而出地叱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胡说什么呢。”心里面,却好像暗室里摸索寻求,忽然有谁替他打开了一扇门一样。他自父母之事后,一直受玄冥神掌荼毒,自知命不久矣,也无力报仇。武当山上太师父同几位师叔师伯待他极好,却终究是寄人篱下,不免凡事都想着听话孝顺,不要让长辈们再为自己操心。他们时时劝解自己,便也都一一应下,到后来便也真的觉得自己把父母之死皆都放下了。到了蝴蝶谷中,又心无旁骛,只想学了医术找到医治自己的法子,每日累极了便也不会胡思乱想。却偏偏在这几日陡生变故,先是温柔善良的纪姑姑在自己面前惨死于灭绝师太掌下。再是相处数年的胡先生同他娘子一起悬尸道旁,身为神医,医治得再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性命。不免又开始想念父母在身边的时候,爹爹一生侠义磊落,娘亲虽出身天鹰教却也是恩怨分明,竟生生在武当山上自己的太师父跟前被逼自尽。道藏里寻求清静无为,却不防人心险恶,便如自己太师父这般修为,也难免遭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而自己既然命不久长,又不在了太师父膝下,又何必非要做一个好人,眼睁睁看着好人们被坏人欺凌迫害?
      他脑海里千百种念头不断翻滚,手上接了杨不悔塞回来的书册,一捏却薄了几分,却是杨不悔嫌书太厚,将有图的部分扯下,其余都还给了无忌。张无忌心不在此,也不在意,将书放到怀里,牵起不悔便觅路而行。
      行出数里后上了大路,不久便到了一个市镇。张无忌便想去买些饭吃,不想镇上一个人都没有,街边一片凋敝,房屋门窗被风吹开,听不到一点人声。无奈只有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龟裂,大片新苗枯死在地里,荆棘败草杂于其中,一片灾荒之象。张无忌心中慌乱,杨不悔却犹不知利害,问道:“田里都黄了,是要收割了么?怎么又不见人。”张无忌耐着心思同她分说了一番,她才知道害怕,原本忍了饥渴行走脸上都还时有笑意,此刻却只有忧急沉重之色了。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卧着个人,杨不悔叫了一声,便想上去问话,却被张无忌一把拉住,急急绕开,却是见了那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之象,知是饿死的,都已断气许久了。越往前走,饿殍便越多,甚或有一家男女老幼十几口人统统倒毙在一起的。张无忌开始时还拉着杨不悔避开,到后来避无可避,便只能从尸体身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跨过去。
      张无忌心中惶恐:难道什么东西都没的吃?咱们也会这般饿死不成?却不敢和杨不悔这么讲,只说再往前走到晚上就能吃上饭。到此时杨不悔也没了旁的力气,只认真嗯了一声,小腿都快挪不开步了,却还是没有停歇。
      待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白烟袅袅升起。两个孩子久不见人烟,见此不免喜出望外,鼓起余力向着白烟升起处行去。到近处,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两个汉子听到人声,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与杨不悔,脸上现出喜色,同时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你家大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张无忌心底咯噔一声,那两人脸上喜色颇为怪异,又对自己二人这般热情,也不知打得是什么主意,便松开杨不悔上前几步,探头往锅里一看,只见上下翻滚的尽是草根树皮,头皮发麻,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不由惊骇欲绝,顾不上再去求证,大喊一声:“不悔快跑!”
      杨不悔极是听话,听张无忌这么没头没脑一叫也不问根由,勉力跳开两步,转身欲跑。可她虽然从小跟着母亲四处奔波,纪晓芙怕女儿受不住辛苦,行走坐卧都依着峨眉的规矩调理,身子骨比旁的孩子轻健许多,但毕竟年幼体弱,也没正经习武,没几步就被一名汉子一把揪过,狞笑道:“小娃子倒是机灵,若不是这世道,养来给我家娃儿做个童养媳倒也不差。”另一个汉子讥笑道:“你那娃儿早就在我们肚子里了,还提他做什么!”看着杨不悔,又啧啧数声,“赶紧将这口小羊料理了,瞧着这又肥又嫩的样子,饱餐上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张无忌听得毛骨悚然,这两人连自己亲生孩子都吃,已没有道理可讲,见那汉子抓了不悔,情急之下挑起那口锅就往那汉子背后砸去,一锅沸水正洒在那人后心,只听啊一声惨叫,那汉子受痛不过,手一松,杨不悔便摔落在地。她也知道事情危急,胳膊上虽也溅到了沸水,却不敢呼痛,一瘸一拐便朝一边躲去。另个汉子见锅被砸了,不由大怒,“小畜生,本想明天再吃你,你自己不知好歹,可别怪老子不多留你一天!”说着便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伸手要抓他头顶。张无忌侧身一闪,左手一带,飞起一脚正中手腕,那人尖刀脱手,远远飞出,正在杨不悔身边不远处。杨不悔看见,便走去捡来持在手上,眼里盯着张无忌那边,只想着无忌哥哥若是打赢也罢了,若他势弱,就上去刺那坏人一刀。便看见张无忌使开武当长拳,一拳击在那人前胸要害,怕自己力弱,又连击了数拳。他得金毛狮王谢逊传授武功要诀,武当长拳又是嫡传正宗,基础打得极正,又都是最上乘的武功,虽然蝴蝶谷几年潜心学医,幼功却还在,那村汉如何抵受得住,哼了一声仰面摔倒,一动不动了。
      张无忌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杨不悔一声大叫,急急望去,却是前个被沸水烫伤的汉子倒在地上惨叫翻滚,不知怎的一把抱住了杨不悔的脚。杨不悔惊惶之下举了手中的尖刀便往下刺,在那汉子后颈背心连刺了数下,血溅得一脸,便见那人身子抽动数下,眼见不活了,杨不悔却魔怔似的仍停不下手,一刀刀把那人背后刺得稀烂。张无忌暗叫不好,看样子分明是惊吓过度迷了心窍,忙跑去在她脑后拍得一掌,杨不悔身子一僵便应声倒下。张无忌将她平躺在地上,又将那尖刀拔了,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扯了布条裹了,放到自己怀里。片刻后杨不悔幽幽醒转,抬眼看见张无忌,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张无忌柔声安慰了几句,便听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
      杨不悔吓得怕了,听见人声身子便是一僵。张无忌抬头一看,登时心里一宽,叫道:“是简大爷,薛大爷。” 进林来的共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们的两个同门,蝴蝶谷里这四个人都是张无忌给治好了的。最后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貌相威壮,额头奇阔,张无忌却未见过。简捷哼了一声,“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两人怎么了?”张无忌不欲多说,但看见杨不悔身上血迹,也不好推说不知,便只道:“这两人欲行不轨,被我除去了。”简捷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暗想,对两个小娃子能行什么不轨。一行人便坐下歇息,重新煮了些树根水分了喝了,只是都饥饿难耐,腹鸣之声此起彼伏。简捷只觉得胃里空瘪,又像火烧,便反复寻思那俩孩子,不免盯在他二人身上,便看见杨不悔说了句什么,捋起袖子露出红肿的烫伤处,张无忌便替她敷药。若是平日见了自然没什么,可此时看见女娃儿又红又嫩的手臂,竟不觉饥火上升,喉结一动咽下一口口水。如此久了,张无忌也有所觉察,不免心里害怕。他的武功对付两个村汉虽来的轻易,可简捷外号圣手伽蓝,是崆峒派有数的好手,若对他们起了什么不好的念头,自己万万抵挡不了。
      便见简捷和薛公远打了个眼神,忽然开口问道:“你们怎不呆在蝴蝶谷,也不用出来受这等罪。这女娃娃的妈妈呢?”张无忌心里已有了警觉,心想若说纪姑姑死了,保不准他们会起歹心。便道:“纪姑姑去找吃的去了,让我们先和那两人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起了歹意。”话说完,杨不悔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简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那她也太大意了。”
      又枯坐了片刻,天渐渐黑去,杨不悔撑不住,在张无忌怀里迷迷瞪瞪便睡去了。薛公远忽然道:“张兄弟你也睡吧,这女娃娃给我照顾好了。”说着不等他答应,就起身前来抱不悔。张无忌叫道:“你这是干什么!”便抱着不悔往后退去。薛公远见他如此,干笑数声又坐了回去,“我又没什么恶意,况且纪女侠便要回来了,谁敢造次?”简捷在边上察言观色,总觉得张无忌说话不尽不实,又不敢断定,盯着杨不悔的眼神不免更加热切。张无忌见那几人眼中射出饥火,神情便和刚刚那两人一模一样,心下着慌,又生怕此刻逃走反倒撕破了脸面激他们动手,只好道了声歉坐下:“是我一时糊涂了。几位都是名门正派,有名有姓的人物,便不要和我们小孩子计较。”简捷想套他的话,装出一副和蔼嘴脸,佯叱了薛公远一声:“老薛你那副样子,莫要把人娇滴滴的小姑娘吓醒。有了什么闪失,纪女侠回来了可不好交代。”说到娇滴滴三字,却又忍不住伸舌头在唇上舔了下。暗道老子已经五天五夜没一粒米下肚,快要熬不住了,又何必瞻前顾后。便是那女人回来,就算峨眉派武功了得,有心算无心,自己五个汉子还对付不了一个女流之辈?可又想到,若是那女人真的找到了吃的,一会儿回转过来,自己多少也会分到点羹,熬过这回等出了凤阳府什么大鱼大肉不能有,此刻下手实在是得不偿失,只要传出一点风声去,一世英名尽丧,以后便别想在江湖上混了。
      再耐得片刻,实在饿得发狂,简捷霍地站起,“纪女侠怎么还不回来!”忽听到杨不悔睡梦之中动了动,说起了梦话,“娘……你从天上来看我了么……”顿时脸色一变,知道纪晓芙已死,转头对着张无忌一声冷笑:“好小子,你倒骗得我们苦!”说着站起身,与薛公远两个围了过来。一面不住自言自语:“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想必吃口不错……”
      张无忌心道这阴差阳错,周旋到如今终究拖不过去,反倒不怕了,把心一横,手里摸了摸怀里的尖刀,却不拔出,只指尖暗暗把缠着的布条挑开——他原是极聪明的,既然打定主意不能束手待毙,便将什么江湖规矩都抛在脑后,想着对方人多势众,最好突然出手能赚上一个,再把余人吓住,自己和不悔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嘴里却道:“你们想要怎样!”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家伙好几日没正经吃上东西了,再下去怕是一起见阎王啦,这女娃儿也逃不出性命。不如大家分了,我们日后都会记着她的恩情。”说着便大笑了起来。薛公远同他那两个同门都道:“是极!”更有一个道:“张兄弟,反正你也不是她什么人。若不忍心,便不要看就是。我们在蝴蝶谷受了你的恩惠,便替你下手,免得你也饿死路边,也算有恩报恩了。”
      张无忌怒极而笑:“原来有恩报恩却是这个意思!早知如此,在蝴蝶谷里就该任你们自生自灭去,疼死在我眼前都不该伸手管这甚的闲事!”他骂得越是厉害,简捷越不把他放在心上,走上来就按住他肩膀。张无忌并不躲闪,反而往他怀里一撞,怀中藏着的尖刀顺势送出,便往他小腹扎去。简捷猝不及防,待觉察时刀尖已划破肌肤,他老于江湖反应极快,没等刀刃深入便低哼一声,内息下沉,小腹肌肉顿时紧绷如铁。张无忌只觉得刀尖像被铁夹夹住一般,刺了半截便再也送不进去,肩膀却已被简捷双手拿住穴道,一瞬间只觉得手臂酸痛入骨,却死命地按着那刀子不肯松手。周围几人却被简捷身体挡住了视线,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简捷此刻却也骑虎难下,若是开口要他们帮忙,小腹这口气便松了,不等薛公远几个来帮自己便先要倒霉;可若不开口,便是和那小子比拼长劲,偏生那小畜生又是死倔,饶是自己手上怎么加力,愣是不肯放手。
      这边一闹将起来,杨不悔也醒了,睁眼便看见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叔叔伯伯忽然变了一副嘴脸,又见简捷捏着无忌哥哥的肩膀,登时跳将起来,冲去就往简捷的腿上一阵乱砸。简捷被她一闹,心下大怒,飞起一脚就把杨不悔远远踹开。刚一收脚,便道不好,小腹一口气已然松了,被张无忌抓住机会手上刀子深深刺入,当下狂吼一声一手捂着小腹向后倒去。张无忌顺势将刀子抽出,持刀的手便一直在抖,便只是握住尖刀也得费上浑身的力气。
      薛公远几个这才发现不对,惊怒高骂,“小畜生敢对简大哥动手!”“快宰了这俩小畜生为简大哥报仇!”却都只管往张无忌那扑去,竟没一人管一管倒在地上的简捷。简捷虽然伤口流血不止,却还没那么快就断气,闭眼前心里不住大骂:“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就巴不得我翘了辫子好少一人分肉不成!一个个嘴上称兄道弟,关键时候义气便第一个扔一边去!”却忘了自己刚刚是如何待自家救命恩人的。
      张无忌被薛公远逼近,心中焦急,却双手酸软,全无招架之力,一招就被薛公远捏了手上穴道,夺了刀子在手里,便见他反手一转,刀子往他胸口一比划,狞笑道:“便先给你留个记号!”张无忌朝他脸上便是一口唾沫,“你们若饿极了要吃人,那还有两具尸首,怎不去吃!”边上他一个师弟却已抓了杨不悔在手上,掏出绳索绑过,扭头道:“和这小子磨叽什么,赶紧料理了才是正经。那俩大人早就皮包骨头,又老又韧,煮都煮不烂的货色。有好的吃,咱们又何必将就!”薛公远笑道:“是这个理。”接过绳子将无忌也绑了,一面道,“你心里一定不服气得紧,想着我们恩将仇报。你在蝴蝶谷里可劲让我们求你,呼来喝去的时候,可想过今日?再说我们大家伙受伤之后呼痛哀嚎种种脓包丢脸的样子全被你瞧去啦,传将出去江湖朋友不都笑话,索性今日也一了百了了。哼,若你不动手,我倒还怕武当峨眉万一听到什么风声不好交代,如今却好,都推到简捷头上——那厮仗着武功比我们高出一线,整日以老大自居,老子早看不惯他了,死了也活该,让崆峒派同武当扯皮去便是!”他性子阴沉,原也不是那么多话,只是简捷一死心里像去了块大石,忍不住藏在肚里的牢骚都一吐为快。又教他那两个师弟去生火煮汤,自己走去简捷那边,从他怀里一阵乱摸,银两财货尽数取了,随即起身踢了他尸首一脚,“连个毛孩子都敌不过,真是废物!”说着扭头看了一边那青年一眼,见他一直默然坐在石上,自己那番言行想必都落在他眼里,哼了一声,“徐兄弟,要喝羊汤,总不能不沾骚味吧。”手里一块银子在他眼前掂了掂,“这玩意儿在这儿没啥用,出去总够你三五年吃喝,你是懂事的,知道该怎么做吧?”
      那青年道:“是。”说着站起身拔出腰间短刀,“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横咬短刀在口,将两小一手一个拎起,向山溪走去。杨不悔心中惊恐,只叫道:“无忌哥哥是好人,不能吃他啊……”张无忌却心知这回怕是再无幸理,抬头对那青年轻声道:“我也罢了,一会儿杀我妹子的时候,千万利落些。”顿了顿,又道:“便先杀她吧,别让她见我血流一地,多受活罪。”便闭上眼睛,再不敢多看杨不悔一眼。他虽然受玄冥神掌的折磨,早将生死看淡,可想到自己同不悔就要被这些恶人活活吃下肚里还是心绪难宁,即便闭着眼眼皮还是不住颤动,泪珠渐渐从中沁出,滑落下来。那徐姓青年却不为所动,只迈开大步朝前走。薛公远叫道:“就在这儿开剥吧。”徐姓青年回头道:“在溪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模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瞧他神情不对,提高了嗓门叫道:“老子叫你在这里,就在这里。”生怕他想独吞,带着那俩孩子逃走——这光景下那俩孩子可比他那些银子实惠得多。
      徐姓青年将两人地上一放,忽然低声道:“快逃。”伸刀将两人身上绳索割断。张无忌喜出望外,深深看了他一眼,“多谢救命大恩。”拉着不悔拔步飞奔。薛公远怒吼一声,唤了他两个师弟齐齐追去。徐姓青年横刀一拦,喝到:“都给我站住!”薛公远见他横刀当胸不怒自威,又想他刚刚提了两个孩子快步疾走毫不费力,再者衣衫虽然落拓,手上那把刀却不凡,不由心里打了个鼓,道:“你想怎样?”徐姓青年道:“咱们学得一身武功,可不是为了欺侮弱小,你们如此行径,不怕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呸了一声,“等老子吃饱了再和我说什么行侠仗义吧!”挥手向两个师弟道:“这小子交给我了,你们快追,别让小羊们跑了。”便挺了兵刃朝徐姓青年攻去。徐姓青年折身一闪,反手一刀,却是绕开了薛公远砍向他一个师弟。那华山弟子向后跳过,不由大骂,“不知好歹的东西!”便也提刀上前夹攻。他二人分属同门,配合演练得极熟,一上来徐姓青年便只有招架之力,却再也拦不下第三个人,眼看张无忌两人人小步短,渐渐被那人追上,心下焦躁,被薛公远一刀砍中大腿,登时鲜血长流。受创之下,手上短刀失了法度,愈发左支右绌,索性不思防守刷刷两刀将敌人逼开,奋起余力将刀向薛公远掷了去。薛公远侧身闪避,徐姓青年趁此空档一跃而出,冲了出去。薛公远哈哈一笑,忽然一阵胸闷气短,却是肚饿难耐体力不支。当下顾不得追徐姓青年,招呼着自家师弟,将张无忌二小绑来。徐姓青年远远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救你。”薛公远不免眉头一皱,心想早知如此,倒不该放他走。边上他一个师弟察言观色,道:“之前这姓徐的说什么徐达,江湖上从没听过这名号,想来不过无名之辈。听他口音是凤阳本地人,不过这凤阳府如今怕也没几个活人了,便是叫得几个乡人过来,也都是饿瘫了的软脚虾。等我们吃个饱,以逸待劳,便是来了十个八个也不怕他。”
      张无忌被擒得两次,被打得鼻青脸肿,衣衫也都扯破,被那华山弟子扯着绳子拖到火堆边上往地上一掼,怀中的银两物品稀里哗啦都散在地上,被火光映得泛红。边上杨不悔要好上些,除了挨了简捷临死前一脚,倒也没受太大苦处,只是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直愣愣朝前看。张无忌瞧得心底发酸,心想:“不悔妹子真是好看,眼睛便和纪姑姑一模一样,唉,再过一会儿就再也见不到了。”又想:“刚刚那徐大哥原来叫徐达,不知是不是通达的达……等我死了,必要保佑他有好报,可别弄错了人。”天色越来越暗,林间风起,张无忌听得身下沙沙作响,低头一看,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上,书脊上犹有撕扯之痕,书页翻动,正是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本毒经。
      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页头赫然写着“毒菌”二字,先一段总论,其后则是种种毒菌的性状毒性解法,又写怎么与其他毒物混用,俱编了序号,与杨不悔手里图册所绘一一对应。张无忌心下烦乱,哪里看的进去。一瞥眼看到四五尺处一段腐木下生着一丛草菌,鲜艳入目,心中一动,“这不知什么菌,有毒无毒?那毒经上说,大凡毒菌俱颜色鲜明。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或有活命之望。”便挪动双脚和臀部,慢慢挨将过去。他身子一动,杨不悔似有所觉,扭过头望他,又低头看那毒经。张无忌知道她认识百来个字,却不知她能看懂多少,忙挤眉弄眼让她莫要做声,扭过身伸手将草菌一把抓了。杨不悔冲他眨了下眼睛,忽然扭头朝西边看去,一面啊啊大叫起来,“娘,你怎么和祖师奶奶一起来了,快救我!救我!”薛公远三人先是一愣,随即转过弯来——那女娃儿唤祖师奶奶的可不是峨眉掌门灭绝师太!不由惊骇欲绝,不假思索提起轻功就四散逃去。张无忌心领神会,趁此机会跳将起来将那草菌投入锅里。薛公远逃出十余步,才发现身后别无动静,大着胆子回头一望,连鬼影都没有一个,却哪里有什么灭绝师太!薛公远大怒,折回去抓起杨不悔就是噼里啪啦四五个耳光打下,“小贱种,快要死了都不让老子安心!你便是叫天王老子,也没人来救你!”张无忌瞧得眦目欲裂,拿头撞向薛公远,薛公远被撞得一下,飞起一脚将张无忌踹到地上,喝到:“汤也热了,赶紧开刀子吧!这两个小畜生没一个是安生的货!”
      眼看他们就要动手,张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汤,我做鬼也不缠着你。”薛公远是第一次见他服软相求,笑道:“我原道你是铁做的骨头,还不是一样要吃喝拉撒。”任他心狠手辣,对鬼神之说还是颇为忌惮,“喝碗汤倒也没什么打紧的。” 便舀了碗热汤给他,又顺手给杨不悔舀了一碗,“小娃娃,你也喝了上路吧。”一同端过去。杨不悔只是闭眼摇头,薛公远见她的脸颊被自己打得高高肿起,只道是疼得不想喝汤,也不勉强。却听张无忌大声道:“好香,好香。”草菌在汤里一熬,的确香气扑鼻,薛公远早饿急了,闻到香气,便将张无忌那碗往地上一搁,另一碗径自喝下肚去,“好鲜!”他那两个师弟听了,一人去拿张无忌那碗汤,抢了喝下,另一人连忙抢了空碗又舀了一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薛公远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都当这草菌是另两人采的,谁也没问是从何而来。张无忌见他们几碗汤喝下都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草菌无毒,暗暗叫苦。薛公远一抹嘴,“先打个底,宰起小羊也有劲。”说着刚提起杨不悔,忽然叫道:“啊哟!”身子摇晃了几下,摔跌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他那俩师弟见了,都道:“师兄怎么了!”奔来俯身查看,一弯腰的功夫便都倒地不起,三人磊在了一块,就和一个土包似的。
      张无忌这才舒了一口大气,“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接过刀,颤着双手,把张无忌的手臂割伤了两处,才将手上绳索割断。两人死里逃生,俱精疲力竭,草草把伤口处理了,握着对方的手并头躺在地上。杨不悔忽道:“无忌哥哥,我这算是杀人了么?”张无忌安慰她道:“我们杀的都是坏人,不打紧的。他们若是不死,还要害别人。”杨不悔想了想,轻轻道:“那便将世上坏人都杀光,那好人也就不会受苦了。”张无忌哈哈一笑:“说得好!便将那些坏人都杀个干净。等不悔长大了,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侠。”心里想,若那时我还活着,你一个人杀不光,我便去陪你一起杀。又想自己已然时日无多,还不知能不能带不悔找到她爹爹,总要想个周全之策来。胡先生他夫人留下的毒经就很好,便是武功不及,也可以仗此自保。
      却在此时,东首隐约传来人声。张无忌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便见火把闪耀,七八人持着兵器快步赶来。忙拉起杨不悔在草丛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们救你来啦!”张无忌只觉得鼻子发酸,忙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
      徐达大喜,将张无忌一把抱起,“我还担心来得晚了,伤于恶贼之手,好在你吉人自有天相。似你这等心性侠义,别说孩童,便是大人我也没见过几个。”说着嘿嘿一笑,“不瞒张兄弟,我徐达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拜明尊,不拜菩萨。那几个恶贼行那吃人之事固然可恶,可若是换了旁的无知幼童,我未必会出手。”张无忌听他这么一说,心道,原来徐大哥也是明教的人,心底却殊无抵触,反觉得他为人率真语出至诚,比起那些道德之士来要可亲可近得多,便打趣道:“那还得多谢不悔妹妹,这次要不是和她在一起,也不会得徐大哥这般看重。”众人一齐大笑。又问起薛公远几人何以倒毙,张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都赞他两人聪明。徐达道:“这几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宰了一条牛,大伙儿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我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张无忌一一引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亲兄弟,兄长吴良,兄弟吴祯。最后是个和尚,相貌十分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双目深陷,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杨不悔见他长得奇异,盯着他瞧,见他朝自己望来,慌忙低下头去。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张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
      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走进大殿,便闻到一阵烧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我们去端牛肉出来。”一大锅牛肉端来,朱元璋笑道:“却得把门关上了。”汤和将大殿殿门拉了,回头见张无忌一脸不解,道:“这牛不是好来路,把门关了,省的大家伙吃一半时来旁人聒噪。”张无忌似懂非懂,徐达笑道:“还不吃,难道想瞧着牛肉饿死么?”邓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着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被人一把推开,步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哪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朱元璋笑道:“当真胡说八道,你怎敢胡赖我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这不罪过么?”那豪仆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笑嘻嘻的道:“谁说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仆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两人手臂。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划破,刀尖带得他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连叫:“饶……饶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员外说我偷了他的牯牛,咱们便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划过,吓得尖声大叫。吴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脚在两人屁股上用力一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决计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
      张无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行事却干净爽快,制得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朱元璋等早听徐达说了,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当他是好朋友一般。饮到酣处,邓愈叹道:“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样的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与其眼睁睁的饿死,不如跟鞑子拚一拚。”徐达恨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两个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好,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各人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
      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甚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都听你的话。”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咱们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干云。杨不悔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有趣,也跟着拿碗敲桌子。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万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却总以为这件事上他老人家存了偏见,觉得爹爹的死和娘脱不了干系,是以把整个明教都捎带了去。他后来在武当山上也听说过,那时太师父本已认了娘亲这个徒弟媳妇,若不是后来那些名门正派相逼出了那惨事,以太师父兼收并蓄的气度,断不会这么吩咐。便听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了起来。
      徐达道:“且慢!”到厨下拿一只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还小,不能跟我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我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只好送这几斤牛肉给你。若是我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
      张无忌心中感念,这群人可算各个都是好汉,但真正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也就徐大哥一个。他也不推辞,接过篮子,大声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 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听了,都拍手赞好,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张无忌心想:“他们只有七个人,倘是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要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 于是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黑暗中行了两三里,猛见北方红光冲天而起,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甚喜。天蒙蒙亮时,两人才找到一处僻静山洞睡下,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晌午,才再西行。路上每次歇息,张无忌都抽空将那《毒经》拿出研读,再讲解给杨不悔听,时不时又将之前讲过的抽出来考不悔。杨不悔被问倒几次,也拿了那图册随意翻出一页来叫张无忌辨识。两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三十里,这般互相问难却是学得极快,等十五六日到了河南境内时,张无忌已将一整本毒经背得七七八八,杨不悔死记硬背下来,也不比他相差多少。她见辨识图册已考不倒张无忌,便改问他毒药配伍,中毒之后会如何情状,又如何解法。她知道的毒物既多,心中又毫无束缚,想法往往天马行空,稀奇古怪之极。张无忌开始时还尽能随口回答,将其中医理一一剖析分明,他讲解多用比喻,将以毒攻毒说得如两方打架一般,杨不悔听得咯咯直笑,不懂之处又随意发问,便是夜里睡觉都在想着怎么难倒无忌哥。到后来杨不悔将那些医理融会贯通,出的招数愈发促狭,张无忌总要想上一会儿方能回答,解说也渐渐无法周全,稍有模糊不确之处就会被杨不悔追问到底,日日这般辩难,医术倒也进展极快。
      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是无多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饿殍。张无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杀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杨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没遇上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的无赖奸徒想打他们主意,却哪里是张无忌的对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说要到昆仑山坐忘峰去。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离这里何止十万八千里,听说当年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可不是发疯了么?你家住哪里,快快回家去罢!”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当山去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了纪姑姑的重托,虽然路远,又怎能中途退缩?不悔的爹爹又是魔教的人,太师父宋师伯他们若知道了,虽不会欺负她一个小姑娘,也断不肯送她去她爹爹那里。不悔一个人在武当山,也未必开心。”
      又不免想到:“不悔现在天天来考我,却是快活得很,也不知等她到了她爹爹那里,还会不会像现在那么开心。等十年二十年,还会不会想起我。”张无忌想到此处,不知怎的心中发酸,不再跟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
      只是自从知道了昆仑山如此路遥,张无忌心里便压着大石似的,话也少了,休息时没坐多久便又催着杨不悔上路。这样走了几日,杨不悔尚且无事,他却一日走在道中,忽然手脚冰冷,一股久违的阴寒之气从肺腑中透出,脸色刷一下便白了。杨不悔见张无忌忽然停步,便唤了一声,见他不答,方觉有异,这才发现握着的手心已是一片寒意,心下一惊。她这些日子虽学了许多医理,却俱本乎毒物,于人体阴阳五行诸多病症一知半解,只明白无忌哥哥如此状况是大大的不对,可不对在哪里又该如何救治却茫然不知,只得匆忙将他扶到一边坐下,心中又急又悔,只道自己没用,帮不得无忌哥哥。张无忌见杨不悔小脸通红,眼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便想说自己没事,一开口却觉得嗓子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得看了看杨不悔,又看了看自己胸口,如是两次,杨不悔才回过神来,忙从张无忌怀里掏出一堆药瓶来,在他眼神示意下捡出其中一个黑溜溜的瓷瓶,倾出了一颗药丸放到张无忌嘴里。这药丸是用数种燥热大补的药物制成,是张无忌早在蝴蝶谷就为自己备下,万一玄冥寒气发作时能压制一二,此时在嘴里含得片刻,寒气果然渐渐散去,但他脸上却殊无喜色,开口安慰了杨不悔几句,收拾了药瓶,起身便要再行上路。杨不悔心中发慌,有心叫张无忌多歇一会儿,却见他板着脸,不敢违拗,只得凄惶惶跟在后头。
      张无忌此刻隐约体会到当初冰火岛上临归大陆时义父的心境,心下反复想了好一阵,忽然对杨不悔说道:“不悔,你还记得我和你讲过我义父金毛狮王的故事么?”杨不悔点了点头。张无忌续道:“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杨不悔道:“他死了妻儿,又一直报不成仇,杀人越多,心中越不开心,一定很可怜。”张无忌叹了口气,“是啊,他此刻孤零零一个人,或者又在想我了。那不悔,我问你,你愿不愿做他的女儿?”杨不悔不解,“什么叫‘做他的女儿’?”张无忌道:“我想让你做他的义女,长大以后代我去接他,若是有机会见到成昆那个大恶人,也代我替他报仇。”
      杨不悔呆呆望了他半天,这才嗫嚅道:“那无忌哥哥你呢?”张无忌皱眉疾声道:“你只说你愿不愿意罢!”杨不悔愣了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张无忌被哭声一惊,心下懊恼,不悔比自己当初在冰火岛还要小上两岁,自己怎么能这么逼她。叹了口气,伸手抹去杨不悔脸颊上的泪水,歉声道:“别哭了,是无忌哥哥不好。这么重的担子,不该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更不该凶你。”杨不悔摇了摇头,抽了抽鼻子,“不悔……不悔不怕。不悔只是怕无忌哥哥不要我……”张无忌心中一软,搂住不悔,轻轻拍了拍,“无忌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呢?”杨不悔止住泪水,仰着脸道:“那我们一起去接你义父好不好?”张无忌心中苦涩,却不知道如何同她分说,只得强笑着点了点头,“好,以后一起去接义父。”杨不悔顿时破涕为笑,“嗯,我们一起去接义父。”
      这天起,张无忌便不再教杨不悔学那毒经医理,改让她背金毛狮王的诸般武功精要,又教她练武当心法——他心中原本就无甚门户之见,此刻自觉时日不多,恨不得将自己所学一股脑教给不悔,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杨不悔虽然学得吃力,却知道无忌哥哥是为了自己好,竟从不哭闹抱怨,赶路时一心记诵摔了跟头也只拍拍灰爬起来接着前行。张无忌虽依着谢逊当年的法子传授,毕竟没那么硬的心肠,见杨不悔这么听话更不忍心打骂催逼,如是十几日下来推算进度,竟也不比自己当年慢得多少。
      这一日过了驻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风吹来,两个孩子身上俱是破衣烂衫,禁不住瑟瑟发抖。杨不悔抓着张无忌的手,见他望向自己,忙道不冷,心想无忌哥哥身体不好,受不得寒,总要想个法子,便是偷也要偷来件棉衣给他。
      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是快跑,发作得越快!”
      张无忌急拉杨不悔在路旁草丛中伏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飞步奔来,数丈后一个女子手持双刀,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跃起,右掌拍出,波的一声,正中那女子胸口。这一下力道刚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
      那汉子反手从自己背上拔下丧门钉,恨恨的道:“取解药来。”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我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认命啦,可是你也别指望能活命。”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性发作,软垂在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拔出肩头的丧门钉,抛在地下。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们昆仑派,当真是死不瞑目。你们追赶了我千里路,非杀我不可,到底为了甚么?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罢!”言语之中,已没甚么敌意。那女子詹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的厉害,眼见势将和他同归于尽,已是万念俱灰,幽幽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昆仑两仪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一声,说:“他妈的,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
      苏习之道:“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路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便瞧了一会。难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学去了?我真有这么好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了几招,那也不能说是犯了死罪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暗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使剑,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说并未偷学武功,自是不假。苏习之又道:“他给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个规矩么?他妈的……”
      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还有谁啊?有人照料孩子么?”苏习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着。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就只对我还忌着几分。唉!今后这两个娃娃,可有得苦头吃了。”詹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
      苏习之摇头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么冤仇。其实,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设法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说得上心好?”苏习之道:“我没怪你,真的,并没怪你。”
      适才两人拚命恶斗,这时均自知命不久长,留恋人世,又都不是恶贯满盈之徒,心中善念便占了上风。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他原本已打定主意袖手旁观,此刻又有些踌躇。又想到那女子自称昆仑派弟子,也不知昆仑派是不是就在昆仑山上,或者她会知道坐忘峰的所在?便轻声问杨不悔:“救不救?”杨不悔想了想,凑近了张无忌的耳朵道:“若他们敢对无忌哥哥不好,我就毒死他们。”两人路上虽然匆忙,却也收了些许毒虫毒草带在身边。张无忌点了点头,和杨不悔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钉上喂的是甚么毒药?”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觉奇怪,听得张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张无忌道:“我粗通医理,两位所受的伤毒,未必无救。”詹春道:“是甚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伤口中奇痒难当。我师父说道,中了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张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又是衣衫破烂,全身污秽,活脱是个小叫化子,哪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粗声道:“我二人命在顷刻,小孩儿快别在这儿罗唣,给我走得远远的罢。”张无忌不去理他,从地上拾起丧门钉,拿到鼻边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香。又随手递给杨不悔,杨不悔也学着一闻,抚掌笑道:“我知道啦,是青陀罗花!”《毒经》上言道,这花汁原有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但一经和鲜血混和,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清香。《毒经》上所载毒物包罗万有,越是这种奇奇怪怪的毒,两人记得便越是分明。詹春并不知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中种有这种奇花,她却是知道的,奇道:“咦,你们怎知道?”要知青陀罗花是极罕见的毒花,源出西域,中原向来所无。
      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便是知道了。”携了杨不悔的手,道:“咱们走罢。”却是欲擒故纵之法。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苏习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
      杨不悔闻言道:“无忌哥哥还没有你高呢。”詹春二人均是莞尔,却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恼了张无忌,坏了自己性命。张无忌见他们强忍笑意,知道杨不悔是在作弄他们,佯拍了她一下头,道:“那我便试试。”取出金针,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几下,先止住了她胸口掌伤的疼痛,一面下针一面同杨不悔讲解。詹春见两个孩子问答自如,言谈间医理深奥,也不怕自己听去,心中更奇: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已有这般造诣,背后定有高人指点,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自己却要好好交好于他们。张无忌施针毕了,又对詹苏二人言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入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 苏习之和詹春都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伤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只得轮流替对方吸出伤口中毒血。张无忌吩咐了杨不悔几句,两人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替二人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疗毒却是无效。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给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过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地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路上苏习之问起张无忌师承来历,张无忌眉头一皱,詹春心思细腻,急忙瞪了苏习之一眼。苏习之也明白犯了人家忌讳,随口说了几句笑话岔开去,言谈间对张无忌却是越发敬重。
      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张无忌开了药方,苏习之便命店伴去抓药。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然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地无甚分别,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店铺开设如常。张无忌心想不必替他们省这点赏银,便吩咐店伴将药煮好了,送去让苏习之和詹春服下。杨不悔则叫另一个店伴送来吃食,又让烧了热水,还要了几件镇上男女小孩的旧衣,让全记在房钱里。那店伴虽觉得奇怪,可这两个脏兮兮的孩子是那两个受伤的客官带进店来,詹苏两人出手也都大方得紧,瞧在银子面子上自一一照办。两个孩子自出了蝴蝶谷,第一次洗上热水澡换上身干净衣服,蓬头垢面在一起惯了,此刻洗得干净互相一瞧,反倒觉得古怪起来,忍不住齐齐笑了。张无忌笑过后,见杨不悔比在蝴蝶谷时瘦了一圈,心下愧疚,殊不知自己更是瘦得厉害。这些日子玄冥神掌虽未再发作,可日日风餐露宿长途跋涉又兼劳心太甚,早已不堪重负。此刻心底一松,床上倒头就睡,醒来竟已是第二天晌午。问过不悔,才知道詹春两人生怕身上剧毒发作,一早上命店伴来查看过几次,杨不悔醒得早,都替他挡了回去。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张无忌每日变换药方,外敷内服,到了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已全部驱除。二人大为感激,言语间也极客气。张无忌却也没全然放心,每日传不悔功夫都宁愿多走些路到镇外僻静处,免得客栈里隔墙有耳。苏詹二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此时此刻早已不把张无忌两人当小孩看待,名门出身有些忌讳也全觉得理所应当不过。在客栈里等二人回来,问起他们去处。张无忌便将昆仑山坐忘峰说了,詹春想了半晌,摇头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不知有多少山峰,那坐忘峰我之前倒未曾听过,也不知坐落何处。但我们昆仑派要在昆仑山中找一座山峰,总能找到。”张无忌心想,当日武当山上逼迫自己父母的可也有昆仑派的人,那铁琴先生让弟子使喂毒暗器,为人恐怕也正派得有限,便最好不要与昆仑派有什么瓜葛,说道:“詹姑娘这是要回昆仑派吧,便把我们送到昆仑山就成,其余就不必劳烦贵派了。”詹春心思剔透,虽不明白究竟,却也听出张无忌不愿同昆仑派有什么瓜葛,只是给自己面子,没有挑明罢了,当下笑道:“都听小相公的。”又对苏习之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是蒙小相公救了,可是我那五个师兄却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还没了结。你便也随我上昆仑山走一遭,好不好?” 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后总是祸患无穷。”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该放手了罢?”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想这中间的难处。我去跟师父说,你确实没学到剑法,那也没甚么,但我那五个师兄倘若再出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处数日,相互已生情意,苏习之听了她这软语温存的说话,胸中气恼登时消了,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给他们阴魂不散地缠上了,免不了还是将性命送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甚么要紧事,咱们去了昆仑山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喜道:“好,便是这般着。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这件事一了结,小妹还想去瞧瞧你的少爷小姐,免得他两个小孩儿受你嫂子欺侮。” 苏习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大喜,当下便去准备食水干粮。
      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张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詹春每次都拉着苏习之远远跑在前面,打尖歇息时也是先远远唤上一声才到马车这边来。苏习之初时不解,如是几次才明白詹春苦心,暗想自己的确白混了这些年江湖,这般不谙世故,活该犯了昆仑派的忌讳险些丧命。张无忌看在眼里,心想这詹姑娘倒是伶俐得很,苏习之性子粗疏,娶了这样的妻子,却是他的福气。又和杨不悔接连试探了那车夫几次,知道他确非江湖中人,才放心在马车上说话。两个孩子一路跋涉,直到此时始免长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人照看,一路平安无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强,更无丝毫阻碍,只是黄沙扑面,寒风透骨,却也着实难熬。
      等离昆仑三圣坳还有三四日路程时,一个昆仑弟子策马奔来,见了詹春一行人,忙勒了马,匆匆对詹春说了几句什么。张无忌在后面马车里看见,也未在意,任马车跟到了近前停下。却见詹春急急走来,对张无忌道:“小相公,那是我师兄,奉了师父的命下山寻访名医,想来派中有要紧人物得了急症。都怪我不好,没拦住苏大哥,他一时嘴快夸了你的医术,我师兄便想请你上昆仑山。不过你放心,我师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无论治得好治不好,必会将你同小妹妹一起平平安安送出昆仑派。”张无忌心中便不乐意,刚想说话,便听见前面那昆仑派的师兄忽然大声道:“詹师妹,他愿也好不愿也好,反正今天这个大夫师兄我是请定了,可别怪我不给师妹这个面子。”詹春脸色一白,压低了声音道:“便算是我和苏大哥再求您一回,我这冯进师兄脾气不好,却颇受师父信重,若是这节骨眼上拂了他的意思,我们大家伙都要倒霉。”张无忌无奈,一路过来也知道昆仑派在此地势力极大,自己与不悔再怎样也只是两个孩童,如何得罪得起。只得应下,心想等到了昆仑派再静观其变好了。
      此刻队伍里多了那冯师兄,张无忌便也不好再和杨不悔随意说话,好在这一路乘车而行时日甚久,金毛狮王那些武功要诀都已传完,这几日不过是温故知新罢了,便不那么急切。这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但见遍地绿草如锦,到处果树香花。张无忌与杨不悔万想不到在这荒寒之处竟然有这般好地方,都是精神一震。原来那三圣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挡住了寒气。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以来,历代掌门人于七八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前来种植,方有了今日的气象。
      那冯师兄忙着复命,也不让多瞧,只连声催促,领着他们就直往铁琴先生何太冲所住的铁琴居去。一进门,只听见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脓包弟子何用?”跟着拍桌之声震天价响。冯师兄听得头皮一炸,扭头对张无忌道:“我听了詹师妹的话才把你带上山来,但愿你医术的确高明,可莫要让师父失望。”何太冲忽然叫道:“冯进,你在外面鬼鬼祟祟说些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回山了?要你找的人呢,别又随便找的庸医来糊弄我!”冯进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厅,磕了个头。何太冲却不理他,拔步到了外面,“你和春儿一起回来的?”詹春慌忙拉着苏习之跪下磕头,道:“弟子叩见师父。幸不辱命,将人拿来了。”随即起身,苏习之刚想跟着起来,就被她踢了一脚,忙伏在原地。詹春道:“路上我都问过了,他说他不懂规矩,确是不该观看师父试演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只知道这是天下无双的高明剑术,但到底好在哪里,却是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 她跟随师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师父一高兴,便可饶了他。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势必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为烦躁,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屋中,慢慢发落。”
      詹春见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
      何太冲奇道:“你同你冯师兄一路来的,他没和你说起么?”詹春暗骂冯进太不地道,自家师兄妹都不把话讲明,诚心想在师父跟前坑自己一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弟子未曾听说。”何太冲摇摇手,脸上忽现凄恻之色,也无心与她计较,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姑不舒服么?不知是甚么病?”何太冲叹道:“知道是甚么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连甚么病也说不上来,全身浮肿,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肿得……唉,不用提了……”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死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个空手而归。”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长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一时三刻,哪能要有便有?”知道师父对这个小妾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不治,自不免迁怒于人。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是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杀尽天下的庸医。”说着转身指着张无忌两人,“进儿,这就是你请来的名医不成?”
      冯进忙跪下道:“人是詹师妹的朋友,詹师妹不小心中了丧门钉的毒,便是他医好的,我想五师母病情危急,再去远处寻访名医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就先将他带了上山。”何太冲一惊,心想:“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然能治,倒有些邪门。” 向张无忌打量了一会儿。他久居掌门之位,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大宗师的风范,若常人被他这般盯上片刻早就老实跪下,可张无忌非但不跪,脸上也无甚恭敬之色,就连他边上的杨不悔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落在何太冲眼里,倒高看他一眼,脸上便客气许多,说道:“那你且跟我来吧,春儿也一起。进儿,你把这小姑娘安顿一下,别怠慢了,显得我昆仑派待客不周。”带了张无忌二人自后堂穿过庭院,来到五姑的卧室,便看到门口地上并排坐着七个男子,最老的已是满头白发,个个形容憔悴,神色苦恼。再细看去,脚上竟都系了铁链,锁在了一起。他们一见何太冲过来,便争先恐后叫嚷起来,“何老爷,老夫细思一晚,尊夫人的病情已有眉目了……”“……你不要胡说八道,那位夫人明明就是体内湿气不去,水肿所致,怎会是中邪?”
      何太冲听也不听,喝道:“都给我闭嘴!在这里聒噪什么,莫吵着五姑!”见一众医生齐齐闭嘴,转向张无忌道:“这几个都是些庸医,不必在意。”张无忌心道,上山来时詹春可说医得好医不好都不打紧,如今看来可绝非如此,若是看不出个究竟,自己定也免不了要尝尝锁在地上的滋味了。几人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箱。张无忌皱了皱眉,他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的气息,过了片刻,便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脸色,按了按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你干甚么?”待要伸手抓住张无忌时,见他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张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地停住,只见他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会,又打开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从窗中跳出,走近去观赏花卉。五姑在诸妾侍中最得何太冲宠爱,她窗外花圃所种的也均是珍奇花,绚烂异常。何太冲这时心如油煎,盼张无忌即刻开方用药,治好五姑的怪病,见他却自得其乐的赏起花来,教他如何不怒?但于束手无策之中忽露一线光明,终于强忍怒气,却已满脸黑气,不住的呼吸喘气。只见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
      詹春一惊,窥得师父脸色大变,忙抢着道:“小相公,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我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治一治。”张无忌心想,我现在人在昆仑派中,若是不治恐怕不要说我,连不悔妹妹也一样受牵连,可若治了,便是插手其中,到时候泥足深陷,怕是也难有什么好结果。脸上缓了神色,道:“詹姑娘,你且听我说。这位夫人不是生了什么怪病,而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瞧夫人的脚,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细小齿痕。”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时,果见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个紫黑色齿痕,但细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寻,决计看不出来。何太冲一见之下,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
      张无忌摇了摇头,“重谢倒是不必,何掌门,不知此处说话是否方便?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何太冲见他慎重其事,心中打了一个突,把房里伺候的婆子打发出去,道:“春儿,你去门口看着,不要让旁人进来。”朝张无忌道:“这房中再无第四个人在,小兄弟你有什么话尽可直言。”张无忌道:“此事个中缘故颇为曲折,何掌门听过之后,便知道我为何不肯治这病,到时候再下决断不迟。”指着窗外的花圃道:“此花来历不知何掌门可否相告?”何太冲道:“是我一位朋友从西域移栽而来,他知我□□花草,特地带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五姑极是喜欢——难道是这花有甚么不妥么?”张无忌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花名为‘灵脂兰’,说是兰花倒也不算全错。据书上所载,这‘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何太冲啊了一声,“这我倒是不知。”张无忌道:“那金银血蛇乃是雌雄一对,性喜食毒。甚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鸩酒等等,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毒性正合了它们胃口,便将这对金银血蛇给引了来。如我所料不错,夫人卧床底下必有个小洞,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冲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人带床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但想到张无忌刚刚所说似还有余意未尽,喜怒之情顿时淡去,“小兄弟你说下去。”张无忌道:“这金银血蛇只喜毒物,等闲不会伤人,况且这屋里来来去去也有不少仆妇下人,何以只有夫人中毒?”何太冲被他问得一怔,“你的意思是……五姑先前身上就中了毒?难道是灵脂兰的毒?”张无忌摇头道:“灵脂兰毒性甚烈,那球茎里的汁液沾上一点就能叫人皮肤溃烂,却等不到金银血蛇来吸便可察觉。既然夫人中蛇毒前全无异状,经脉里也不见端倪,那想必只有慢性毒药才会如此。何掌门您且想一想,夫人之前可有什么仇家?”何太冲悚然一惊,大叫道:“不好!此事如何是好?”
      张无忌不搭话,朝何太冲躬身便道:“何掌门此刻想来已有了眉目。既然是贵派恩怨,我一个孤身少年,又带着妹子在身边,实在开罪不起。”何太冲忙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难处,可如今五姑中了这奇毒,非得请你出手不可。”张无忌道:“那我救活这位夫人之后呢,你能保证下毒之人不拿我泄愤么?”何太冲心想,且答应下来,等他救得五姑再说,说道:“那是自然,你救得五姑,我只有感激不尽,断不让人动你一根毫毛。”张无忌沉吟道:“如此……那请何掌门将前因后果先说清楚,我心里也有个底。”何太冲嗯了一声,道:“此事……此事……”只觉得甚难开口。张无忌叹道:“既然何掌门不便细说,想来总有难言之隐,我一个外人听去了也不好。”何太冲忙道:“那五姑她……”张无忌道:“我这里倒还有个法子,或者可以两全其美。”何太冲眼睛一亮:“小兄弟请快快讲来。”张无忌说道:“我这里先留下医治的法子,等一会儿,何掌门只管骂我一派胡言,哪有什么蛇毒,将我和我妹子还有外面那些医生一通赶下山去,再依我的方子行事。等夫人身子大好,我也早已就不在昆仑派,那人就算要寻我也寻不到,况且那些医生也各自回家,他也未必就猜到我头上。”何太冲心中踌躇,心道你自一走了之,万一五姑的病情再有反复,又哪里找你去。可这话说出口又怕得罪了眼前这位救命良医,他一怒之下撒手不管,自己强逼也是无用,总要来软得才好。忽然灵光一闪:那密室许久未用,旁人等闲想不到那里。便道:“你这法子自然是极好的。可我也听说中毒之后避忌极多,五姑中的又不是被寻常毒物所伤,我恐怕难以照应周详。若出了差池,你又不在左近,免不了功亏一篑误了五姑性命。要不这样罢,此处下山出了三圣坳向西坡上有一座观风亭,你在那里歇息一会儿,等天黑后我让春儿来接你们,从后山密径进来,我再将你们安顿在密室里,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等五姑大好了,再偷偷送你们下山。”张无忌不想再与他纠缠不休,道:“也好,那我先把医治之法告诉你。”便想留了医治之法,自己也不去那亭子,带着不悔妹妹躲上几日,再一走了之就好。谁料何太冲摆手道:“这个不急。等夜里我们再办。”说着高声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尽是胡说八道!”便推搡着把张无忌撵出房门。
      院门口守着的詹春吓了一跳,“师父!怎么了?”何太冲沉着脸道:“你们干的好事,这小子小小年纪,又懂什么医术!那青曼陀罗的毒也是瞎撞的,被我两句话就问个底掉!叫他还有那个小姑娘赶紧滚!还有那些个庸医,统统请下山去,省的在山上浪费米面!还不如让五姑清清静静地去了……”他说到此处,见一众弟子都被惊动,远远围了过来,便露出哀色,挤出一滴泪来。张无忌心道,莫非他是疑心这些弟子里有下毒的人?便被詹春急急拉了去。两人到得僻静处,詹春问道:“小相公,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就惹上我师父了?”张无忌道:“我好得很,只是实在医不了那夫人。”詹春却是不信,心想定是小相公怕麻烦,故意这么说好脱身。有心想再劝几句,想想又作罢了,自己的性命还是人家救的,又如何能勉强人家。便领着张无忌走去客舍,接了杨不悔,送他们下山去。行到山口,詹春与他们作别,一脸歉意道:“先前的马车已打发回去了,现在你们是被我师父赶下山来,我也不好调动派中的车马送你们。”又递过一个包袱,“别的不及准备,只有一些银两干粮,算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如何去坐忘峰我是帮不了什么忙,但山下镇上的山民或有熟悉路途的,你们去寻镇里长老,报上我的名字,让他给你们安排一个向导,至少少走些弯路。”张无忌听了,心中感动,心想若是这么走了,怕是要连累她。
      待别过詹春,张无忌就牵着杨不悔上了那观风亭,此亭地势颇高,还能看到那七个各地请来的名医凄凄惶惶地向山下镇子走去。杨不悔一路上已经听得张无忌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心里也颇好奇:“那下毒的究竟是谁,让姓何的那么忌惮?”她年纪虽小,却有些脾性,适才何太冲对她不理不睬,她也不把这昆仑掌门放在眼里,又是和张无忌两人说话,称呼起来就毫无敬意。张无忌说道:“该是昆仑派的人,还是何掌门招惹不起的,知道那五姑是被下了毒,也只是忙着催我救人,没兴出半点查究下去的意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尽想着从中抽身。只是如今又牵扯上詹姑娘,倒不好这样就走,只能指望何掌门言而有信,中间不要出什么岔子。”想了想又道:“还是要先留一点后手,免得他翻脸无情。”从怀里摸出一个空瓶,装了点药粉进去,用块手帕包了,提气纵身跃到亭子梁上,将布包系在上面。当初冰火岛上长夜无事,便听爹爹妈妈同义父讲诸般江湖轶事,也带过不少鬼魅伎俩,他那时年幼,只懵懂听着,这些日子却记起不少,此时也不过是牛刀小试。
      到得夜里,杨不悔趴在石桌上迷迷瞪瞪睡了,张无忌守在一边。看得坡下一点火光闪烁而上,片刻后人来到亭前,火光映照在脸上,正是詹春。詹春见他们都在,叹了口气,“小相公,师父都和我说了,没想到五姑不过是多受师父些宠爱,便招来这么大的祸端。”张无忌道:“何掌门让你来接我们的吧。”詹春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忽然跺脚道:“小相公,你是不知道我师娘的手段。”她在师父跟前将何太冲这几房小妾都唤做师娘们,但单说师娘,却只能是他原配夫人班淑娴一人。班淑娴原是何太冲的师姐,武功不在其下,当年昆仑派上代掌门白鹿子死于明教之手,未留下遗愿,门下诸大弟子相争,何太冲年轻时相貌堂堂,得了这师姐的欢心,在她扶助下势力大涨,方一举得了掌门之位。随后饮水思源,娶了这位师姐为妻,一向颇为敬畏。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显得比何太冲老了十多岁一般。何太冲借口没有子嗣,便娶起妾侍来,如此一来对这位师姐兼严妻心中有愧,敬畏之情更甚。五姑被人下毒之事被张无忌揭破,何太冲便立时想到了他这位夫人,只是其中关节却不好向张无忌启齿,詹春却不是外人,嘱咐时便什么也不瞒她,特意关照教她此番行事千万要避开他妻子的耳目。
      张无忌听她这么一说,也猜到几分,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安慰道:“詹姑娘,我们行事小心些,不会有事的。”杨不悔这时也醒了,说道:“詹家姐姐,无忌哥哥厉害得很,怎会有事。”詹春苦笑,你哥哥厉害我也知道,可他不过是医术高明,又怎么敌得过我师娘,叹了口气,“跟我来吧。”领着他们绕去后山,便见脚下山路越来越窄,几次看着路到尽头,詹春一绕一转,便又能看到几级石板隐在树后。又行了一段,詹春灭了手上火把,拉着张无忌,张无忌又拉着杨不悔,一齐钻入一处一人宽的石缝,行出数十步,忽的豁然开朗,却已到了昆仑派一处院落。院中只孤零零一间茅屋,几人推门进去,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詹春燃了火折子在屋里转了一圈,看明了方位蹲下身掀开两块地砖,露出洞口,张无忌站在边上,隐约觉得有清风从洞里贯出,反将屋里腐朽之气吹散不少。三人沿着石阶走下,底下空间竟然颇为宽敞,行入一个石室,但见里面烛火通明,家具齐全,布置得甚是雅致。连詹春见了都大出意料,道:“这地方我只听师父提过一次,也不知经营得这般好。”见一扇侧门推开,何太冲从隔壁步入,见他们都到了,脸现喜色:“小兄弟来了。委屈你要在这里住几日了。”张无忌道:“夫人卧室离这里可近?”何太冲道:“前头回廊便与五姑的院子相通。”张无忌道:“这就好。我还要八个鸡蛋,一碗鸡血。再找两根尺许长短的竹筒,一枝竹棒。还要些甘草、棉花。另外雄黄、明矾、大黄、生石灰……”报了一串药材,转头见何太冲一脸茫然,说道:“白天人来人往,不免引人注意。最好今晚就把麻烦活先做好。夫人现在的主症是那蛇毒,要医好也得靠那两条蛇儿才行。”何太冲原以为张无忌要先休息一晚,见他此刻就肯治病,大喜道:“是、是。春儿……”詹春忙去操办,她又不敢叫上旁人,来回了几次才准备齐全。张无忌让杨不悔在隔壁卧室好好休息,自己随着何太冲来到五姑房外。何太冲亲自掌灯,瞧着张无忌把那八株灵脂兰掘了,球茎放入土钵,加了詹春送来的鸡蛋鸡血捣烂成糊。张无忌叫何太冲、詹春自取了甘草、棉花塞住鼻孔,自己也依样办理,将药糊倒在五姑床下不远,围成一个圆圈,却空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到异状,千万不可出声。”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叶子放在蛇洞前烧了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那床下小洞中探出一个小小蛇头,蛇身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跟着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头顶肉冠则作银色。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声。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亲热,相偎相依,慢慢爬进了灵脂兰药糊围成的圆圈之中。张无忌忙将一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张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何太冲师徒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张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张无忌道:“地上还留着灵脂兰的毒性,要用热水洗刷干净才好。还要麻烦詹姑娘了。”詹春点头,“我去厨下烧水,若有人问起便说夜里练剑出汗,热水洗了解乏。”说着脸微微一红,急忙走了。
      待她取了热水回来将地面冲洗干净,张无忌自去将门窗闭上,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银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张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居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正张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张无忌脸露喜色,低声道:“夫人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要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毒质。”过了半炷香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有一倍,头上金色肉冠更灿然生光,张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张无忌道:“好了,每日这般吸毒两次,我再开张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痊愈。”
      何太冲大喜,同詹春与张无忌两人又回到密室,道:“小兄弟神乎其技,春儿运气确实极好,能遇到如此良医。”又道:“这密室是昆仑派历代前辈所建,素来只有掌门知晓。五姑院内那个入口更是我这几年新建的,这山上就无第四个人知情。小兄弟尽管放心住着。每次饮食我会让詹春送来,若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与她直言。”张无忌便同杨不悔在密室住下,白天歇息养神,等入夜后一次戌时一次丑时驱那两条蛇儿吸取毒血。过了数日,五姑肿胀渐消,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何太冲为表谢意,虽不能大摆筵席,让詹春送来的吃食却都是精美异常,什么鹿茸、熊唇,不要钱似的送来。詹春也乐得避开何太冲和张无忌说会儿话,便说起派中这几日:“师兄妹们都已经知道了五姑的病不药而愈,只当是神仙保佑,又或是谁寻的灵药对了症,从此也不必整日在师父面前提心吊胆。只是我听一个师娘身边服侍的师妹讲起,师娘这两日发了好几次脾气,摔了不少瓶子罐子,还将另个师妹罚去厨下劈了两天两夜的柴,听说手都肿了一大圈,也没人敢替她求情。”她微微一叹,那师妹只是被无辜迁怒就已经被整治地如此惨法,轮到自己时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张无忌皱了眉头,对何太冲那个未曾谋面的妻子实在厌恶到了极处。杨不悔却是不解,问道:“既然她师娘待她不好,她为什么不逃走呢?”詹春吓了一跳,忙道:“昆仑山上,谁敢打这种大逆不道的主意?这种事情轮到头上只说运气不好,挨上两日,等师娘气消了就没事了。说不定她老人家心中过意不去,还会传一两套武功下来,反倒因祸得福。可若是逃走,便是昆仑派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师父定会派精干弟子一路追杀,如若被生擒回来,必是要受三刀六洞万剑戳身诸般刑罚而死,就算是运气好死在了外面,也得挫骨扬灰不得全尸。”张无忌听了头皮发麻,心道武当派可从没这样的规矩,便是那、灭绝师太对纪晓芙姑姑狠下杀手,也只是一掌毙命,不失宗师风范。昆仑派虽说偏处西域,也算是名门正派,规矩却如此恶毒,恐怕魔教也有所不及。
      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肿胀全消。班淑娴那里也没传来别的消息,似是气头已经过去。何太冲心上大石一去,便在密室中摆了一桌精致筵席相谢,五姑也亲自下厨,又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是十分欢喜。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釜底抽薪之计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昆仑两仪剑’剑法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倘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天,张世兄医道高明,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小小功劳啊。”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了大功。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罢,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罢,我收便收他。”又打趣了詹春几句。詹春面子薄,急忙借着斟酒避过。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
      张无忌本不会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放到唇边,突然怀中那对金银血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张无忌心中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张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到酒杯之旁,探头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张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一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是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十分驯善,但若双蛇同时放出,那不但难以捕捉回归竹筒,说不定还会暴起伤人。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何太冲却脸色微变,“张兄弟,我记得你说过,这蛇性嗜食毒……”张无忌点头道:“何掌门所猜无差。”便转头看向詹春。詹春也吓了一跳,“这……这酒是我从大厨房里拿来。”她说着身子一抖,“在路上看见杏芳,我本要避开,她偏眼尖瞅见我,拉我说话,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我唬她说冯进师兄要喝酒,我正好顺路替他拿了,还特意往冯师兄住处走了一圈。”那杏芳正是何太冲原配夫人班淑娴的贴身侍婢。
      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房门一脚踹开,人影一晃,噼啪两声脆响,詹春已被毫不留情掴了两个耳光。“你这小贱人惯会花言巧语,冯进昨天就被我派下山去了,你拿了酒送给鬼喝么!” 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骂完詹春,又转头指着何太冲大骂道:“你这老东西倒是建的好金屋,以为一齐躲在地下我便会不知道么?别忘了当初是谁带你寻到这密室的!”
      五姑脸现惧色,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太太!”张无忌心道,果然便是她了,这女人寻到此处,恐怕早就发现端倪,只是隐忍到五姑病愈,大家最不防备的时候才突然出手,若不是把那金银血蛇带在身边,恐怕这一桌人都要遭了毒手。何太冲见她来了,苦笑道:“你这许多年都不闻不问,什么事都不上心……我以为你都忘了。”说着指着屋角一个书架,“当年派里斗得乱七八糟,我们因缘际会下到这山洞,便是在这书架上寻到了先祖留下的《三圣遗书》,苦读旬日,才联手杀出。”班淑娴朝那书架望去,但见那书架虽已经老旧,却被擦得一尘不染,想来是时时有人打理,心中一软。嘴上却道:“你美妾在怀,却还记得这些么。也罢,我在酒里下了蜈蚣的剧毒,原想将你们一股脑毒死,也好耳目清凉。”拿起装着毒酒的酒壶摇了摇,壶中有声,还余有大半壶,便满满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念在你我尚有些旧情,今日便放你一马,饶了四个人的性命。这一杯毒酒,任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分派罢。”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在手。又斜眼瞅着张无忌,“你这小子医术不俗,倒要先防着你。”伸手将他穴道点了,又拿剑挑了那两个装蛇的竹筒,远远摔出。
      何太冲听她肯放宽条件,大喜过望,心想自己费尽唇舌才劝得妻子如此,不可横生枝节。他自己当然不喝,五姑是他宠妾,詹春又是爱徒,又去得两个。剩下张无忌是五姑的救命恩人,只有与他一起那小姑娘同自己非亲非故。便站起身来,将那杯酒递给杨不悔,说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杨不悔接过酒杯,问道:“好喝么?”不待张无忌阻止,翻手将一杯毒酒尽数喝下,一滴都不剩。便听见两声“不要”同时发出,一声自然是张无忌喊的,另一声却是詹春。班淑娴见她小小姑娘脸上全无惧色,想来还不知道害怕,欺负起来也没甚意思,目光扫到詹春头上:“你既然不舍得让她喝,便也陪她一杯好了。”却是恨她一个昆仑弟子吃里扒外,往她杯子中满上了毒酒,递将过去。詹春只吓得瑟瑟发抖,她刚刚那一叫只是出乎自然,全没想到班淑娴会又将矛头转到自己头上,却不敢反抗,抖着手接过杯子,眼睛看向何太冲,只盼他出言相救。何太冲看得心中不忍,朝班淑娴道:“那小姑娘不是喝了一杯么。春儿好歹是我的弟子,你若是不喜,大不了把她远远嫁走,眼不见为净就是了。”班淑娴轻飘飘道:“好啊。”詹春手一软,酒杯即刻倾倒在桌上,脸上泪痕宛然,却是喜极而泣。刚想跪下谢过师娘开恩,忽然胸口一凉一痛,低头看时,一柄长剑透胸而入,执剑刺入的正是自己师娘。她身子抽搐了几下,慢慢向下滑去,目中露出一丝哀色,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看着张无忌想说什么,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一下事出突然,杨不悔脸色唰一下变白,怔怔流下泪来。张无忌也是心头大震,扭头看何太冲,心道这詹姑娘为人极好,对你又忠心耿耿,如今竟这般死在你夫人剑下,倒要看你这个做师父的怎么说。便见何太冲脸色大变,霍得站起,指着妻子怒道:“你、你……”却说不下去。班淑娴抽出长剑,再不多看詹春一眼,冷笑道:“我只答应不叫她喝这毒酒,可没说饶了她性命。呵呵,看你这般紧张,倒也有趣得很。”踏前两步逼到丈夫面前,倒转了剑柄递过去,“老鬼,有本事你就动手,杀了我给你的宝贝徒弟报仇!”何太冲被逼得倒退了两步,哪里敢接,叫道:“夫人……”颇有哀求之意。班淑娴嘿地笑了声,将剑砸在地上,骂道:“没用的东西!”伸手在何太冲、五姑身上各点了两处大穴,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放你们。”又扫了张无忌一眼,补上两指,更封了他的哑穴,“医术了得就了不起了么,便让你眼睁睁看那小姑娘毒死好了。”说完自觉有趣,连笑数声而去。
      她这一走,房里还能动弹的便只有杨不悔一人。她等班淑娴走远,拔了两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之八九。何太冲原本看她已经像看死人一般,见她这般行事,大感惊奇,心道:这回可是走了眼了,那张兄弟医术高明,连这个小妹妹也是不差。却没以为她一个小姑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便静观其变。杨不悔觉得腹中还是疼痛,走到张无忌身旁,踮起脚从他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随后嫌张无忌坐得太高,用力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张无忌浑身大穴被制,身子僵硬无比,被她一拉,便直挺挺从侧面倒去,正压在杨不悔身上,两人一齐摔倒在地上。杨不悔半晌才爬了出来,蹲在一边,伸手在张无忌肋下、颈后几处大穴反复推按。她人小力弱,内功只刚刚打了根基,可认穴奇准,手法又是特异,推按了半晌,张无忌只觉得穴道微微松动,内息一提,以谢逊所授之法将身上被点的诸穴冲开,来不及坐起身,便一把抱住不悔,伸出手去搭她脉息,片刻后眉头一皱:“你该吃玉清散的。”杨不悔道:“一会儿还要逃命,吃黑石丹精神清楚些。”
      何太冲被桌椅挡了,看不清他们在地上的动作,可刚刚分明见班淑娴封了张无忌的哑穴,此时听见他们俩说话,心道不好,便要拦阻。苦于自己被妻子点了穴道,空有身极高的武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看见张无忌同杨不悔双双站起,便要从后面密道退走,忙纵声呼叫,要向妻子示警。张无忌两人吓了一跳,便听见一阵闷响,待回声散去,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张无忌出言讥笑道:“何掌门您这密室造得倒是结实。”何太冲不语,他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也能解开,但眼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儿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詹春既然身死,他哀叹片刻,也就不放在心上,却还记挂着五姑,深怕妻子一旦着恼,自己这爱妾也步了詹春的后尘。只是如今要穴被制,呼叫又无用,竟是毫无办法,便道:“你们要走那后山密道出去?不瞒你说,那暗廊设了机关,那日詹春带你们进来,我特意将机关撤去,这才畅通无阻。此刻出去,却没那么便宜了。”
      张无忌观他神色不似作伪,有些迟疑。杨不悔道:“他刚刚还想叫那个恶女人来抓我们呢,若真有什么厉害机关,哪有那么好心告诉我们。”捡了地上装蛇的竹筒递到张无忌手上,又匆匆拿了几碗饭菜,左右瞧了瞧,除了何太冲的外衫包了起来。何太冲气得连声大骂,杨不悔也不说话,一碗鲍汁猩唇往他衣襟上一泼,顿时一片汤汁淋漓,又将一锅汽锅鸡从桌心拖到何太冲面前,何太冲脸上一紧,立马闭了嘴。张无忌又好气又好笑,见何太冲如此狼狈又觉得痛快解气,这时方止住杨不悔:“何掌门毕竟是一派尊长,不要辱他太甚。”又对何太冲道:“何掌门,我是你请来看病的,事先也把关节与你挑明,你也答应了保我们兄妹平安。事到如今,我们是问心无愧,不悔既然没事,我也不会记恨于你。只是以防万一……”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拿了颗黑色药丸,塞到五姑嘴里,一捏她喉头,药丸便吞入腹中。五姑便一阵咳嗽,惊问道:“你……你给我吃的什么?”张无忌冷冷道:“这是一颗‘鸠砒丸’,十二个时辰之后,五夫人断肠裂心而死。解药我早先已藏在昆仑派一个隐秘处,本来没想过会用到。你若是调动弟子全在派中寻找,十二个时辰内想必不难找到。若是并不把她性命当回事,撒开人手来追我们,我也没办法。”这一招大出何太冲的意料,一时惊怒交加,叫道:“我怎么知道你真的留了解药!”张无忌淡淡道:“你可以赌一赌啊。这样罢,十个时辰之后我和不悔若是平安到了山下镇上,我就派个人把解药所在捎给你。”便不多说,拉着杨不悔两人就从那密道口离开。
      两人循着那夜进来时的路径上到茅屋里,又从石缝中潜出。两人想到那夜来时还和詹春一起,此刻她却已经死在剑下,心中伤感,朝来处拜了两拜,方相偕而去。那后山道路荒僻无比,他们又怕班淑娴追来,走得更加匆忙,一来一去竟迷失了道路,不知怎的翻出一座山坡,山风猛地呼啸起来,举目望去,尽是枯树残叶,滚滚沙尘,方知已出了三圣坳,再不复那终年如春的景象。两人手忙脚乱把带的衣服统统裹上,还是不堪其寒,又不敢往回走了另寻路途,只得硬着头皮朝西面那小镇方向走去。走得一阵,张无忌忽觉内息不稳,丹田内原本被牢牢压制的寒毒正不断涌动,与内侵的寒气呼应,暗道不好,心神一分,险些摔倒在地。谢逊传授的冲穴之法本就极为霸道,他用过之后不及调息,内息受损,眼下又受了寒气一激,九阳真气便再也压制不住体内寒毒。杨不悔路上已见过几次,此刻见张无忌脸上一片青灰之色,肌肉不住抽搐,知是寒毒发作,忙扶了他坐下,摸出药来喂到他嘴里。但不知是这次药效不够,还是张无忌体内寒毒又重了几分,竟是迟迟不见好转,杨不悔握着张无忌的双手,只觉得一刻冷似一刻,不由乱了方寸,脱下自己的外衫便裹到张无忌身上。张无忌嘴唇不住发颤,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药……再……来……”杨不悔忙拿出药瓶往手心倾倒,忽然“啊”地叫了一声,抬头看向张无忌,几乎要哭了出来——刚刚给张无忌服下的便已经是最后一丸了。张无忌一见,心底一凉,想起自己之前原本想在镇上抓了药再制上一批,谁料碰上昆仑派求医,几次耽搁便忘了此事,却是命数如此了。却见杨不悔忽然疯魔了似的解开自己的棉衣,内袄,一件一件裹到自己身上,想要开口阻止,已经说不出话来。杨不悔一面替张无忌裹紧衣衫,一面低低哭道:“无忌哥哥,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和妈妈一样……”张无忌心头一痛,纪晓芙的死他一直以为哄住了不悔,原来她心里一直都明白。两人依偎着挨了大半个时辰,张无忌才觉得身上寒气慢慢收敛,聚拢了一丝真气,一寸一寸搬运至一个周天,一身冷汗出来,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睁开眼时,杨不悔已冻得脸色发紫,缩在他的怀里不住颤抖,看起来倒更像是中了寒毒。张无忌忙把衣服重新给她穿好,又用金针刺了她几处穴道,助她畅通血脉,驱散寒气。两人不敢再多耽搁,刚想重新上路,忽然听极到远处有人声呼喊,另个方向又有人应声。两人互相对望一眼,齐齐起身奔行。张无忌不断看向左右,盼能寻到什么山洞树丛可暂为躲避,可此处放眼都是枯树残叶,人躲在其中简直一望就能望见,只好一直向前逃去,心里祈祷那两人不是来追杀他们的昆仑弟子。奔不到片刻,两人都已是气喘吁吁,却忽然看见前面道口现出一个人影,穿的正是昆仑弟子的服色。张无忌脸色一变,拉了杨不悔就折向路边,从枯枝稀疏处钻入,不管不顾地朝前奔。那昆仑弟子远远喝骂一声,追了过来,到了那枯树林边,拿出一个细筒样的东西往半空中一甩。张无忌只听见身后一声哨音,回头看时便见一片彩雾冲天窜起,在半空弥漫开来,却是长久不散。两人知道那是昆仑派联络的手段,心底一沉,脚下却不敢停步,在枯枝乱叶间跌跌撞撞地跑。忽听到远远传来班淑娴的声音:“干得好,看那臭小子往哪里跑……”她轻功委实了得,短短一句话间便听得一字比一字清晰响亮,说到最后一个“跑”字时竟已经似在耳边。张无忌忍不住回头一看,班淑娴正冷冷站在丈许之外,也不动手,脸上露出讥笑之色。张无忌心想,再逃下去也不过是给她看戏,让她再得意几分,索性停了步,和杨不悔两人倚在一块巨石边。又过了片刻,何太冲也赶到此处,却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见到张无忌,劈头就问:“那解药你到底放在哪里了?”
      张无忌也不去理他,只紧紧握着杨不悔的手,心想:纪姑姑,我还是有负所托,不能把不悔妹妹送到他爹爹手上。杨不悔感受到他的心意,也牢牢回握,于她而言见不见得到那个未曾谋面的爹爹全然没什么打紧,她对这人世留恋极浅,只想着不要与无忌哥哥分离,便是一起死了,也没什么打紧。两人一路走来风霜艰辛几经生死,感情极笃,到此刻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脸上并无忧惧之色,最多是心中留存一丝遗憾。班淑娴原是猫捉老鼠的心思,想看他们仓皇逃窜惊惧求饶的狼狈情状,见他们如此淡然,只觉得扫兴,便也任何太冲斥骂。何太冲见夫人默许,一把抓住张无忌的衣领将他提起,另一只手便是一个耳光掴去,方打了两下,忽然腿上一紧,见是杨不悔抱将上来,立刻将腿一抽一踹。昆仑掌门一身功力何等深厚,虽只用了三分力道,却已经将杨不悔踢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张无忌又惊又怒,一招武当长拳中的“抢珠式”朝何太冲攻去,何太冲“咦”了一声,也不躲闪,一掌斜劈过去,两人手臂相撞,只听见一声脆响,张无忌臂骨竟已断了,一时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反观何太冲却是若无其事收掌而立,冷声道:“你是武当派什么人?”张无忌左手托着右手手臂,只是道:“你堂堂一派掌门,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班淑娴在一旁讥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不过说你无情无义也冤枉了,你那点情义都分到了那些骚狐狸头上。”说着也不管何太冲恼羞成怒,对张无忌道:“武当张真人我们夫妇是久仰得很,看你年纪,不过是三四代弟子,若是……”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姓张。”何太冲一愣,“姓张又如何?”班淑娴冷笑道:“你忘了张三丰百岁寿宴之事了么?”何太冲眉头一皱,盯着张无忌道:“你是张翠山什么人?”张无忌如何会答,他也懒得在想假话骗过,索性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何太冲大怒,刚要伸手去抓他,忽然一物袭来,只是轻飘飘无甚力道,堪堪能落到他身上,何太冲只道是杨不悔情急之下摸了石块扔出,随意一避,不料那小球忽然炸开,散出一阵殷红色的粉末。何太冲吃了一惊,张无忌之前驱毒下毒给他留下印象极深,那粉末颜色有异,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忙不迭闭了气息,内劲一提数掌接连拍出,正是昆仑派的“惊风掌法”,顿时掌风四溢,顷刻间便将毒雾散去。何太冲略一调息,体内经脉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却还是惊魂未定,刚若是错了个念头伸手去接,那玩意在手里爆开,恐怕自己身法再快内力再深也还是会着了那小姑娘的道。他心有余悸之下,连出数指封了张无忌同杨不悔的诸般大穴,便在两人怀里搜索,竟摸出大大小小的药瓶不下十余个。又收走了张无忌那两个装着金银血蛇的竹筒,这才放下心来。班淑娴却一直袖手旁观,她能神不知鬼不觉给五姑下毒,自然也是此中好手,早看出那区区毒雾伤不了丈夫,最多让他吃一点小小苦头罢了。到了此刻方出言讥笑道:“一个小丫头都能把堂堂昆仑掌门逼得手忙脚乱,真叫天下豪杰人人景仰了。”何太冲脸色一青,一腔怒火不敢朝妻子发泄,瞥到那些个药瓶,抓起杨不悔,骂道:“小小年纪尽不学好,就会使些下作手段!”便取过一个药瓶,也不管里面是什么,拔了盖子就往杨不悔口中倒去。张无忌大惊失色,叫道:“不要!你放过不悔妹妹!我把解药所在告诉你就是!”何太冲却充耳不闻,杨不悔稍一挣扎,他便是两个耳光打上,强塞完了一瓶,又拿过一瓶,一边打一边强灌,饶是张无忌怎么叫骂求告,杨不悔怎么挣扎作呕,都没有半点心软。硬生生把最后一瓶药倒空时,杨不悔已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双颊高肿,连何太冲灌最后一瓶药都要费些力气才能把她的嘴撑开。何太冲哼了一声,污物一般将杨不悔扔在地上,骂道:“老子我不要解药了又怎样!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班淑娴忽然纵声大笑,笑意酣畅之极,“老何啊老何,美人窟英雄冢,你此刻到终于有几分当年接任昆仑掌门的样子了。”何太冲顿时一愣,似有所悟,忽然仰天长啸,只觉得劈开一层枷锁,竟是浑身轻松,五姑那娇媚的身影不知怎么就淡了去,虽然不至全盘忘记,却也已经不萦于怀。班淑娴见此脸上喜色更重,说道:“这么算来这两个小辈也薄有功劳,便给他们个痛快吧。”说着伸手抓着张无忌的后颈,使上了真力,将他头颅对准了一边的大石摔去。张无忌身不由主地疾飞而出,顷刻间头盖便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带在一旁。张无忌自忖必死,忽而死里逃生,惊犹甚于喜,只是身上大穴被封,动惮不得,那人一松手便软软欲倒。便听见近旁那人嗯了一声,袖子一拂,一股真气透入,周身经脉竟已畅通无阻——即便是何太冲自己解穴,也远不能这般轻描淡写。张无忌印象之中武功如此高绝之人屈指可数,或者只有太师父张三丰可以胜他一线,就连义父金毛狮王,比之此人恐怕也要稍逊。他心下骇然,抬眼望去,只见那人是个身着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迎风而立,就好像周遭没有其他人,他也从来没动过一动一样。
      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达,从何处而来,事先绝无知觉,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夫妇的能为,又怎会不即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张无忌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但那书生长袖一卷,便即消解,又露了一手闻所未闻的解穴功夫,显然武功高绝。但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雅,只是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不免略带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甚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淡淡的道:“两位便是铁琴先生和何夫人罢?在下杨逍。”他“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呼叫。只是张无忌的叫声充满了又惊又喜之情,何氏夫妇却是惊怒交集。
      只听得刷刷两声,两名昆仑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太冲横剑当腹,摆一招“雪拥蓝桥”势。班淑娴剑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的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同时两人都已将内功运上右臂,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时便可伤到敌人身上七八处要害。两人此时劲敌当前,已于剑招中使上了毕生所学。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一手拎着张无忌,横跨半步便将剑锋避过,但听张无忌那一声叫喊中充满了喜悦,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样子,但欢喜焦急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杨逍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两句对答间,何太冲夫妇剑招绵绵,已各自出了六七剑,但杨逍看也不看,只或左或右随意几步,便叫他们剑剑落空,不要说杨逍,就连张无忌的身子都沾不到一点。
      张无忌指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杨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儿啊!”杨逍看了他一眼,却是不信,淡淡道:“你要我救你妹子,直说便是了,用不着编这种话来骗我。”张无忌急道:“我不骗你!她妈妈是峨眉女侠纪晓芙!”纪晓芙三字一出,杨逍登时脸色大变,何太冲夫妇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时杨逍却还在原地,右手却已抱了杨不悔在怀里。杨不悔被强灌入腹中的既有救命良药,也有数种毒物,更有外敷伤药,又各分君臣佐使,如此一股脑尽数服下,数十种药力在她体内生克冲撞,已然乱到了极处。此刻要穴被封,双目紧闭,高肿的脸上抽搐扭曲,然而眉目之间,依然能窥出一丝纪晓芙的影子。杨逍将她紧紧抱住,心中懊悔之极,再一低头,看到她颈中的黑色丝绦,轻轻一拉,只见丝绦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金丝镂出火焰之形,正是明教的“铁焰令”。杨逍心中更无怀疑,对张无忌疾声道:“你说清楚,她……她人呢?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点血色。张无忌未加思索,直言道:“纪姑姑她已经死了。”
      杨逍怔了一怔:“你……你说什么?”随即厉声道:“你说什么!”
      张无忌未及回答,忽然手上一沉,一股大力压到,杨逍竟忽然昏倒,他也身不由主跟着倒在地上。杨逍右手仍是紧紧抱着女儿。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双剑齐出,分别指住了杨逍咽喉和眉心。杨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中人的手里,真凶是谁虽不确知,但昆仑派众同门一向都猜想就是杨逍。何氏夫妇跟他蓦地相逢,本想先发制人,谁料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平素得意剑招尽数落空,却又不敢停手,深知以他这武功一旦还手自己夫妇二人必定招架不住,此刻看似招招抢攻实则与待决死囚一般无二,哪知他竟突然晕倒,都觉得做梦一般,立时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摔倒之时撞到适才断臂之处,只痛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眼见情势危急,足尖在杨逍头顶的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
      “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青光一闪,又有一把长剑往自己左臂上斩落,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上他左臂,突觉剑尖一溜,斜向一旁,剑刃竟不受力,宛如斩上了甚么又滑又韧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鲜血涌出,还是斩伤了他。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间贴地向后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缚住他的头颈,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后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后急滑,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数分。这一招实是极险,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了半寸,杨逍已是惨遭开膛剖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动作,本来全是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何氏夫妇双剑断折。他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迅如电闪,便似同时踏出一般。以何太冲和班淑娴剑法上的造诣,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踏断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数怪异,于重伤之余突然脱身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竟不及收剑。杨逍跟着双足踢出,两柄剑上折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飞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长剑挡格,但觉虎口一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站西北,一站东南,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璧,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心中虽然惶急,却仍是气定神闲,端凝若山。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老,精熟无比。杨逍曾和昆仑派数度大战,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数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女儿更等着他来设法救治,哪有心情争斗?何况臂上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若是流血不止,也着实凶险,于是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不长进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右手仍是抱着杨不悔,伸左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
      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不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哪里敢追?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住脚步,问张无忌道:“纪晓芙姑娘到底怎样了?”张无忌皱眉道:“你再问下去,不悔要撑不住啦。”暗想这杨伯伯武功固然高绝,行事却颠三倒四分不得轻重,若非他是不悔的亲生爹爹,又有纪姑姑的嘱托,自己真不想把不悔交到他手上。杨逍听得刺耳,却也知他说的是实情。张无忌又道:“先让我替她诊脉。还有,目下切切不可解她穴道,否则药力侵入奇经八脉,任谁也救不了她。”杨逍迟疑了一下,“你……”张无忌心中焦急,却知道身为医者断不可感情用事,淡淡道:“我在蝶谷胡青牛先生那里学过医术。”伸左手摸到杨不悔的脉搏。那些药物有几样是胡青牛留下,因为药材得来不易,胡青牛的炼药之法又尚有颇多可以揣摩之处,故而特别留在身边。余下那些则是张无忌自己所制,大略都有印象。但每种药物服下多少,先后顺序如何,却只能从脉象病征中揣测。张无忌细细体会了片刻,眉头皱的更深,道:“杨伯伯,请你先解开她的凤池、天突两穴,再封住迎香、神门、膻中,然后才能把四肢穴道都解开。”杨逍依言一一施为,只觉得杨不悔此刻身子滚烫,四肢却是冰冷。张无忌又取出怀中金针,忽然手停了停,却是胡青牛的针法要用到右手,这才想起自己右臂已断——断骨之痛原本难耐,但张无忌十岁中得玄冥神掌后就日夜与疼痛作伴,早就忍耐惯了,心中又始终记挂着杨不悔,竟到现在才想起这节。杨逍见了,心下更觉惭愧,取出一盒伤药递去,“你先处理好伤势。”顺手从他手中接过金针,抽出一根,指尖轻拈,针尖颤动,发出嗡地一声,对张无忌道:“你且说取穴先后,力道如何。”张无忌见他针法娴熟,显然素有涉猎,暗自敬佩,又想杨不悔病势不能再拖,便将如何下针提捻一一解说分明,随后又道:“下针之后只能暂缓药力外侵,保住她自身元气,至少三个时辰之内病势不会恶化。再之后如何医治调理,还需仔细斟酌。”他嘴上这么说,实则刚刚把脉之时就已经盘算过四五种医治之法,却全无一点把握,越是细想下去越是焦躁不安。当初在蝶谷救治过那么多疑难之症也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杨逍依法下针,也觉得心神难定,眼前女孩儿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他却好似无从下手一般。“这样便好了。”张无忌看着他收了针,出言提醒道。杨逍啊了一声,望向张无忌,“接下来该如何?”他堂堂明教左使,在教内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却似没了主见一般听一个少年安排,若是让从前认识杨逍的人见了,无论是敌是友恐怕都会惊掉下巴。
      张无忌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说道:“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得不受打扰,最好有现成的药材可用。”杨逍点头,重新抱起不悔,拉了张无忌,略辨方向,便朝西面奔去。走了一阵,杨逍忽然开口,仿佛极随意地问道:“她究竟是……你现在能说了罢?”张无忌听他这么问,不知怎的心里一堵,道:“纪姑姑已经死了,被她师父灭绝师太一掌打死的。”说完只觉得手臂上的力道紧了一紧,片刻后又松了下来,心下略安,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前的言语,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道:“蝶谷后来出什么事了?胡青牛呢?”张无忌一愣,才想到他也是明教首脑,便将金花婆婆前来寻仇之事说了,却觉得杨逍听得并不上心,只是借着这话岔开心思罢了。杨逍亦只是默默听着,待张无忌说到胡青牛夫妇悬尸路旁,方微微变色,随即冷声道:“好个金花婆婆,若非我明教内斗不休,教下弟子怎会容人如此杀戮侮辱!”然而锋芒一现过后,又回复了适才的沉默。事涉明教,张无忌也不好答话,他此刻虽对明教不似初时那么抵触,却还是有一层隔膜,只是听杨逍言下之意欲替胡青牛报仇,心下也略感安慰。又走了许久,杨逍道:“她是叫不悔么?是随她妈妈姓么?”张无忌摇头,“纪姑姑让她姓杨。”“姓杨……杨不悔……不悔……”杨逍反复念了数遍,声音渐带呜咽,张无忌忽觉心中不忍,扭过头不去看他。
      便这样疾行了一个多时辰,到得一个小镇,镇上男男女女,既有穿着中土服色,也有各种见所未见的异族服饰,或行或坐,三五成群买卖交谈,与其他镇子无异。杨逍步子却未缓得分毫,径自施展身法从人群中穿过,全不怕惊扰旁人,而镇上居民竟也似见怪不怪,全无异色。杨逍带他进了一处僻静大宅,安排了一间静室安顿下不悔,这才匆匆换过衣物,处理了伤处。转到不悔那里,张无忌已要了笔墨在桌上,正左手持笔,却迟迟落不下去。杨逍走到近前,见他已写废了三大张纸,全都拿墨涂了扔在一旁,眼下这张上已写了数十种药材,或圈或涂,又拿线勾连,只看出他是在推算药理生克,种种变化下来,已隐隐入了死结。杨逍虽不专精医术,却也颇通医理,自忖若他来剖析就算事先知晓是哪些药物,也最多能推出四五成变化,这少年的医术恐怕已经青出于蓝,如今胡青牛已死,天下能救自己女儿的除了他便不作第二人想。静候了片刻,张无忌又把第四张纸揉了,抬头望向杨逍,眼底隐隐看得出血丝。“杨伯伯……我……”他话说半句,忽然整个人直挺挺从座椅上倒下。杨逍忙将他扶起,一股内力送入,只觉得他脏腑间有一股阴冷之气盘踞不去,微微皱眉,张无忌却只是一时晕眩,得杨逍内力相助,精神略振,慢慢坐正了身子,涩声道:“我、我想不出法子来。不悔身上的药力相杂,原本光那几样剧毒就足够取她的性命,幸而又被其他药物克制,药力攻伐下各自达到了平衡,这才勉强保住性命。此时若让她再服下其他药物,无论寒热温凉,都不足以镇住体内毒素,只会让攻伐愈演愈烈。况且那些药按常理服用一颗便已足够,不悔却是整瓶整瓶……身子早就不堪重负,稍强一点的药力恐怕都可以把她压垮。目下唯一的法子便是蒸、洗、熨、烙诸法并用,将多余的药力逼出体外,只是……只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不同药力散出都必会有快慢先后,一旦一种药力留存过多,依然会伤她性命。”杨逍沉声道:“若我用内力替她压住药力呢?”张无忌摇头,“若要用到内力,先得叫她血脉通畅,可一旦解开那几个大穴,药力便立时侵入经脉,再入脏腑,你内力再强也是无法。如此下来病根缠绵不去,不悔纵然能熬过来,这辈子也……”“不可能!”杨逍厉声道,“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忽然气阻哽咽,是他自己冷眼旁观,是他自己漠然袖手,是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被恶人欺凌折磨,整瓶整瓶将药灌下……却无动于衷。他杨逍一生自负聪明绝顶,可老天偏偏一次又一次让他生命中至重的人来咽下苦果,如今更连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隔了许久,杨逍才开口问道:“如果不把药力逼出,她还能有多久?”声音已近沙哑。张无忌抬头看了他一眼,颤声道:“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杨逍见他心志已丧,不由急怒攻心,便想一掌把他打醒,但入眼又是他尚未消肿的脸同夹板里的右臂,手上便是一顿,叹了口气,这少年心里将不悔看的这般重,也不知对他而言是福是祸。杨逍本就是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莫说女儿尚且年幼,能否度过这一劫殊不可料,就算真的有什么情愫纠缠,他也未必在乎。顶多是黯然片刻——如若不悔终究不治,恐怕临死前,还是想见她这位无忌哥哥更多一些。
      杨逍一手按住张无忌的肩,一字一字道:“你既是胡青牛的徒弟,便不要给他丢脸。”张无忌浑身一震,眼神慢慢凝定下来,他虽未拜胡青牛为师,心里却早就把他当作师父一般相敬,更不肯污了他的名声,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如果不把药力逼出,最多只能再维持十个时辰,之后即便不把穴道解开药物还是会慢慢渗入脏腑,药力相攻损耗的元气与封穴对身体的损伤都会慢慢体现出来,少则三日,多则十日,便会生机断绝。”杨逍问道:“那若要逼出药力,你又有几成把握?”张无忌略一迟疑:“不是我有几成把握,而是……不悔身上的药力太杂,逼毒的法子不同快慢先后便各有区别,便好似蒸法易除湿毒,烙法易散阴寒,故而需要诸法杂用,而我最多只能确保让不同药力不会同时爆发,但再怎么算计周旋,到最后依然会留下六种不同药力,也就是说越到后来,杨伯伯你的担子便越重,得将内力分出六股,将它们压制在不同的穴道中,一直要等到其他药力尽数逼出,再对这六种药力用对症之法解去,方能撤出内力。而万一中间有了什么差池,不但不悔必死无疑,你也会有内力反噬之危。”而即便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也还是不可能完全阻止药力渗入脏腑,日后难免留下病根。张无忌自己深受玄冥神掌荼毒,不能自医,想到不悔日后将受的磨折恐怕未必亚于自己,便心如刀割一般,最好是想都不要去想,更不敢多提半句。杨逍亦听得明白,此中的难处倒不在内力修为深浅,却在能不能一心多用,同时控制数股内力。若是换了寻常高手,至少要聚得三五人合力,各自分工妥当,才敢一试。但他一身所学却与旁人不同,自初时便博采众家之长,去芜存菁层层磨砺,反倒比专治一门者更加精纯,内力运用更是早已炉火纯青,如此施为固然有些行险,风险却未必有张无忌估量得如此之大。况且为了女儿性命,便是冒些险也算不了什么。便道:“要让我内力反噬,怕是没那么容易。倒是你右手伤了,是不是要人来助你?药物器材有哪些要准备的,我命人去办。”
      张无忌听杨逍这么说,便知他决心已下,也不推辞,重新回到桌边列了一张纸的应用之物。又道:“按这张纸上的先准备着。不悔的病势还能稳住一夜,杨伯伯这里应该还有可用的人手,我需要两个学医的助手,医术不必多精湛,但一定要遇事沉稳,手脚伶俐,点穴施针按摩药炙的基本功夫要有。另外逼毒一事耗时极长,故此不要老者,免得中途精力不支。人最好今夜就能寻来,等来了后让我见过,再把事情交代下去。至于那些药材,明天寅时一定要备齐,送到静室里。”话交代完,在屋里找了张床,什么都不管就倒头睡下。杨逍见他一旦决心一试,便即思路清晰说一不二,年纪虽轻却比许多从医数十年的老者更具名医大家的风范,不由对明日之事多了几分信心。当下取了张无忌留的清单前去操办。
      等张无忌一觉醒来,已是夜里,便有下人送上饭菜,他拿起一个馒头便大口咽下,连吃了好几个,却全然不知吃到嘴里是什么味道。杨逍选来的三个助手已候在门口,早得了交代,但见张无忌这般年轻心中已有了轻视之意,又见他吃相不雅,其中一人忍不住轻声抱怨:“杨左使不会弄错了吧,就这个人……”
      张无忌将嘴里馒头咽下,看了一眼一边相候的管家,指着刚刚说话那人道:“让他回去吧。”那人脸色一变,便想分辨什么,边上管家已走到了他跟前,微一躬身,伸手已暗暗扣住了他的脉门,拉着便出了院落。剩下两人一人姓邹,一人姓邓,都在三十岁上下,见此纷纷收起轻慢之心,听得张无忌随意问了几句医术,忙一一答来。两三轮问答下来,只觉得这少年所问所言处处切中要害,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自己一身所学在他面前便已无秘密可言,而一旦诘问到自己词穷便不为己甚轻轻带过,给自己留足了面子,不免既惊且佩,只觉得即便不是为了杨左使的吩咐,能见到这么个医家高人,来此一趟也已不枉。张无忌道:“两位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只是明日之事事关重大,须请二位一试针法。”邹医师问道,“如何试法?”张无忌一指自己的右臂,“我右臂今日刚断,正好可以在这上面一试。”邹邓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迟疑。张无忌淡淡道:“在我身上试针都不敢,教杨左使如何将明日大事交托给你们?”他知道他们俱是明教中人,自己身份尴尬,嘴上便改了称呼。邹邓两人都曾受明教大恩,故而明知张无忌是故意相激,却也聚起了斗志,使出平生本领但叫不要让人看轻。张无忌既是此道行家,此番以身相试,再细微的针感在他心底也都清清楚楚,心想这两位认穴精到,针法稳健,的确是可用之人,而刚刚被自己逐走那人纵然心性有差,医术也不会相差太远,杨伯伯能在一两个时辰内就找到这么三个人来,足见明教教下人才济济,绝不只限于武功一道。
      后半夜再睡下去,张无忌只觉得思绪纷杂,一时间无心睡眠,用武当心法调息了一阵,还是觉得难以凝定心神,索性披衣起身,慢慢行到了杨不悔床前。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缓缓起伏,心慢慢就定了下来,呆了片刻,便即转头回去,眼里却流下泪来。
      这一觉再睡下去却是一夜无梦。一早起来,杨逍便将杨不悔移入一处不透风的密室,屋中摆设都按张无忌所言备好。中间摆了一个澡盆大小的锅镬,里面热水不住冒出热气,锅镬上架着一个木质机关,在外压动长杆,便能将锅镬中的木椅抬起,搁到另一边的床架上,俱是巧匠连夜赶制而出。另有三个仆妇,一个专事掌控火候,一个专事操纵长杆,另一个守着一叠干净长巾听用。邹邓二人虽早已知晓病人症候,亦推想过张无忌会如何安排,但见此阵仗亦不由咋舌,倒并不是见出多少远过于己的高深医术,而是个中奇思妙想,他二人便是再苦读二十年医书也断不会有。
      诸人都到齐了,便有仆妇来除去不悔的衣服,用药物蒸过的长巾裹了身子,抱到那座椅上。张无忌重新确认了诸般药物器具,最后把了次脉,便沉声道:“开始吧。”看了邹邓二人一眼,“邹先生,艾炙,肩井、云门,尺泽。邓先生,天枢、太白。各停留五分。”两人依言施为,房间里顿时安静之极,张无忌同杨逍两人目不交睫地盯着他二人一举一动,生怕出一点岔子。片刻后,杨不悔脸上现出一丝青气,又慢慢淡去,张无忌看得清楚,一只手搭上脉搏,另一手试了锅中水温,随即大声道:“入锅。”仆妇忙压动长杆,将杨不悔连人带椅浸入热水之中,那水还没烧开,也已极烫,杨不悔身子入水却毫无反应,只见得脸色慢慢变红,又过得片刻,忽然咳嗽了一声,张无忌喝道:“杨伯伯,肺经。”却是一股药力发作,直攻气肺,杨逍忙一手抵在杨不悔肩膀,一股内力透入肺经,将那药力压住。再隔了片刻,张无忌从锅中舀了一瓢热水倒出,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加入,对那仆妇道:“稍稍抬起,离水面三寸。”又道:“快针,天泉、曲泽、郗门同下。”这三针同下却是邓医师的绝活,当即打起精神入针。片刻后张无忌又让仆妇把杨不悔放回热水。“杨伯伯,心包经。”杨逍闻言微一点头,手上内力一分,将第二股药力制住。
      目下看来虽然顺利,张无忌却知道最初两股药力是最易诱出的,越到后面便越是艰难。果然第三股药力等了近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姗姗而至,杨逍一股内力分入脾经时,邹邓二人都已是满头大汗。但未及休息片刻,第四股隐伏的药力忽然爆出,却是早先一次熏熨稍过数分,牵一发而动全身,乱了先前的部署。张无忌一见有此征兆,暗道不好,不顾杨不悔尚身在热水之中,左手疾出,点了凤池、京门两穴阻得片刻,才恰等到杨逍觉察出经脉异常,内力沛然运至,将胆经护住。张无忌只觉得背心全是冷汗,手指更烫得全然麻木,便把右手夹板拆了一半,露出手腕以下,好代替左手诊脉。也幸好杨逍一觉不对便当机立断,若是等他提醒恐怕已然太迟。这时杨不悔身上纠缠的药力已散出大半,只剩下数股药力盘踞不去尚在纠缠,身子便渐渐有了知觉,内外煎熬,嘴里发出呻吟之声。张无忌听在耳里,只觉得心烦意乱,想将刚刚错乱了的药力生克重新算清楚,又哪里能够。邹医师见了,忍不住轻声道:“张公子,不如随机应变。”张无忌被一言点醒,朝他微微点头,“多谢。”便指挥仆妇将杨不悔从热水中抬出,擦干了身子重裹了一条长巾。“刮按,太渊、中府……”
      这回刮按熏熨交替,花了近两个时辰,第五股药力也终于被杨逍按下。张无忌情知此时已是到了最关键处,杨逍同时控制五股内力,即便是行有余力,也再难像刚刚胆经那样马上做出反应,况且等第六股药力发作,还会连带扰动已被压制住的那五股药力,他之前担心的内力反噬便也是这个时候。先前杨逍尚能随不悔身子移动而一起动作,此时却是经不起半点相扰。如此洗蒸按压诸法便都统统不可再用,甚至连如何下针都需斟酌筹划,就怕动作稍大扰乱杨逍内息。
      邓医师见张无忌额头生汗,说道:“张公子,你吃些东西罢。”他和邹医师二人刚刚都轮流歇息过。张无忌点点头,接过仆妇递来的一碗粥喝尽,忽然看到边上一个锡壶,猛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头绪。仆妇问道:“可要来一杯参茶提提神?”张无忌摇头,还在苦思到底是哪里不对,隐隐觉得自己漏掉了极要紧的一环,已经伏下了极大的隐患。只是已经走到了这步,要再将所有事情一一排查下来显然已是不及,张无忌心里越是着急,便越是毫无头绪,重新诊了一遍杨不悔的脉象,也还是没有看出端倪,不免想道:莫不是我紧张太甚疑神疑鬼自己起了心魔?心中却还是不安。但此刻情势,实容不得再拖下去。张无忌沉吟片刻,还是按照刚刚的计划指挥施针,心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这一轮施针俱是慢针,七提七捻就近半个时辰,最是焦躁不得,邹邓二人虽然医术不差,在明教里也是救死扶伤经验极丰,却毕竟没有经历过这么长时间连续施术,半日下来均感疲倦,手上针法难免带了一丝火气,张无忌看在眼里,温言点出,却也不敢再分心他顾。
      慢针过得五轮,外间日头渐沉,静室中则是烛火通明,邹邓二人停针之后都齐齐望着张无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今日救人成败与否已全然不在他们掌握,只能等张无忌判定。张无忌诊过脉象,略一思忖,缓缓道:“最后那股药力是黑石丹的丹毒,入心脉,盏茶后发作。杨伯伯可以准备了。”说到黑石丹三字,忽的心中一紧,刚刚那股不安又涌上心头,眉头皱起,盯着杨不悔,忽然伸手道:“金针给我。”邹邓二人不知他这是何意,只是言听计从惯了,依言取过一套金针给他。张无忌此刻右手只有手腕能动,用力用气都极不便,但也深知不悔病势若真有变在场之人也只有自己来得及应变,此刻取了支空针在手,心下稍定。便看得杨不悔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叫道:“杨伯伯!”杨逍第六股内力分出,送入心脉,耳边听得杨不悔呼吸又渐渐缓下来,心下稍定,便凝了全副心神与那些药力周旋。刚过片刻,忽然觉得杨不悔体内经脉竟在急速衰竭,饶是自己内力相护竟也难以抵御,耳中更听见张无忌哼了一声,心头大震,一面手上内力加大,一面调息自身,一呼一吸间,竟又导出了第七股内力出来,极微弱又极迅捷地在杨不悔身上游走一圈,猛地撞上一股极险恶的力道,顿时消散无踪。杨逍略一分辨便知那是一股毒质,只是此刻气血翻涌,要重新凝聚出第七股内力与那毒质相抗实是千难万难。饶是他久历江湖见惯阵仗,当此之际也是茫然无策,耳边忽然听张无忌道:“杨伯伯,快收手……收手吧……”杨逍一时间只疑自己听错,若如此功败垂成,他又如何甘心?一身内力不退反进,片刻间催逼到了极处,硬生生将第七股内力分出,便欲以一己之力将那落在张无忌算外的毒质压服驱出。张无忌心下骇然,刚刚到得那黑石丹药性爆发之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漏算了什么——那黑石丹本是应急的解毒良药,而杨不悔体内的黑石丹,不仅有何太冲逼她服下的那些,还有再之前昆仑派密室中她为了压服班淑娴的那杯毒酒而服下的一丸!当时酒中蜈蚣之毒被黑石丹压下,再无表征可循,却一直未曾彻底解去,之后张无忌全副心思更都在何太冲强灌下的那些药物中,竟一直漏掉了这一环。此刻黑石丹药力一经逼出,游走入心脉,蜈蚣之毒便再无克制之物,虽然所剩无多,却立刻散入经脉之内,张无忌虽然连施数针,终究慢了一拍,毒质眼见就无法克制,张无忌几乎痛不欲生,却也只好出言让杨逍速速收手,否则等毒质同那六股药力一齐夹攻,必是内力反噬之局,非但救不了不悔,还会害了杨逍。谁料想杨逍非但不退,竟还能提起第七股内力与毒质相抗!可如此一来便也到了极险之处,若是杨逍此番能压住毒质,即便只有数息时间,张无忌也能从旁相助施针将毒质导出,但反之一旦让毒质占了上风,杨逍便不仅有内力反噬之危,毒质与其余六种药力也极可能趁虚而入倒逼到他体内,后果便不堪设想。张无忌想到此处,手心已全是冷汗,倒是邹邓二人虽也将情势看在眼里,却还是茫然未解,反倒没有这许多忧急焦虑。但见杨逍脸上忽然闪过青红之色,内力一振,杨不悔体内毒质竟都被压入丹田,张无忌精神一震,右手连刺入数支空针,但见数股细细的污血从针尾喷出,数息后才渐渐缓下,张无忌轮流转捻金针使毒血去尽,方一一将金针拔出。他刚松了一口气,抬头便见杨逍脸色有异,眼里满是不甘之色,随即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颓然软倒在地上。张无忌惊骇欲绝,伸手便握住杨不悔的脉门,只觉得她此刻身上内息冲撞药力紊乱,刚刚挽回的生机又在不断丧失,顿时一阵心悸晕眩,却强撑着一咬舌尖,冲上两步蹲下身又去摸杨逍的脉息,只是右手颤抖,按了两次才按准脉门。然而杨逍的内力何等深厚,此刻气血涣散内息紊乱,张无忌的手指刚触到脉门便被一下震开,更是方寸大乱,半天才想起要先让杨逍恢复神智,幸好认穴点穴之法早就熟极而流不假思索,方没有再出什么岔子。
      杨逍悠悠醒转,只觉得浑身内息如沸,经脉犹如寸寸刀割一般,便知自己适才强以明教护教神功乾坤大挪移之法分那第七道内力出来,却毕竟修为不足功亏一篑,只是还抱了一丝极微的希望,向张无忌涩声问道:“不……不悔……如何了?”张无忌只觉得喉咙发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忽而伸手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他这一下毫不留力下手极重,又原本就有伤,嘴角立时见血。杨逍一见,便是心头一冷,脑海里忽然飘过纪晓芙的影子,一时间心念俱灰,挥手赶开了欲来相扶的邹邓二人,“都出去……”邹邓二人乍逢变故心神无主,更不敢违拗杨逍,同那几个仆妇齐齐退出房间。杨逍昏昏沉沉一阵,猛地想到:此刻若是陪女儿去了,峨嵋灭绝杀妻之仇昆仑掌门夫妇杀女之仇就这么算了不成?咬牙提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运转内息,但觉经脉淤塞,能聚起的内力不足往日十一。他心志坚定异常,既然欲为妻女报仇,再是曲折坎坷都不放在心上,当即凝定心神慢慢疏通经脉,待调息一个周天,方睁开眼。便见屋里的蜡烛大抵燃尽,只有几支还在颤巍巍地亮着,映出张无忌跪倒在床边的人影。杨逍心下凄凉无已,低声道:“你已经尽力……”喉头一堵,亦说不下去,俯身抱起女儿,但觉怀里那娇小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张无忌呆呆地看着他把杨不悔抱走,忽然叫道:“不、不会的……还有办法的,求求你再让我试一试……”杨逍摇了摇头,不去理他,走了两步,便觉脚下一紧,却是被张无忌抱了住,不由厉声喝道:“你如今这样还有什么意思!若还有力气,便随我屠尽昆仑派的贼子,替不悔陪葬。”他这话杀气极重,若是按张无忌以往的性子,断不会轻易依从,可如今杨不悔既然无救,他心底亦早聚起滔天恨意,此刻被杨逍的话一引,又哪里顾得上昆仑派是不是还有无辜之人?竟点头应道:“好,便叫昆仑派为不悔抵命!”他一整日未曾安歇过片刻,此刻更是脸上带伤,狼狈至极,但目光却偏偏锋利得像刀子一样,又好似有一团火在烧。杨逍见他如此,仰天长啸,啸声中尽是孤绝森冷之意,一时间屋内门窗俱朔朔作响,随即竟纷纷碎裂,良久方复归于静。
      便在此时,极静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极微弱的呻吟。杨逍耳目何等灵敏,却一瞬间只疑自己生了幻觉,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怀里的杨不悔,手臂竟隐隐发颤,只觉得怀里那个轻飘飘的身体忽然就变得沉逾千钧。张无忌也全然呆了,刚刚的一身恨意杀气瞬间散去,便只剩下希冀与惶恐,继而连亲手确认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又是一声呻吟,将两人齐齐惊醒,杨逍慌忙伸手寻她的脉息,只觉得她体内药力混杂,更有自己留在她经脉中的数道内力,偏偏另有一股几不可察的内息勉力维持着生机,运转间一点点牵动药力内力,竟似在一点点将之化解。他见识广博,略一分辨便知那是一套极为高明的内功,只是惊喜之下无暇细思,喜色已现于脸上。张无忌见了那丝喜意,泪水忽的沁出,忍不住追问:“她怎样了?她怎样了?”语带哭腔,却是说不出的欢欣喜悦。杨逍笑了笑,道:“等下再说。”便抱着不悔坐下,一手贴着她的背心,内力注入,缓缓护着她身上那股内息搬运一个周天,而其余那几道内力与他同源而出,此刻略一牵引便也一一理顺,与她那股内息合流一处。这样一来便几乎是拿他自己的内功修为补益到杨不悔身上,何况他刚刚才内息失调反噬己身,本绝不该如此施为,但杨逍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此刻爱女心切更无他想,只要女儿没事,便是要他拿命来换恐怕也是肯的。待功行圆满,杨逍将内力退出,脸上已全无血色,眼角眉梢却依然是柔和笑意。张无忌守到此时已是精力枯竭,等最后诊过脉象,只觉得心下大石一松,手都不及挪开,便睡了过去。甚至连睡梦中的颜色,都是柔和光明的。
      第二日张无忌醒来时,已被挪到了床上。匆匆寻到了杨不悔那里,杨逍正坐在床边,脸上似有忧色,见他来了,问道:“你让不悔学的什么功法?”见张无忌脸上迟疑,又道:“我知那并非峨嵋心法,而武当派的内功虽然生机内蕴绵绵不绝自有独到之处,却不会这般越挫越强,于生机泯灭的顷刻自行运转起来。”他一字字缓缓说来,便将张无忌的退路一条条堵上,让他半点都推脱不得,忽而又道:“你便是不说,我也猜得出几分。当年光明顶上左右二使四大法王,个个亲如兄弟一般,互相切磋武学更如家常便饭……”说着苦笑了一下,“和你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小兄弟,你肯对不悔这般相待,我自然心中感激,若真不想说,我也断不会为难你。可是不悔年纪太小,以她的根基,这么高明的心法是万万掌控不了的,此刻也不知为何竟能破了生死玄关让内息自行运转,但人却还是昏睡不醒,看目前的征兆却是被心障所困,只能等她自己踏破这道关口。但心障之关一般习武之人就算是天资聪颖之辈,总也要循序渐进十几年修为下来才会遇上,以不悔此刻的年纪阅历遇到心障,我亦是闻所未闻,只怕凶险之处不下旁人百倍,便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若知道了她学的是哪一门功法,便可以从外破解,最多葬送她日后武学上的前途,却能保她性命无忧一生平安。”张无忌细细看了杨不悔的神色,知道杨逍所言不假,便道:“杨伯伯,我信得过你的为人。只是怕叫你失望了,我让不悔练的的确是武当心法。至于我义父只传过我许多武功口诀,说武功练得到了时候自然会融会贯通,我自己都不曾练会,不悔也只是依样背下来……”杨逍见他也一脸困惑,心下亦是不解,忽然想到一节,问道:“那么说你的确是谢狮王的义子了?”张无忌默然,杨逍复问道:“此事你本应该谁都不说才是,为何……将口诀传给不悔?”张无忌脸色白了白,低声道:“我活不长啦,便存了私心,想让不悔妹妹将来能替我照顾义父。”杨逍脸色一变,道:“让我看看。”张无忌淡淡笑了笑,还是依言将手腕伸出。杨逍昨日内力大受损耗,此刻也只是稍加试探,眉头便已皱起,暗想这孩子是张三丰的徒孙,武当派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偏偏又送去了蝶谷,足见便是张真人对他这病也是束手无策,否则断不会让他一个武当弟子同明教神医有什么瓜葛。他眼下既得了胡青牛的真传,医术如此之精,却还是说出“活不长啦”这种话,更叫人感叹造化弄人一至于此。叹了口气,问道:“便没有其他法子了么?”张无忌摇了摇头:“我能活到现在,已是托天之幸,一来是修习了武当九阳,二来是胡先生多年调理之功。但人力有时而穷,除非当年佚失的九阳神功全本能重现于世……杨伯伯你也不必替我难过,我十岁之后这些日子便都算是捡来的。眼下只要不悔没事,我心愿已足。不过是去见爹爹妈妈罢了……这些年,一直想他们得很。”
      杨逍只觉得心头微堵,转过头去,“你义父授下的口诀可方便让我参详一下?”张无忌点头,谢逊所授的武功口诀固然高明,但在杨逍眼里未必算得上什么,自不担心他会存什么其他的念头。便逐一将口诀背出,背得一段,忽若所悟,义父这些口诀看似晦涩拗口,每句之间绝无关联,但又隐隐有一条脉络在。而不悔虽然同义父素未谋面,可说到性情,却比自己更像义父些,冥冥中能得义父保佑,领悟得几分,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若不悔真能因此活命,有这情分在,日后她去接义父杨伯伯便也不好阻挠,自己最后一重顾虑也可以放下了。杨逍如何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听他背完口诀便即记下,以此为印证细细分辨,但觉得杨不悔此刻呼吸法门随峨嵋为多,行气脉络与武当内功相仿,又有几分似是而非,只有凝气运气细微之处看出些许谢逊口诀的影子,一时间却还理不出头绪。索性先放一边,问张无忌道:“你身上的寒毒……还有多久?”张无忌坦然道:“不过三个月。”杨逍嗯了一声,暗想若是不悔这一关过了,自己来去峨嵋少林一趟,日夜兼程,或者可以赶得及。还未及细思,忽听得杨不悔一声呜咽,低低哭泣起来。
      张无忌心中一紧,便要上前,却被杨逍拦下:“这时候不能扰她。”杨不悔忽而低呼不绝,忽而呢喃自语,脸上表情却始终僵硬麻木,说不出的诡异惊悚。杨逍听她反复呼唤的尽是“妈妈”、“无忌哥哥”,暗自恻然。便听她呼声时断时续,脸上肌肉也逐渐随之颤动,仿佛肉身之中有什么正勉力向外挣扎。又过了一会儿,杨不悔呼声忽然转为惶急:“不要吃无忌哥哥,不要吃无忌哥哥……”杨逍听得清楚,一脸愕然地望向张无忌。张无忌轻轻道:“那时还在凤阳府,遇上饥荒,有恶人要来吃我们。”虽然时隔数月,但眼下提起依然心有余悸。杨逍只觉得心下惨然,自知若非眼前这少年,自己父女决难有相见之日,不悔或者早已成了旁人腹中肉食,而他便是到死也未必会知道自己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杨不悔叫了几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若非呼吸依然忽快忽慢,便同熟睡了一般。杨逍微微松了口气,对张无忌道:“这会儿暂且就没事了,你要不要回去歇一会儿。”张无忌摇了摇头,“我再看看……不悔她一定能挺过来的。”杨逍听他这么说,也略略一笑,却不怎么相信。两人枯坐上一会儿,杨不悔又哭泣出声,这回却只是压着声音哭,也不说话,张无忌却觉得熟悉——之前路上不悔病倒过一次,也不喊难受,服了药昏睡过去,便在梦里也这样哭。这次哭了许久才安静下来,便听见她的呼吸声逐渐缓下来,又一点点变得悠长有节,一呼一吸间隐隐有一股力量在慢慢积蓄。杨逍两人脸上都露出喜色,全不觉得时间流逝,自之前不悔哭泣后又齐齐守了两个时辰。不悔的内息也逐渐达到一个临界,每一声呼吸都好像压上了全部的精神力气,虽然依旧维持着同样的节奏,却透出一股艰难来,也让旁观两人的心提到了高处。便在这时,不悔忽然鼻子一抽,呼吸声便是微微一乱。杨逍微微变色,心知若女儿此时心魔再起内息一乱,那以她此刻的体质元气恐怕再难支撑她第二次聚力。便在此刻,张无忌忽然喊了一声:“不悔!”便看见杨不悔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竟硬生生将刚起的情绪收住,将内息重新稳住。杨逍微舒了一口气,才发觉手心全是冷汗。又过片刻,杨不悔的呼吸声逐渐转微,数息间便不复闻,知是到了最关键处,一颗心又自提起,便见她人蓦地坐起,啊地大叫出声,一股热气随之从口中喷出,紧接着喉咙一涩吐出一口淤血来,随即软软躺倒。杨逍立刻一只手按在杨不悔膻中穴处,便觉得她此刻内息沛然运转,经脉堵塞之处皆如滚汤泼雪般化开,隐隐有一股斥力将自己的内力顶开,却是内功根基极稳时才有的征象。张无忌则伸指沾了点杨不悔刚刚吐出的淤血放到鼻尖一闻,脸上便浮起喜意,那淤血中含着极浓的药味,略一分辨便知至少有四五种药物相杂,均是昨日最后留在她体内的,如此一吐便去了大半,昨夜一直担的心事便可放下了。杨不悔此时内息强盛,精神却衰弱得很,勉强睁开眼,茫然向四下一扫,便即落在张无忌脸上,声如蚊呐地叫了一声:“无忌哥哥你没事了……”又看了一眼杨逍,心中奇怪,便瞪着眼睛看他,心想这么大的人,明明在笑,又怎么流眼泪呢。张无忌道:“这是你爹爹呀……”杨不悔嗯了一声,发了会儿呆,又慢慢将眼闭上。杨逍在一边只痴痴地看,见她又闭了眼,才想起刚刚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一股倦意夹着一丝失落涌了上来。刚要抽身站起,动作顿地一顿,惊觉不悔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竟舍不得将手抽出来。
      “杨伯伯,”张无忌轻声道,“我有话跟你说。”杨逍点头,跟他到了房外,柔声道:“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做到的必会替你去做。”张无忌摇了摇头,想了想,来了一句:“我出身武当,杨伯伯你是知道的。”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杨逍也愣了愣,“你是要回武当去?”张无忌还是摇头,又道:“在武当山上时,师伯师叔都待我极好。殷梨亭殷六叔对我,就对亲生孩子没什么两样。我虽是受托于纪姑姑带不悔来这儿,可未免对不住殷六叔了。”杨逍默然,他当年行事轻狂,总道纪晓芙这样的女子若真凭了一句父母之命就随便嫁了人过那规规矩矩毫无生趣的日子才叫暴殄天物,也只有自己才能给她真正的幸福——可偏偏天意难测,纪晓芙一走之后再无音讯,短短六年,再听到的竟已是死讯。此刻提及殷梨亭,终究不能坦然以对,可要他开口认错,却也不能。这少年心志坚定,说出这话来,想是早已有了打算,只是怕自己不答应,才拿了这个堵自己的口。想通这一节,杨逍叹了口气,“那你自己是如何打算的?”张无忌道:“不悔既然没事,我便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只想自己多走一走,若是运气好撞了机缘,便将寒毒解了也说不定呢?”他后半句话纯是虚言安慰罢了,杨逍如何不知?心中虽是不愿,却也一时想不出对策,若是旁的人用强也就留下来了,可到时候取来峨眉少林的九阳副册,还能强逼他练了不成?只得道:“那你怎么和不悔去说?”
      张无忌脸上也是一黯,但随即便笑了笑,“长痛不如短痛,不悔年纪还小,过些日子也就淡了。”又从怀里摸出两本书册,“这是胡青牛胡先生同他夫人留下来的,是他们一生心血所在,不当就此失传。便放在杨伯伯这里,以后给不悔也好,另给别人也好,都随您安排。”杨逍脸色也慎重起来,伸手接过,“什么时候走?”张无忌道:“便是这几天。我再借杨伯伯你的地方配些药物。”说着便是一笑,“我虽不怕死,倒也还没到白白等死的地步。”便又呆了四五日,每日除了制些药材,便是陪了不悔一起。张无忌自知相聚时日过得一刻便少一刻,几乎寸步都舍不得离开,脸上却还是装成若无其事,绝不露出分毫。杨逍知道他的心意,也有意不多打扰。杨不悔则全然蒙在鼓里,只以为会这样长长久久。
      到临走时,杨逍为张无忌准备好车驾送到镇口,“你……不见她最后一面么?”张无忌摇头,拿出一方信笺递给杨逍,“替我交给她就好。”说着跳上马车,催了声车夫,马车拉动,车轮轧着黄泥路,带出浅浅的辙痕。张无忌也无所谓要去哪里,便叫车夫一路向西行去,也不赶着宿头,夜了便在车里歇息,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一日到了一处镇子,刚要投栈,忽然一个妇人跌跌撞撞从街边冲出,正跑在了马车前。车夫眼疾手快将马一勒,马儿长嘶一声,险险在那妇人面前半步处收了蹄子。那妇人却惊得呆了,立在路中间,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车夫眉头一皱,刚要说话,身后帘子忽的掀开,张无忌将头探出,“怎么了?”一眼扫到地上那妇人,眉头一皱,跳下车将那妇人身子抱正,一看脸色便知她患有心疾,又受惊吓,这才晕厥道中。这时已有镇上居民围了上来,此地僻处边陲民风勇悍,容不得外乡人欺到头上,只是见张无忌动作不似撞了人打算丢下不管的情状,才只是围着,否则早就老拳相向了。正交头接耳,有眼尖的忽然看见张无忌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跟金针,朝那妇人身上扎入,不由怒骂了一声,刚要冲上前,那妇人眼睛一睁,竟自醒了。众人惊疑不定,一个大汉上前问道:“少年人,你是会巫术么?”说的是汉话,只是卷着舌头,听起来甚是怪异。张无忌道:“我学的是医术,不是巫术。这位大姐身子虚,虽然被我救醒了,还要喝药调理。不知哪位大嫂大姐能搭把手,把她扶到那边客栈去,我来给她诊脉开药。”那大汉哈哈大笑:“原来你是郎中,镇上有快几个月没来过郎中了。我们一个镇子的,大家伙全是兄弟姐妹,没有你们汉人那许多规矩。”上前将那妇人抱起,“客栈在前面,我带你们去。一会儿医好了齐阿丽,请你们喝酒。”张无忌见他脱略豪爽,心中喜欢,两人互通了姓名。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得客栈,镇上熟悉药性的老者闻讯前来,讨了刚开的方子看过,拨开人群拉了张无忌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方子好不好倒是不知道,只是开出来的药物有七八种都是见都没见过的,又哪里抓得来药。刚那汉子却不依了,帮张无忌分辩,一着急下便带出乡音,张无忌更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好容易将两人劝了坐下,拿了药方一条条同那老者询问商议,找了药理相近此地又常见的药材来,张无忌一一尝过药性,斟酌着将药材换过,这才抓齐了药材煎好递上,让那歇在客房的妇人喝了。
      这样一闹,镇子上都知道来了个汉人郎中,又是个少年郎,会一手巫术似的奇怪医术,还不到傍晚便有七八个病患寻了过来碰碰运气。这些全是寻常牧民匠人,性子质朴坦率,张无忌一一诊治过来,也不觉辛苦,诊金则随他们给多少,只取一半。除了银钱还收了许多羊腿毛毡等等土产,全都堆在马车上,也有不小的一堆。张无忌医术既精,又熟悉了当地各种入药之物,镇上百姓所患的也都不算什么疑难杂症,诊治起来便并不为难,有见效快的一碗药喝下就能看出好转,传将出去不免将三分夸成十分。到第二天时,天不亮客栈外面已聚集了十来个病人,甚至有远处村庄听了音讯乘板车赶来的。如此在镇子上耽搁了四五天,这才重新上路,“张小神医”的名头却已经传了开来,倒让张无忌始料不及。他起初出手医治只是随手为之,并不上心,但几日下来只觉得心胸舒展,索性托客栈老板做了面悬壶的幡子挂在车头,每行到一个市镇寻到落脚处,就把幡子悬在门口,不分老幼贫富,但有求诊无不医治。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整日心无杂念,只有夜深人静才偶尔往远里想一想,但觉便这样度此余生也不算虚耗——只是旁人琢磨“度此余生”云云,少说也还有五年十年的光阴,他的“余生”,却只有短短月余了。
      终于身上寒毒发作起来一次近过一次,张无忌知道时日将近,这日看完最后一个病患,马车驶出市镇,便吩咐了车夫不要再去下一个市镇,只管往荒僻处走。马车便离了大路,往深山里行去,越是往前,越是不见人迹,如此走了三日,连容马车通行的路也没了,只有几条小径通向山里。张无忌出了马车,见此处山势险峻,断崖绝壁如同斧凿一般,唯有数棵青松从石缝中斜出,说道:“是个好地方。”车夫附和了一声,只是看了半天,也不知好在哪里。张无忌便取了些干粮食水,打发了车夫回去,一个人沿着小径往山崖上走。山风吹过,张无忌只觉得遍体生寒,饶是他对生死之事早已坦然,也不禁忧惧茫然,索性不辨方向一路狂奔,翻过山头,才气喘吁吁坐下,但稍一歇息,如潮忧思便又袭来,便仿佛刚刚一直追在身后一样,甩都甩不脱。脑海里忽而是太师父谆谆教诲,忽而是爹爹惨笑自尽,忽而又是胡青牛夫妇飘荡在路边的尸身……往事历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打转。又茫茫然转过两个山头,但见草木相杂山石相叠,早已辨不清路途,张无忌也毫不在意,只管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去。饿了就胡乱塞一口干粮,夜了就在树下蜷缩上一夜,便是寒毒发作也不用避开别人的目光,冻得厉害了,打滚也好,哭叫也好,都不会有人知道。如此两日,行到一处荒坡,在石堆边坐得一会儿,忽听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听声音竟有十余头之多。那犬吠声凶厉暴躁,杂着奔跑的足音越来越近,似是追逐甚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数丈外,打了个滚,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上树,这时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张无忌走过去一看,猴儿目光中露出乞怜和恐惧的神色,不由触动心事:自己和不悔两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不是和这猴儿一般。又苦笑:眼下不悔找到了爹爹,便只有自己一个人啦。抱起猴儿,轻轻拔下短箭,随即寻路疾奔而出,手上则片刻不停,取了草药敷在猴儿的伤口。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张无忌眉头微皱,见避不过犬群,便停下步拉开了衣襟,将猴儿放入怀中。只听得汪汪汪几声急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将他团团围住。众猎犬嗅得到猴儿的气息,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张无忌见这些恶犬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神态凶狠,反倒激起了一股怒气,他知道只要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犬自会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可人生在世,本就辛苦难熬,何必再向一群恶犬低头?当即纵身从群犬头顶飞跃而过,迈开步子急奔。群犬狂吠追来。猎犬奔跑何等迅速,张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又被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被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急忙回身一掌,击在那头猎犬头顶,这一掌出尽了全力,竟将那头猎犬打得翻了个筋斗,昏晕过去。其余猎犬见了血,非但不惧反都狂性大发,蜂拥扑上。张无忌连架带挡,边打边逃。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忽然看见前面土石被自己一脚踢开便即坠落不见,竟不知怎的跑到了山崖边上,不惊反喜,心想自己便是死了,也不能便宜了这些畜生,奋力劈手砍昏一只恶犬,便转身向那山崖跳下。
      张无忌自崖上跌落,只听那些恶犬狂吠不止,霎时间又全听不到了。便见周遭层层云雾飞快升腾而去,耳边风声呼呼,倒觉得别是一番奇景,又低头看了眼怀里那猴儿,笑道:“猴儿啊猴儿,到头来倒是和你同死。不过你既然受了伤还逃那么远,想必也不愿留在上面被那些恶犬欺侮。”那猴儿吱吱叫了几声,忽然伸出手臂挥舞了两下,攀到了一根从峭壁伸出的树枝,只是它受伤力弱,只让下坠的势头缓了缓,手爪受痛不过放了开。张无忌心想,猴儿惯在山岭攀援,若是上了树倒不必陪自己同死,便将它托在手上,任它自去逃生。见那猴儿伸臂又勾住一根枝条,张无忌心中一宽,忽觉手臂上毛茸茸什么一缠一紧,竟是被猴儿的尾巴卷住,只是下坠之势难止,连人带猴又落了下去。如是几次,张无忌明白了那小猴的心意,不忍辜负,便也腾出一只手抓住一根掠过的松枝。这一下力道既足,只听见嘎啦一声,手臂粗的松枝应声而断,只是这么缓得一缓,有了借力之处,一人一猴手脚并用,终于将那松树的主干抱牢。只是此地悬在半空,上不见崖顶,下不见谷底,也只有飞鸟猿猴方能往来自如,便对猴儿道:“托你的福,我现在也没了性命之忧,你便早早回家吧。”那猴儿叫了两声,眼溜溜乱转,偏是不走。张无忌无奈,伸手作势要打它,猴儿身子倏地一缩,退到另一根松枝上,迟疑了半晌,还是顺着树枝爬走了。张无忌见它身形虽然略有不便,但跳跃攀爬无碍,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石之后,心中也觉安慰。换了个姿势在枝桠上靠了,仰头看云雾弥漫,只觉得心力憔悴,被恶犬咬伤处也懒得包扎敷药,任伤口裸露在外。渐渐觉得丹田又散出寒意,心想这大约是最后一次了吧,咬了牙不去理会,昏昏沉沉闭上眼睛,慢慢也就无所谓冷热。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无忌忽然觉得脸上被什么淋了,竟又睁开眼来,便见那猴儿龇牙咧嘴一张脸凑在自己跟前,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捧了水往自己脸上淋。张无忌苦笑,可是一口气既然缓过来,寒毒暂退,等闲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得又坐起身,将脸上的水拭去,心中纳闷,这峭壁松枝上下不着的地方,哪里捧得来水?猴儿见他醒了,吱吱连叫了几声,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转身爬过两根松枝,又回头瞧张无忌,见他不动,又爬了回来拽他衣袖。张无忌心想莫不是要自己跟他走?倒也正觉干渴,若寻到水源喝些泉水也不差,便跟在猴儿后面。一人一猴沿着峭壁松枝而行,忽的一块大石从山壁突兀而出,翻到其上,便见一道尺许宽的石缝自上而下将石壁劈开,一线飞瀑嵌在其中,又穿过脚下大石,不知落到何处。飞瀑再过去却是个三面凌空的平台,十余丈方圆,一望过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张无忌苦笑,摸了下猴儿的脑袋,“我还道你要带我来什么好地方。”接了泉水喝。猴儿吱吱数声,倒像是带了委屈,张无忌听着好笑,笑道:“难道还冤枉你了么?”猴儿张牙舞爪一番,见张无忌只是笑,扭头爬到了平台另一边。张无忌只当它是赌气,忽然眼睛一晃,猴儿竟已不见了。
      张无忌心中一跳,虽与那猴儿相处不过半日时光,然而同生共死过一场,心中早当它是朋友一般。忙走到它身影消失处查看,刚到近前,忽然一个身影窜出扑到他怀里,正是那猴儿。张无忌吓了一跳,随即哭笑不得,再细看去,石壁在此裂开了一个山洞,洞口只有两尺多宽,一尺多高,又有碎石遮挡,若非猴儿胡闹,恐怕自己都不会注意。猴儿从张无忌怀中爬下,拽了裤脚就往洞里拖,却又哪里拖得动?便急得吱吱直叫。忽然转身钻入洞中不见了。不多一会儿又即返回,手掌里竟多了一个熟透的野果,捧到张无忌跟前。张无忌大感惊奇: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怎来的野果,难道洞里还有什么玄机不成?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这猴儿如此聪明,莫非是成了精了,这果子是它变出来的?想到这里也不由失笑,弯腰朝洞里看去,但见黑洞洞一片,似极幽深,也不知通向哪里。猴儿却不管他,攀在他肩上拿了果子就往怀里送,张无忌只得接了,咬上一口,甚是甜美多汁,刷刷两口就吃得干净,精神一振,心想猴儿是断不会害我的,跟它到洞里一看也好。就朝猴儿作了个揖,说道:“说你胡闹是我错怪你啦,便请你带路吧。”猴儿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龇牙咧嘴一番,扭了神钻进洞里。张无忌跟在它后头爬入,那洞穴越往里面越是窄隘,爬进十余丈后,他已仅能容身,倒是猴儿身形灵活,在前头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张无忌,好像在等他一般。也还好张无忌此时尚是少年,一年来更颠沛流离担惊受怕,身子还没有长开,勉强还能钻得进去。又爬了几步,手脚都磨破了,浑身生汗,眼前却忽然看见光亮,心中一喜,也忘了身上憋闷难受,手脚并用朝光亮处钻去,刚将头探出便觉豁然开朗,眼前一片葱绿润目,花团锦簇,居然是一个隐在深山之中的幽谷。如此天地造化,张无忌也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半截身子还在洞里,直到猴儿来推才哎哟一声趴到地上,却是手臂撑得太久失了力气,一推就倒,唬得那猴儿忙跳了开,连连摆手,又是学着刚刚张无忌的样子作揖不止。张无忌也不恼怒,揉了揉磕到的下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洞中爬出,顺着洞口斜坡跃下,一股暖风夹着花香而来,脱了棉袄,抱在手里,不紧不慢向前行去。放眼四望,但见翠谷四周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四面雪峰插云,险峻陡峭,决计无法攀援出入。张无忌满心喜欢,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只猴儿跳跃相嬉。张无忌心道:“老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作葬身之地,也算是好人好报吧。”只是那猴儿不知何时混入猴群之中,再也寻不见了,不免心中怅惘,然而又想到它对路径如此熟悉,或者这山谷才是它的家乡,此刻自是与它的亲族好友一起,况且猴儿天性好动,有难时相濡以沫已是有情有义,既然度了此劫,相忘于江湖也是应当。他拿《庄子》里的话开解自己,心里却不知怎的越发苦涩,只是触景生情,自己也说不清楚,心底牵挂的到底是不是那猴儿。
      他心中有事,刚刚的喜悦之情冲淡许多,摘了七八枚果子吃了,棉袄垫在脑后,蜷缩在树下睡觉,只指望着能在睡梦中断气,一了百了。谁料天不从人愿,也不知是这山谷气候太暖,还是那果子别有效用,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莫说是丧命,就连寒毒都没发作过一次。醒来睁眼,便见阳光耀眼,又听得鸟鸣悦耳,受了感染,打起几分精神爬起。略一低头便见手脚沾满青苔泥土,粘腻难受,被恶犬咬伤坠崖时划伤的伤口又隐隐肿起,耳边听远处似有流水之声,便一路行去,见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阳光照射下犹如一条大玉龙,极是壮丽。瀑布泻在一座清澈碧绿的深潭之中,潭水却也不见满,当是另有泄水的去路,看那方位,或与进来时平台处的飞瀑汇于一处也说不定。在潭水边将伤口清洗了,将药敷上,忽看见潭水映出自己的倒影,蓬头散发脏乱已极,不免吓了一跳,又生厌恶,心道:自己这幅乱糟糟的样子,怎能去见爹爹妈妈?也不顾伤口刚刚敷药,碰不得水,除了衣衫就钻入潭水之中,将浑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拿外袍里面那一侧将身子胡乱擦干,穿了里衣,照着水面将头发束起,这才觉得满意。看见潭中有白鱼跃起,长得肥硕异常,他在冰火岛时便练得一手捕鱼的本事,只是自知性命无多,自暴自弃之情充斥胸臆,也懒得再去叉鱼来烤徒伤生灵,依然只是摘了果子吃。吃饱喝足,挑了处干净的大石坐了,面朝瀑布,背倚山壁,发起呆来。
      日影渐移,便见三三两两的野羚羊到潭边喝水,见了张无忌只是好奇地相望,全不知道躲避。又有几只猴儿荡着树枝而来,吱吱唧唧地吵闹不休,忽而从猴群中奔出一只小猴,朝张无忌冲了过来,只是步态略显蹒跚。张无忌一见便认出是自己所救那只猴儿,嘴角勉强露出笑容,伸手把它抱在怀里,“你倒晓得来看我。”那猴儿手舞足蹈,忽而从张无忌怀里挣脱,冲着猴群长声大叫。张无忌不明所以,却见猴群蓦地分开,一只毛发极长的白色大猿缓缓行来,沉沉叫了一声,似相应和。张无忌远远就看它身形有异,不似小猴腿上箭伤未愈步履摇晃,却是腰力不济以致牵涉四肢,又见身边猴儿一直指着白猿肚腹,心中有数。那大白猿一行到近处,一股腐臭之气隐约散出,张无忌伸手撩开它腹部的长毛,但见其下脓血模糊生了一个大疮,略一按压,不由皱眉,原来那白猿腹上的恶疮不过寸许圆径,可是触手坚硬之处,却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在医书上从未见载得有如此险恶的疔疮,倘若这坚硬处尽数化脓腐烂,登时便是不治之症,按了按白猿的脉搏,又并无险象,心中大感不解。那白猿极具灵性,见张无忌皱眉,还以为他不愿医治,手上托出一只拳头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呈上,脸上现出哀求之色。张无忌见这蟠桃鲜红肥大,心想:“妈妈曾讲故事说,昆仑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设蟠桃之宴,宴请群仙。西王母未必真有,但昆仑山出产大蟠桃想是不假。”随手接过桃子去,笑道:“我也不贪你的仙桃。既然被我碰上了,总要医好你才是。”再细看那疔疮,心下一顿,只见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块凸起,四边用针线缝上,显是出于人手,猿猴虽然聪明,决不可能会用针线。那凸起之物作祟,压住血脉运行,才致腹肌腐烂,长久不愈,欲治此疮,非取出缝在肚中之物不可。说到开刀治伤,他跟胡青牛学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轻而易举,只是手边既无刀剪,又无多少合用的药物,可就为难了。略一沉思,将剩下那些药物一一取出放在一边,又意外摸出两根金针来,却是勾在了衣服上,不曾在坠崖时随针盒一起失落。便撕了衣袖在潭水里洗净,翻了块岩石举了,奋力掷在另一块岩石之上,从碎石中拣了一片有锋锐棱角的当做刀具。打手势让那白猿在地上仰面躺倒,将它腹部一片的毛发尽数剔去,再慢慢割开肚腹,本打算等它耐不住疼痛,再施针让它昏睡,免得伤了神气不利康复,不想那白猿年纪已是极老,颇具灵性,知道张无忌给它治病,虽然腹上剧痛,竟强行忍住,一动也不动。张无忌割开右边及上端的缝线,再斜角切开早已连结的腹皮,只见它肚子里藏着一个油布包裹。这一来更觉奇怪,这时不及拆视包裹,将油布包放在一边,忙用布条吸去污血,先前剃下的毛发用金针穿了,将伤口缝好。正在此时,忽然丹田中一股寒意逼来,手上便是一僵,张无忌不禁心下大骂,候着你的时候你死活不来,现在却来捣乱!奋力运转起武当九阳与那寒意相抗,手上却是加紧缝合,终于赶在寒毒逼近双手前勉强补好把结打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药敷在了伤口,方倒在了地上,只觉得胸部以下已是毫无知觉,寒气更飞快地窜入双肩手臂,很快整个人就僵在地上,耳边只听见那小猴急得吱吱叫唤,又很快什么都听不见了。
      小猴围着张无忌上蹿下跳,又捧了潭水来淋,便见潭水滴到张无忌脸上竟结了一层薄冰,惊得一跳,却又不肯死心跑开,只急得直叫。那白猿躺倒在地上,虽然动惮不得,精神却还清楚,忽然叫了两声。小猴也相应和,抓了张无忌的胳膊勉力拖动了两步。远远围观的猴群听了,围了上来,白猿又叫了两声,便有两只健壮的大猴一前一后将张无忌抬起,朝山谷另一头健步如飞地奔去。小猴同其他几只猴子跟在后头,穿过果林绕过一个缓坡,顿时眼前雾气氤氲,一个丈许的小池隐在坡后,一个泉眼正不断地向外涌出泉水,散出的热气一丝丝融入雾气之中。大猴将张无忌往地上一放,同众猴冲着泉水拜了两拜,这才小心翼翼把他推到池边,浸在水浅处。这水泉与那雪水融化而成的飞瀑寒潭又有不同,却是地下涌出的一汪温泉,受地气滋润,能医百病,猴群中偶有病痛,只要不是寿元耗尽,又或者是白猿那般外力所致,在此浸得几日多能痊愈,故被猴群世代当圣泉一般相敬,若非张无忌救过小猴又医了白猿,猴子们未必肯抬他进那温泉。这一泡便足足三日,猴子们虽不知分辨病情,却嗅得出死活,先两日隔了半日才去试探一次,到第三日张无忌还不见醒,便焦躁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有猴子去闻一闻。只有那小猴可怜兮兮立在一边,想去阻拦却又不敢。却在这时,远远一声长啸传至,众猴惊惧肃然,便见那白色老猿缓缓爬行而至。它虽然年老,四肢血脉却甚是强健,在地上躺了三日,腹部伤口已近痊愈,它一觉醒来只觉得疼痛退去浑身舒畅,知道身上折磨自己多年的大患已然尽除,不由喜极长鸣,感念张无忌的恩情,便来探视。见张无忌依旧未醒,喜色又即尽去,朝猴群低低嘶吼得数声,忽而野性发作,一掌拍在地上,沙石飞溅,众猴慑于白猿威势齐齐往后一缩,却是都没看到一块碎石斜次里飞出,无巧不巧正中张无忌额角。张无忌四肢抽动了一下,气血一畅,竟而悠悠醒转,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虚软,全不知身在何处,下意识运转内息,伸手在自己几个醒神定心的穴道上揉搓几下,便听见身后一阵吼叫嘶鸣,吓得一跳,回头看去,一群猴子正朝他跪拜不已。却是它们以为白猿发威,圣泉显灵,叫张无忌死而复生。张无忌如何知道这节,见它们并无恶意,也不及理会,随手捧了温泉泉水大口喝了,只觉得腹中越发饥饿,勉强起了身从猴群中穿过,众猴都看向白猿,不知如何行事。小猴忽然欢叫一声,追了过去跟在了张无忌后头,白猿亦随在其后,众猴亦步亦趋浩浩荡荡跟了一群,在翠谷中招摇而过,也是一副奇景。张无忌只想着寻什么果腹,走出几步,辨清了方向,在果林边坐了,也没力气摘树上的果子,见有熟透的果子落在树下,就捡了来吃。忽而听到那白猿叫了两声,便见众猴纷纷散入林中,不一会儿又一一窜回,捧了鲜果放在张无忌身前,不多久就堆得一堆。张无忌笑了一笑,也不推辞,一连吃了七八个,才算吃得半饱。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没有死成,也不知是喜是悲。他学医久了,按了脉搏知道自己身上寒毒被压制下去又多了一两个月可活,先自琢磨的却是缘何如此,想了想又循来路回到了那汪温泉处,细细看过地势,又尝了口泉水,若有所悟,这温泉非但能压制寒气,对阴阳失调、先天体弱带病、外感邪毒种种均有奇效,自己昏迷后醒来便已身在其中,与那小猴同白猿恐怕不无关系,又道若是这温泉不是隐在这人迹不至的幽谷之中,有良医善用之,不知能救活多少人命。不说旁人,便是早先不悔能浸泡此中逼出毒质,比烧水来煮可要好上太多——想到此处不由顿了顿,转而心想,若不是在这等洞天福地般的绝处,也未必能受天地所钟汇出这等灵泉来,天地造化自有安排,实在非凡人所能强求。
      只是如今既然不得便死,总要将这老天爷指缝里多漏给自己的日子好生过了才是。张无忌记得自己身上的物事并着药瓶金针都在医白猿的时候取出,便去寻找。到了水潭边上,但见药瓶翻倒,杂物乱洒一地,像是被人胡乱翻检丢弃在此,心知多半是猴儿们的杰作,耐下性子蹲着找了半天才将火绒火石找齐,将火生起。他出生在冰火岛上,一应用具都是一家人自己动手,如此荒野求存,于他而言并不是难事。又动手取湿泥磊起床铺,用火烤干,铺上草叶。用草灰围了灰堆,将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存了火种不熄。如此忙了半日,又觉腹中饥饿,果子虽好却也不能顿顿来吃,便折了段坚硬的树枝,一头在石头上磨尖了,持着站在水潭边,瞅见一条白鱼游近,猛地下刺,他久病力弱,那“鱼叉”又不甚合手,竟刺得略偏,只在鱼背刺出一个大口子,好在那白鱼从未见人,受惊之下只知道原地打转,被张无忌补了一下,终于刺中撩起,洗净肚肠,拿到火上烤了。吃得一口,只觉得味道肥美,只可惜毕竟不是海鱼,同冰火岛上的比少了些许滋味。张无忌思乡念起,记得杂物中还有一点食盐,就来翻找。忽然在杂物中见一布包,甚为眼生,绝非自己用惯的事物,捡来一看,上面暗红斑驳,像极了血迹,猛然想起是在白猿腹中取出的,心下好奇,将油布拆开,里面却是薄薄的四本书册,书面上弯弯曲曲几个文字,他却是一个不识。就先放在一边,将烤鱼吃了,便见夕阳西下霞光万道,百鸟还林归巢,整个翠谷慢慢陷入层层阴影之中,只有火堆的光亮照出小小一方天地。许是昏睡太久了,张无忌此时却并无睡意,又拿了那油布包中的书册,就着火堆翻阅。书册内页中也尽是与封面相类的怪文,但每一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国文字。只是火光微弱,要分辨这些小字着实辛苦,张无忌刚想把书册放下等明日天亮了再说,忽然瞥到几字,一时只觉得好生熟悉,忍不住往下看去,不由更是吃惊——这两三行都是背熟了的经文,正是太师父和俞二伯所授的“武当九阳功”。但再往下文字又有不同,写的也都是练功行气的诀窍,只是自己从未见过。他翻过几页,又见到与“武当九阳功”相类的文句,但与太师父所传大有歧异,甚至有几句文意所指全然南辕北辙。换了其他三本看过,也大抵如此。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思索:“这到底是甚么经书?为甚么有武当九阳功的文句?可是又与武当本门所传的不尽相同?而且经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处,登时记起了太师父带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时所说的故事:太师父的师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前背诵经文,太师父、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大师三人各自记得一部分,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进,数十年来分庭抗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真经?不错,太师父说,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楞伽经的夹缝之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经了。可是为甚么在猿腹之中呢?”这部经书,确然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晓。原来九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盗得这部经书,被觉远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刚好身边有只苍猿,两人心生一计,便割开苍猿肚腹,将经书藏在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他们带同苍猿下山。九阳真经的下落,成为武林中近百年来的大疑案。后来潇湘子和尹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牵制,迟迟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经书,最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尹潇二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苍猿腹中。潇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打了觉远大师一拳,由于反震之力,身受重伤,因之后来与尹克西相斗时反而先行毙命。尹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经书是在这头猿猴的腹中。但他说话之时神智迷糊,口齿不清,他说“经在猴中”,何足道却听作甚么“经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经在油中”的话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场绝大的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至于那头苍猿却甚是幸运,在昆仑山中取仙桃为食,得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余年,仍是纵跳如飞,全身黑黝黝的长毛也尽转皓白,变成了一头白猿。只是那部经书藏在腹中,逼住肠胃,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疔疮也时好时发,直至日前方得张无忌给它取出,就这白猿而言,实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张无忌聪明百倍之人,当然也是猜想不出。张无忌呆了半晌,自知难以索解,也就不去费心多想了,心道这若真是《九阳真经》,自己照书修习,或者真有活命之望,一时间心中牵挂不去的人与事都桩桩件件涌上心头,若真能够活下来,便……可又想,若这本书全无用处,甚或习之有害呢?他原来早就抱定了死志,几次生死一线,都全不在意,可如今有了一线希望,反倒患得患失起来。只是他毕竟见多变故,不一会儿就稳住心神,将四本经书收好,待明日再细细探究。
      张无忌家学渊源,悟性亦高,又曾苦读医书,此时虽无人指点,但参悟经书文字并无难处。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经书,先行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参究体会,自第一句习起。只是他心中牵挂至深,时有杂念,修习虽勤,进度却缓,两个月后,才堪堪练了入门。幸而得在温泉时时调养,之前日日侵袭的寒毒已压到了四五日才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时间也短了许多,原本推算的毙命之期竟波澜不惊地度过。再往下修习便多艰阻,又用了近半年才将第一卷修习参悟尽数练成。这时离他自己推算毒发毙命的时日又过了许久,可是他身轻体健,但觉全身真气流动,全无病象,身上寒毒时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轻微。他既知这经书确有大用,寒毒尽除可期,心念既坚,修习到第二卷反倒进度奇快,前后不过半年便已练成,想到在这幽谷已然一年零上两个月了,也不知杨不悔和她爹爹一起过得如何,如今寒毒既除,便有了出谷之意。时与众猿猴攀援山壁,却被险峰峭壁所阻,他此时功力不济,又未曾学过第一流的轻功,想要逾峰出谷却是千难万难。又行到入谷的那处洞口,想着自此而出,待到近处,忽而手脚发凉——却原来他入谷之时还是少年身形,堪堪能从洞中爬出,这一年多来身材却已拔高不少,肩膀宽阔,略一比划,便知那洞口再也出入不得。张无忌心中绝望,举目四顾,依然是这雪峰翠谷鸟语花香的洞天福地,在他眼里却翻作陡峰为墙窄洞为锁的囚牢一般。颓然回到谷中,重新拿出剩下两卷经书随手翻阅,便指着书之中有什么奇妙法门好助自己出谷,这般匆匆看去又哪里会有所得,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功力不够,既然有这《九阳真经》在手,不如先将后两卷练成了再图后计。便绝了其他的心思,安心在谷中幽居修炼。只是越往下练,经文所书就越发艰深奥妙,进展也就越慢,第三卷花了十七个月的时光,最后一卷更练了近四年之久,方始功行圆满。春去秋来,七年寒暑,张无忌已从当初少年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昔日的衣衫早已不堪再穿,此时长发纠结兽皮覆身,直与野人无异。他长年一人独处,若非逼着自己压下杂念,每日练功心有专注,恐怕光是寂寞思念就能把他生生逼疯。这一日大功告成,将四卷经书从头至尾翻阅一遍,揭过最后一页之后,心中又是欢喜,又觉心酸异常,出谷之心便再也按捺不住。他自幼知道人心险恶,这九阳真经乃是练武之人无不觊觎的神功秘籍,若要出谷放在身上自不甚妥,但毕竟是先人遗泽,不忍毁弃。若说归本溯源,理应还去给少林寺,但一想到昔年少林僧人逼迫自己父母在前,拒太师父与自己于门外在后,又实无这等“以德报怨”的心胸。忽然想到母亲临死之前所为,心念一动,当初一把屠龙刀凭着几句传言就可以扰乱江南武林,迫得自己家破人亡,母亲一句话又能移祸少林,让其数年之内不堪其扰。而今有这经书秘籍在手,用作诱饵,或者别有妙用。张无忌之前虽然聪明,但心思所及,最多是留了后手防备于人,还从未这般主动谋划,此刻有这念头却好似早就想过无数遭一般顺理成章,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忐忑。便将第四册用油布包包好,深埋于一处山洞,留下记号,其余三册贴身藏在怀内。当年的小猴此时已然长大,倒是那白猿容颜不改,便找它们道了别,跃上石壁,从险峰间觅路而出。
      张无忌此刻功力既深,体内真气源源不绝流转不息,举手投足无不如意,无论石壁雪坡稍有枯藤树枝石块凹凸之处便可从容借力,不一会儿就到了坡顶,但见天地豁然宽广,脚下雪峰绵延匍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回望那困居七年的幽谷,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翠色,如同镶嵌于群山中的翡翠一般。心中感慨不已,长啸一声,提起真气便朝山下奔去。这一走就是半日,九阳神功的威力在这时渐渐显现,张无忌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精力仿佛用之不尽,数个时辰脚下不停也丝毫不觉疲累,反倒是将体内潜力如海绵挤水般挤了出来,越到后来越是经脉俱畅容光焕发。到了山下又奔出数里,远远见到几间农家棚屋零星散落,刚想过去问路,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跟着犬吠声越来越近,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甚么野兽。这情形顿时勾起张无忌的回忆,心道自己是因了恶犬追逐猴儿多管闲事才坠下山崖,谁道今日刚刚出谷,竟又碰上了一模一样的事情,也不知今日这些猛犬与昔年所见是不是同一群。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张无忌刚刚艺成下山,又岂会惧怕区区几只恶犬,不避反迎,便见一人从雪地里跌跌撞撞奔来,身后三条大犬狂吠追逐。张无忌见那男子脚下虚浮,全无武功根底,便存了相助之意。只是他虽然先入为主,对那猛犬颇有恶感,于这男子却也有所保留,略一沉吟就从地上握了三团雪块,扬手朝那几条猛犬先后砸去。那雪块原本松软,被他一捏之下却坚固不亚岩石,正中三犬鼻梁,力道透入,竟直嵌入颅骨之中,那三条恶犬登时滚倒毙命。张无忌亦没想到如此轻易便将三犬杀了,暗暗心惊,他除了九阳神功外,拳脚功夫俱稀松平常,真正学过的便只有父亲在木筏上拆解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更不用提诸般擒拿指掌兵器暗器的功夫,适才砸出雪团时唯恐不中,力道不曾收敛,心道自己这功夫尚不能收发由心,三只畜生杀了也就杀了,对人出手可要千万小心些了。
      转头问那男子道:“这恶狗为什么追你?”那人本已筋疲力竭,全靠一股求生之念支撑,此刻见恶犬已去,劲头一松,立时瘫倒在地,听张无忌问来,不敢怠慢,气喘吁吁地答道:“我……还没上床听得外面野猪叫唤,出来赶跑,别……别让踩坏了庄稼,见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爷在树下说话,我不合走近去瞧,不知怎的就恼了那位姑奶奶……”张无忌听得不明不白,“那朱家大小姐又是谁?”那人道:“是朱武连环庄的朱家大小姐……我们这片……都是租的朱家的地。”张无忌心道这朱武连环庄的名字听起来不似寻常地主乡绅,又驯养这等猛犬,想来也是江湖人士在此定居。只是听那乡人话里说起,也没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却怎的放恶犬来追。便问道:“那朱大小姐是要擒你回去么?”那人苦笑一声,道:“擒我去做什么?落在她那些大将军嘴里,连棺材板都省了。十里八乡就没有不怕的,都说宁愿得罪了朱家大老爷,也莫恼了这位大小姐。哎呦,不好,这位相公,你杀了朱大小姐养的狗儿,朱家可不会轻易罢休。这、这可怎么好?”张无忌观他神色不似作伪,眉头一扬,“哦?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对我怎么个不轻易罢休法?”他此刻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比那乡农犹有不如,但说这话时傲气外露,自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光彩。乡农唯唯诺诺不敢答话,远远听见马蹄声响,有人连声呼哨,登时脸色惨白,想要从雪地爬起,腿却软了,连滑了几下都没有站住。
      便见两骑马驰来,分坐一男一女,锦袍骏马,显是大富人家的子弟。那女子突然高声尖叫:“呀!平西将军征东将军怎地都死了?”便跃下马,持鞭指着张无忌二人,“喂,可是你们两个泥腿子干得好事?杀了我的平西大将军,要你们偿命!”乡农一惊,忙摆手道:“大……大小姐,不、不是我,是……”转头看向张无忌,后半句话便没出口,只是此地除了他便是张无忌,那意思已明白无误。那同来的男子却要稳重一些,伸手拦住了朱大小姐,“表妹……你过来看。”说着蹲下身将留在犬尸上的雪团拾起,低声道:“若是暗器兵刃也就罢了,用雪团一击毙命……你爹爹可有这等功力?”那雪团直嵌入三犬颅骨,此刻沾着鲜血脑浆从犬尸上取出,直瞧得朱家小姐一阵恶心,忙扭头避过,“我爹好端端的,怎么会来欺负我的征西将军!”她虽然骄纵跋扈,却也不是全然草包无用,知道掷那雪团的必是个内功高手,自家爹爹虽然厉害恐怕也有所不及,这么说只是不想在口头输了这口气,眼睛却在张无忌身上溜溜地打转,倒显得眼含春水一般,更见姿容艳丽。男子沉吟一下,朗声道:“朱武连环庄朱九真、卫璧在此,不知是哪一位前辈当面,还请现身一见。”张无忌还未答话,忽听见一声嗤笑,一边草垛之后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荆钗布裙,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生得极是丑陋。朱九真看有人走出,刚想施礼,却见来人只是个乡村贫女,偏生长相如此不堪,登时恼羞成怒,骂道:“哪里来的不要脸的丑丫头!冒充高人,也不怕人耻笑?”说着一鞭挥去。张无忌冷眼旁观,这少女隐在此处,自己却毫无所觉,固是自己江湖经验不足之故,但对方也不该是泛泛之辈。那位朱大小姐鞭法虽也算得高明,但功力尚浅,未必奈何得了人家。
      果然那村女身形一动,将这一鞭避过,欺到对方近前,闪电般击出三掌,俱打在那长鞭之上。她身法奇异,举手投足俱有一股韵律牵引,张无忌武学招数虽远未融会贯通,但医术高明,人体四肢百骸血脉运行无不烂熟于心,旁观这二人相斗,看得片刻便渐渐从招数表象看出用力使劲的关窍,心中若有所悟,只觉得那村女身形伸缩曲直无不如意,颇有灵蛇之态,倒是那朱家小姐的长鞭和她一比直如死蛇一般。两人拆了十余招,朱九真已被逼得连连后退,一条长鞭只取守势,看似舞得风雨不透,实则早就破绽百出。卫璧见朱九真情势不利,也加入战团,他出手如电,手底下功夫要比朱九真漂亮得多,不料那村女身法奇诡之极,卫璧在外旁观还觉得不过如此,此刻亲身体会方觉处处受制,明明是两相夹攻以二敌一,却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被对方各个击破。又过了几招,那村女忽的叱了一声,一个虚招晃过卫璧,从一侧突入,一掌便要击向朱九真的面门,耳边忽一声“小心”,竟是那乡农所发,却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朱九真又是这乡农平素熟悉的人物,见她与人相斗,一时间竟忘了刚刚被她驱使恶犬追逐奔命之苦,情不自禁就站在了她这一边。村女脸色一变,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竟舍了朱九真,折身闪到那乡农身边,改掌为指,往他眉心便是一戳。那乡农猝不及防,惨叫一声,眉心伤口流出黑色污血,随即倒地毙命。张无忌啊了一声,心中突突直跳,他原本见这村女讥笑朱卫二人,下意识便觉亲近,此刻见她暴起杀人不由一阵心惊,竟又是愤怒又是失望。朱九真得了空隙,忙趁机逃出战圈,跃回马上,叫道:“这丫头如此歹毒,将我庄内佃户无故杀伤,定是妖邪之流,或者是魔教探子也未可知。表哥莫与她纠缠,回庄里报信要紧。”卫璧亦自忖不敌,况且那位杀狗的“前辈”多半另有其人,正在旁窥视,再留在此处只怕是凶险异常。朱九真此言便正中他下怀,当即点头道:“正是此理。”上马随朱九真纵驰而去。
      张无忌听到朱九真说到魔教二字,心中一动,默默记下,转头问那村女:“这人又没有得罪你,你干嘛下这等狠手?”村女嗤笑了一声,“他哪里没有得罪我?我因了他,和朱九真这贱人打了起来,他倒反帮那贱女人!被狗追很好玩么?”张无忌道:“就算这样,你打他两下出出气也就算了,何必取他性命?”那村女冷笑道:“那么说来,那几条狗怎么得罪你了?就算得罪了你,打两下出出气也就算了,非得让它们死这般惨法不可?”张无忌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人和畜生怎么能相提并论?”那村女道:“我就相提并论了怎的?这些狗虽然不是好狗,可谁给它们肉吃就听谁的话,造的孽一大半要算在朱九真头上。这人呢,却是他自己不明是非不分好坏,朱九真又没给他肉吃,反而把他当肉来喂狗,却还要巴巴地凑上去讨好,比那狗还要贱一千倍一万倍。况且你救了他性命他却反把你供出去,我杀他不也替你出气么?就是朱九真他们两个,见他死在我手上,嘴上说两句,心里又岂有不高兴的?这才叫真正的皆大欢喜呢!”张无忌怔了怔,他对那村女杀人只是一时不喜,却不曾想这么深,若依这村女所言,那村汉固然并非非杀不可,也确有取死之道。叹了口气道:“他纵然该死,杀起来也污了你的手。日后想起,也未必能全然安心坦然。”村女哼了一声,“你错啦,我天生就喜欢杀人害人。若是有什么不能安心坦然的,也是让他死得太轻易了,不够称心快活罢了。”说着瞪了张无忌一眼,“不要以为你武功高强,便能来管我的事。像你这般行事,就算武功再高,放江湖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遍。还是管管你自己为好。”张无忌道:“我无牵无挂,一会儿便走了,便是朱九真他们回来,也寻不到我。倒是姑娘你是住在左近的吧?若是方便还是避过这阵子吧。”村女嘿了一声,“你这人傻头傻脑的,我说的又不是朱九真!非要我整治你一遭,害得你惨不可言,才能长个记性么?”
      张无忌摇头道:“你不会的。”说着也不和她多辩,抱拳一礼,提起身法径自走了。那村女眼见追不上,狠狠一跺脚,“说我不会那你逃那么快做什么?哼,就凭你个丑八怪也配让我整治,也配记得我么?”蓦地转身朝那乡农的尸体一阵乱踢,半晌停了下来,立在雪地里,身子不断地颤抖。忽的一低头看见张无忌离去的足印同朱卫二人留下的马蹄印并作了一处,啊了一声,“他是去朱武连环庄了?该不是、该不是……”又摇了摇头,“也未必,或者只是顺路呢?”心中却还是迟疑不定,想了半天终于一跺脚,循了张无忌的足印跟了过去,心道自己只是去看一看热闹,也不打紧。走得一程,忽觉得张无忌的足印忽深忽浅,左右扭动,每步之间的距离亦时大时小,又过了一程,才渐渐规整起来,足印却比一开始要淡得许多,竟似是这一会儿工夫就轻功大进一般。但饶是如此,这轻功与他的深厚内力相比也还是全不相称,不由百思不得其解,心道莫非他师父忘了教他轻功窍门不成?又哪里想得到张无忌一身武功大多是从秘籍中学来,无人指点但凭自悟,先前出谷时只顾赶路又哪管脚下轻重,直到此刻要追踪暗探,这才临时揣摩起这轻功的“轻”字来。
      那村女江湖经验极精,一路跟到朱武连环庄所在的谷地,张无忌足迹至此不见,她略一四顾,跃上了其侧一棵大树,见树枝积雪被刮下一小片,情知是张无忌踏足其上。只是其时已近入夜,视野渐渐昏暗,她也不再细寻,借着树影掩至庄外,翻墙而入,看见几步外巡逻的猎犬皆倒毙在地,轻轻一笑,将手里早就扣着的石子抛去,便往庄内灯火尚明的大厅行去。她在这雪岭独居了数月之久,对这朱武连环庄摸得颇透,知道庄内除了朱长龄武烈两个庄主,余人武功皆不足虑,行事便极为大胆,跃过边廊,直贴到花厅窗下。隐约见得厅内影影绰绰似有不少人在,刚觉奇怪,便听见屋内猛地一静,随即唰得一声拔剑之音,情知不好,双足一蹬便朝外窜去,身后随即传来长剑破窗之声,一时只觉得背心发凉,虽展开身法极尽闪避之能事,背后却始终一缕寒意不绝,惊骇之下连头都不敢稍回,便听见背后人叱道:“还不给我停下!”身子顿时一僵,知道再逃也是无用,竟真的乖乖站住,只觉得背心要害微微刺痛,已被长剑抵住。厅内人纷纷围了上来,一个富家翁模样的男子抚掌赞道:“好一招‘跗骨之蛆’!何夫人的剑法果然已臻化境,在下自愧不如。”身后持剑那人道了声不敢当,说话间已剑交左手,快捷无伦地点了她两处穴道。村女但觉两肩一阵酸麻,手臂以下气力全失,转过身来,见那人是个高挑苍老的女子,身侧一个气度俨然的中年文士负琴而立,忽的想起一对夫妇来,不由暗暗叫苦,这两人如何会在此处?自己这次可算是撞到铁板上了,也不知那个丑八怪如何了,是不是也落到了他们手里。“何夫人”见到她的容貌,也似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嫌恶之色,“朱庄主,你是此间地主,此女便由你审问好了。”朱长龄笑道:“何夫人客气了,您和铁琴先生还有峨眉两位女侠在此,我哪里敢称什么主人?不过些许小事,暂且代劳罢了。”扭头见到此女相貌,微微一愕,忽的笑道:“之前在谷外与小女同卫贤侄争斗便是你吧?”村女道:“是又如何?”朱长龄道:“小孩子家一时意气,争斗一番也是寻常。只是姑娘的功夫可比我那不争气的女儿外甥要高明得多了,想来是出自高人门下,不知尊师是谁?没准说起来我们大家都认识,若是遣你来此有什么吩咐,我们也可帮衬一二。”村女冷笑一声,“你不必来探我的底细,我师父素来不履中原,也不敢同昆仑峨眉有什么渊源。”
      边上一个穿峨眉服色的中年女子忽的冷笑一声:“好一个不履中原,果然露出马脚来了!说,你师父在魔教担任何职?你那同党又在哪里?”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峨眉派丁敏君,她是峨眉俗家大师姐,平素仗着师父灭绝师太的威名江湖中自尊自大惯了,只在昆仑掌门夫妇面前不敢托大,却未曾把什么朱武连环庄放在眼里。朱长龄被她打断了问话,心中不喜,只是碍着峨眉派的名头不好发作。边上随丁敏君同来的小师妹却朝朱长龄歉然一笑,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年纪又只有十八九岁,只这么春风拂面般的一笑,朱长龄对峨眉的反感竟消去了大半,对丁敏君这位周姓师妹更是好感大增。她动作极微,又隐在夜色之中,其余诸人都未觉察,只有那村女看在眼里,心中冷笑,嘴上道:“你这话倒是好笑,中原虽大却沦落异族之手,武林中人避居海外者不知有多少,连昆仑派也不能算是中原地界,照你这么说来,何掌门夫妇也都是魔教的人了?”丁敏君一时语塞,“你……”那周师妹轻轻道:“丁师姐,无须与这位姑娘做口舌之争。铁琴先生夫妇是前辈高人,垂范武林,也不会和晚辈计较这些。”说着又对那村女道:“姑娘,你目下身处嫌疑之地,纵然辩才无碍,可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也实不敢冒这个风险轻易放你离去。要知江湖中窥人隐私已是大忌,今日之事更已非哪一家拿一派的私事,事关武林大势正邪消长,何夫人这般前辈亦顾全大局,甘愿放下身份对你出手。若逼到不得已处,我峨眉派也不敢落于人后。有什么得罪之处,便只好请你包涵。”她这话说得面面俱到谦抑有礼,偏又柔中带刚,何太冲班淑娴夫妇何等眼界,听了也是暗暗喝了声彩,心道以灭绝师太这等老而愈辣的脾性竟调教出这么个弟子,也算是个异数。那村女听她这么一说,倒也不便出言讥讽,又想刚刚丁敏君既然问到自己同党,显然那丑八怪并不在他们手里,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也不必硬顶下去。缓了脸色,说道:“我身后可没什么人指使指派,只是寻……寻一个故交到此,失了他的行踪。这才在此地小住,只盼能打探到他的下落。”
      朱长龄问道:“那人又是谁?这方圆百里之内要打听个人,我朱武连环庄还是能办到的。”村女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丁敏君见此冷笑道:“不敢答了吧?总不外乎什么邪道妖人,无耻之徒……”村女怒道:“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他是名门之后,爹爹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话音未落,在场众人都咦了一声,何太冲夫妇对望了一眼脸上闪过惊容,丁敏君一脸不屑,朱长龄似是愕然,那周姑娘惊讶中却隐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便在此时,园内树下忽的一声轻响,何太冲喝道:“什么人!”说话间长剑疾出,便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冲自己面门飞来,手腕一振挥剑格挡,众人只听见铮地一记巨响,随即啪啪啪三声,却是石块同两截断剑先后落地。何太冲只觉虎口剧痛,不及喘息片刻,敌人已随在石块之后腾跃而至,仓促间只得提起四五成内力举掌相迎,两人双掌相交,何太冲只觉掌心一热,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般涌至,顷刻间将他双掌含而不发的数层绵劲一一冲破,身不由己倒退了两步,方将对方余力勉强化解。那人却将掌一收看都不多看他一眼,折身将那村女拉了,向圈外冲去。“想走?没那么容易!”丁敏君叱了一声,一掌斜出,直取村女后心。那人见此哼了一声,手上使力,硬生生将那村女拉近尺许,岂料峨眉绵掌轻灵不过,先一掌甫一落空后一掌便已接上,取的便是绵绵不绝之意。丁敏君又见过他与铁琴先生过招,心知此人外貌落拓不堪,内功却极浑厚,便决计不与他比拼掌力,仗着招式精妙身形灵便,只与他缠斗,掌掌攻出时亦只往那村女身上招呼。拆得两招,见他内力虽强,武功招式却不值一提,又受那村女拖累,不免左支右拙,心中更是笃定,暗道连铁琴先生都败在他掌下,自己却能打上个平手,不免洋洋得意,正故技重施一掌朝那村女肩膀击去,那村女忽的腾跃而起,右腿膝盖一提撞在她的手腕,随即左足弹出踢她小腹。这两式腿法诡奇无比,丁敏君又大意疏忽,哪里来得及闪避抵挡,啊一声惨叫,踉跄退开,手按小腹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已是受伤不轻。“师姐!”那周师妹唤了一声,忙上前扶住。她素知丁敏君心高气傲,独自出战又占了上风,便不好从旁助阵免得惹师姐不快。她不出手,那班淑娴、朱长龄碍于身份,自不好越俎代庖,都未料想不过片刻间情势便已急转直下,想再出手,那男子已拉了村女冲出庭院,却是绝不恋战见好就收,一时竟都阻拦不及,眼睁睁见他将人带走。
      村女身在半空,但见月色下四周树木景物飞一般朝后掠过,想到自己失手被擒又为这丑八怪所救,当时命在顷刻,穴道一解便即全力出招全然不及多想什么,此刻松得一口气反倒一阵恍惚,只觉得身在梦中一般。这般被带出十数里,张无忌方缓了步子,绕着一处林子前后绕了数圈,令地上足印杂乱不堪,又跃上树去,踏枝越过数十颗树,到山壁之旁,将村女放下,忽的咳嗽一声。村女吓得一跳,“你……你……”树影下看不清楚,伸手拂过他的胡子,只觉得手指湿黏,隐约一股血腥味散出,更是惊惶。张无忌苦笑道:“铁琴先生果然不是易与之辈……”说着跌坐在地,掌心朝天,运功调息起来。村女这才知道他与何太冲对掌时已受了内伤,却一直压住不发支撑到现在,甚是担忧。等了许久,才见他长吁了一口气将眼睁开,看向那村女,面无表情地道:“你一直跟着我?”村女见他如此,心里打了个突,道:“是你骗我在先,我才跟去瞧个热闹……”却没什么底气。张无忌叹了口气,自己和这姑娘萍水相逢,原没有太多交集,自己夜探朱武连环庄也只是听到朱九真提及魔教探子,隐约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又担心不悔身在明教只怕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才起念去打探一番。谁知这姑娘竟也跟了过来,更未料到她竟会突然提到武当张五侠之子,一时只以为自己被她看破行藏,故意说破了诈自己现身,可当时何太冲已经发现自己所在,自己抽身远遁固然不难,可心中谜团不解未免心有不甘,索性冒险将这村女带出。又故意在她面前打坐调息,试探于她。实则运功之时虽然心无旁骛,九阳神功的劲力却早已游走全身,便是她存了歹意借机加害,也足够自保。此刻听她这般回答,若是谎话未免太过拙劣,再说这姑娘性情古怪,倒的确像是她做出来的事,心中虽还是留有疑虑,却毕竟信了几分。又问道:“你找张无忌做什么?”村女愣了愣神,呆了一会儿,方道:“你……你认识他?他在哪里?你告诉我,好不好?”张无忌摇了摇头,问道:“你找张无忌,是和他是有恩呢还是有仇?”村女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他和我一起去灵蛇岛,一辈子在一起……”张无忌微微愕然,“灵蛇岛?你是金花婆婆的……”话未说完,忽的忆起蝴蝶谷时的往事,这才恍然,原来她是当年金花婆婆身边要抓自己去的阿离,只是当年不过匆匆一面,若非这会儿翻起旧事自己早就淡忘了,她却念念不忘直到今日,也不知自己哪里值得她这般痴心。却听村女道:“我的性命是婆婆救的,要是没有婆婆……我十岁时候就该死在我爹爹手上了。”说着竟然轻轻笑了笑,明明是父女相残的人间惨事,她却反而不放在心上似的。张无忌听得只觉背心发凉,心道这姑娘行事偏激性情怪异,多半是幼年经历了极惨的往事,心下伤痛,这才莫名将一副痴心寄托到了儿时的自己身上。如今既然被自己撞上了,还是设法了结她这段心结为好。两人沉默片刻,村女又道:“你是张无忌的朋友么?他现在过得好么,身上阴毒有没有医好?”张无忌道:“你不必找他了。他……他七年前便已经死了。”
      村女啊了一声,“你、你说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你胡说,你胡说!”身子摇摇欲坠,咬牙盯着张无忌,忽的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指向张无忌,“告诉我,你是在骗我是不是?是不是!”张无忌淡淡道:“玄冥神掌的寒毒本是不治之症,你是知道的。金花婆婆又害死了胡青牛,天底下更没人医得了他。我又骗你做什么?”村女神色不断变幻,婆婆去蝶谷寻仇之事本就少有人知,他既然连这等隐秘都能说出,显然是深明其中内情,所说的话不由她不信——她又哪里知道眼前之人正是张无忌自己。张无忌见她还在犹疑挣扎,朝前逼近一步,村女下意识便向后退,短刀刀尖不住颤抖。张无忌猛喝道:“把刀放下!”村女一惊,手一松,短刀掉落于地,呆了一呆,抱膝痛哭起来。她这一哭便是许久,张无忌也不理她,等了半天哭声终于渐渐低了,村女擦干眼泪站起身,喃喃道:“对不起……我早就该想到的。只是、只是……”却说不下去。隔了半晌方叹了口气,起身施礼,“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是我自己命苦,怪不得别人。他那时便讨厌我,打我骂我,死活都不肯跟我走,后来更是远远避走再也不同我见面……更不要说我现在这副不能见人的鬼样子了。便是找着了他,他多半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最多不过可怜我罢了。”此时已到了后半夜,月影西斜,照出那村女的脸庞,便见她微微一笑,神色凄苦之极。张无忌看到她这个笑容,心中一动,猛想起母亲殷素素毙命之前朝自己那凄然一笑,一时间思绪翻滚,再也硬不下心肠,柔声道:“其实相貌美丑,也没什么打紧的。若他只看重你的外貌,便不值得你托付一生,你又何必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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