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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八十 剜心之感 ...

  •   霍去病盘膝牢房门口,透过栏杆向外仰望。此地空寂无人,连看守都没设,只一碗冷饭孤零零地放在栏杆边缘,却是纹丝未动。

      他醒来时仍是夜里,只是不知距离被俘过了几日。说是牢房,不过是在山洞口以木桩封锁而建。若非洞内气息流通缓慢,仅这一面透风的木栏便足够将里面的人冷出个好歹。身后呼吸隐现,他回头看了眼牢房深处蜷缩在草垛而眠的卉紫,再望向夜空的眸光中多了分沉重。

      此地夜空澄明、皎月当空、繁星绚烂,已脱离了那雾浊的高树密林。看着不远处密林的暗影在夜空勾勒出好似魔鬼爪牙的黑色痕迹,他只知此处确为穿越密林之后的中心位置,其他茫无所知——不知此为何处,更不知是如何到达此处。

      那夜点燃了篝火后,如他所料,暗中伺机等待他落单的刘陵迅速发现了目标,再加上附赠的卉紫,刘陵可谓是收获颇丰。这样一来,便直接靠近了左贤王所在。然而于此时的他来说,知晓了匈奴藏身之地亦无大用,第一他暂时出不去,第二他出去了,只怕又会深陷在密林阵法和毒雾当中。但,这远比在林中耗尽物资、坐以待毙要好。

      身后的卉紫不知梦到何事,忽地浑身颤抖、梦呓不断。霍去病赶忙起身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跪坐,温声安抚。于卉紫耳后轻柔的摩挲使她情绪镇定了些,又陷入酣睡。霍去病才要抽离手掌离去,忽被卉紫抬手捉住。他诧异而望,见卉紫仍在睡梦当中,无意识地握着他的食指拉到身前,又将头在其斜伸的臂下一埋。

      霍去病索性便由她而去,展开腿在她身侧安坐下来。那平日缠以期尉的手不知为何裸露在外,皮肤因寒冷而皴裂泛红,黑云胎记更是生硬如老茧,他心生怜惜,不觉反握住了卉紫的拳头,以期传递掌心的温度。摩挲间,拇指不经意触及胎记之上微微凹凸的细纹,令他心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异样。他小心翼翼地执起那只手,指腹在其上反复刮擦、细细探究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细看这块黑色的胎记,那之上仍是朵朵祥云飞舞,云纹蜿蜒交错、迂迂折折,看似错乱,却隐现着某种规律。

      规律。勾陈。

      恍然一念逐渐明晰,如轰雷掣电。

      卉紫感受到拉扯,蒙眬睁眼,身上的刺痛感也随之苏醒。她埋着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表情不因疼痛而抽搐,暗自龇牙咧嘴地吸了几口凉气后,才以刻意而为的迷茫神情问道:“你怎么还没睡……”说完她想起了什么,顿时面露喜色,“你、你醒了!”

      霍去病回过神来,眼神好久才再次聚焦在卉紫这边,赶紧点头,“无碍了。”

      “那就好。”卉紫长出了口气,旋即又追问,“我的手——怎么了吗?”

      霍去病放下卉紫的手,摇了摇头:“没事,想起了往事。”

      卉紫愣了下,想起初识时的情境,低头失笑:“不觉中好多年了。”

      “是。”霍去病伸手弹了下卉紫脑门,“怎地多年过去,你仍旧好似初来平阳时的模样。”

      “有吗?”卉紫有些失望,“我觉得我进步了不少啊。”

      “模样却未变。”霍去病说着,眸光落在卉紫的面颊上,一寸一寸深深地看。最终视线落入卉紫眼中,感叹了一句,“仿佛未经岁月。”

      卉紫尴尬一笑,却无言应答。她早就发现:她见识在长、性格在变、观念在变,可这身躯,除了头发以外,其他都好似一直停留在她的二十一岁,她穿越那夜。甚至,她未与任何人说,她竟一次也没有修剪过指甲。

      而对面的霍去病,却已从那肤色黝黑、偶尔调皮自大的青少年,成长为沉着果敢的大汉将军。唯一未变的,是那始终如星辰一般璀璨的双眸。

      “你是觉得我好看么。”霍去病定定然看着卉紫的样子让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语毕便红了脸,“我、我是说……”她还在赧然地逃避时,霍去病却轻轻地执住了她的手腕。

      “好看。”霍去病的眼中星星点点,散发着回忆的光,“我仿佛,在未见你时便认识你。我仿佛与你之间有一丝无形的关联。”他望着卉紫,眉目间是久违的朗然笑意。可卉紫闻之微微蹙眉却又强颜欢笑的矛盾样子,很是令他费解。他怅然致歉:“可是令你烦忧了?”

      卉紫紧抿着双唇摇头,俯首掩饰着表情的痛楚。

      “是不是……”霍去病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出了事?”

      “没……”卉紫借着摇手否认的动作,脱开了霍去病的束缚,迅速将手腕收回怀中。她以为这一番动作不着痕迹,实则已被霍去病看透。他不由分说地执起卉紫的手,小心翼翼地捋起袖口。

      月光透过栏杆投射进来,卉紫那被映照的惨白的皮肤之上,赫然是一道结痂的伤疤。那疤痕覆盖了整条小臂,似因外力再次开绽,分泌出了黑红浓稠的液体,血肉模糊得有些触目惊心。霍去病连忙又将袖子向上捋去,更多交错的淤紫伤痕映入视线,遍布了整条手臂。

      霍去病的心一凉,抬头正对上卉紫蓄泪的双目。

      “你足两日才醒,”卉紫努力地轻描淡写,却仍难抑制愤恨和委屈,“刘陵说,要让你一醒来遍看到。若我不想挨打,便要去服侍匈奴人。我才不去,我放着大汉皇帝都不要呢!”

      霍去病不必再查看,也料想得到卉紫身上伤势如何。他颤声追问:“所以,这两日白天,她都在……为难于你?那他们……可侵犯你了?”仅问出这句话,就仿佛在对霍去病剖肺挖心。

      卉紫摇头道:“并不曾……只是鞭笞。我怕是把这辈子的痛都受了……回去后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她边流着眼泪边本能地调节气氛。

      她绝不会告诉霍去病,刘陵就是在这牢房中施刑,逼迫她泄密朝中要事、透露将来天下大势,逼迫她揭露刘彻身边暗卫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想让卉紫的哭嚎声激醒霍去病,令他直面这惨状。为了掩盖所施酷刑以便将来携人去和汉军谈判,刘陵硬是剥了她的外衫动的手,所以尽管无人侵犯于她,但十几双眼睛盯着挨打的她衣不蔽体的样子,早就知道她是女子,放出了狼一般的光。

      霍去病颇觉得有些痛不欲生。他活到这般年纪,是第一次真正觉到剜心之痛,这疼痛已溢出精神层面,实实在在地蔓延到了□□之上。不止因着卉紫所受之苦,也因他的执意追踪、决然入山,因毒雾牺牲掉的麾下骑兵,以及那仍候在密林洼地之中不知死活的队伍。

      可这是他的路,他和他麾下将士愿意奋而前行的路,也是他们无从选择的路。

      霍去病轻轻拭去了卉紫的泪水,将卉紫拥入怀中。他悄悄低头,合上双目将眼中的濡湿磨灭,再抬头又恢复了一贯的坚毅果决。

      天色将明未明。原本日上三竿才愿意来送食物的匈奴人,竟然三两个悄然靠近。

      背靠着沉睡的霍去病、面朝牢房栏杆的卉紫见状,警惕地坐起身来,壮着胆子大喝一句。

      那三个人见卉紫已醒,不由得面面相觑、微微蹙眉以示不满。其中一人回身便要离开,却被另一人拉住,神情猥琐地劝了一番。将走之人闻听所言,颇觉得有理,不由得喜上眉梢。三人达成一致,又向牢房行来,其中一人直接掏出钥匙开了锁,扯下了手腕粗的铁链,发出了骇人的哗啦声响。

      牢门大开,三人趁着残余的夜色,如饿狼看见猎物一样紧盯着卉紫缓步迫近,丝毫不掩饰心头的龌龊欲望。他们似是夜里酗了大酒,此时眼神迷离、身形摇晃,发着渗人的嬉笑。

      卉紫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心道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她瑟缩着后退,不知是否该唤醒霍去病,犹疑之间那三人饿虎扑食一般将她包围,她握着剑的手还未待用力拔出,便被其中一人压到在草垛之上。伴着她惶恐的尖叫,外衫哗啦一下被撕开,颈窝袭来如野兽一般的啃咬。

      “啊——!啊!”卉紫惊慌尖叫挣扎,却被另外两人按住了手脚、捂住了嘴巴,呜呜咽咽不得出声,只剩一双大眼惊恐地看着侵犯之人桀桀而笑着起身,迅速解下腰带、褪去衣衫,而后张着一双如兽的大手向自己再次扑来。

      然而就在那双大手才抓牢卉紫的衣领拉扯之际,几声利响划破半空,带过一股股劲风。千钧一发,是身后的霍去病手起剑落,三个匈奴人皆一击倒地,甚至连点声响都未发出。

      卉紫连忙爬起身躲到霍去病身后,探出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三个还未咽气却已在痛苦弥留的匈奴人。

      “几时天亮?”霍去病问。

      “大约一个小时……半、半个时辰!”卉紫的声音仍有些余悸。

      霍去病回头看了眼洞穴深处,收起剑向内探去。此处虽是死洞,但洞尾迂回曲折、气流不畅。虽活人无法长久停留,但藏几个死人绰绰有余。他走回到草垛旁,二话不说扒起了匈奴人的衣物。

      卉紫见状,欲上前帮忙。但她余悸未消,手脚还有些疲软,几番用力都无法扶起那壮硕异族的身体,最终还是霍去病完成。她见霍去病先是拖行藏匿了尸首在洞穴深处,又将衣物塞在沿途石缝里,最后走到牢门口拾起铁链、将牢门锁上。

      “为何不现在就走?”卉紫意外道。

      “此地既作为避难所,想来驻扎之地是临时搭建,这牢笼栏杆埋在新土里,只怕也是临时寻的地方。方才我试探这几人衣物凉透的程度,住处显然不在附近,此时离开如何寻到。我要活捉刘陵。”霍去病说着,旋身看向卉紫。定下心来,他才看清卉紫狼狈的模样。他上前一步,将她的衣襟合好、外衫罩上,而后蹲身为她重新系紧了腰带,轻轻按了按腰间的结,仰首看向她:

      “你适才,为何不叫醒我。”

      “我如果主动叫你,他们便知你醒了、便会有防备。万一打不过,他们便会回去告诉刘陵,那白天就无法行事。”卉紫解释。

      霍去病不敢再碰触卉紫的手腕,却是拉住了她的手指,抬头看着她道:“你若有个好歹,只怕我回到长安也是活不成的。”

      “你胡说什么呢。”卉紫假意嗔道。

      霍去病看着她,微微弯唇,绽出一抹淡淡的笑:“我虽然一心杀敌伐虏、誓要活捉刘陵,但此时此刻,任何一个血性男儿都做不到任你在面前被欺凌。”

      卉紫氤氲了眼眶,她因此而生羞赧,连忙转头躲开霍去病的视线。只见牢外天光大好,不由得喃喃道:“天亮了。捉了刘陵,能活着走出密林吗?”

      霍去病也随之看向牢外,不由得松了口气:“能。”他笃定道。他说罢,见卉紫眼中疑惑一闪而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知道,卉紫以为他笃定而答是自我安慰,而她不想将此说破。

      但那日,他之所以忽然决定点燃篝火,全然因为不经意在身下厚重的腐叶深处,触到了汉甲片缕独有的冰凉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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