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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七四 韩焉之死 ...

  •   阿显托着一卷厚厚的竹简在腿上,逐字逐句地念,逐渐有些心烦意乱。她与霍光闲聊时提及的车马船只税、驰道税,而今均已纳入缗法当中预备推行。但是,当霍光真的将缗法拿到阿显面前要她模拟着审阅、改进时,她却十个字有九个读不懂。

      终于她耐不住性子将那厚重的竹简拖下双膝,一脚蹬去了一边、发出哗啦声响。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霍光“啊”地一声短叹。阿显一惊,还道是霍光见自己扔书不高兴了,连忙起身要去拾掇。虽然她不怕霍光,但缗法是朝政要册,岂容她随意丢弃。可当她将竹简重新卷好、费尽力气抱入怀里欲放置在案时,不经意却瞥见榻子上的霍光失神呆坐、满额细汗。

      “少郎?”阿显放下竹简,试探着问。她看了眼榻子上凌乱的薄巾、散落一地的皮帛名册,便知霍光适才八成是偷着睡着了。阿显轻哼一声:霍光带着她在家中书房学习,反复叮嘱她不要偷懒偷睡,自己却睡得都做噩梦了。

      “你怎么了?”阿显倒了盏热水,递到霍光手边。

      霍光回过神来,望了望窗外。午日耀目阳光下,幼嫩的绿木丛和三两初放的花朵随风摇曳。“已是五月了。”霍光道。

      “下旬了。”阿显说着,又将水盏推了推,见霍光始终没心思接,便拉过他的手令其托于掌中。

      “三个月了,兄长怎还没有消息……”霍光说着,陷入适才梦境:他仿佛回到几年前乡下的快乐时光,忽见霍去病在花草丛中站立,便愉快地呐喊了一句,欢快地奔过去,却发现霍去病陡然消失、并不在那处。他遍寻周遭,均未得见,大呼数声,亦无回应。再回首,却见霍去病立在另一处,霍光破涕为笑又追过去,可再次重蹈覆辙。如此往复,很快天黑,他逢人便问,可所有人都告诉他:你没有兄长。

      我怎会没有兄长?我怎会没有兄长!他是汉朝骠骑将军!霍光就这样辩解着,醒来。

      “我有梦呓吗?”霍光问罢,不待阿显回答,掀开薄巾下了榻,有些怅然地望向屋外。阿显见他不问,便也不说话,独自坐在一旁伴随。

      “少郎!”门外家奴奔来,手里扬着一物。霍光见状,连鞋子都未穿直接跨下台基迎上接过。

      是信。他展开一瞧,登时呆立。

      阿显见状,还道是军中来信,也赶紧起身上前:“是将军出了事吗?”

      霍光回过神来,瞥了阿显一眼:“所以我还是梦呓了?”

      阿显点头。

      霍光摇头:“不是兄长。”他说着,将那信匣扔掉,信则收入怀中,沉重道,“韩大夫意外亡故。”

      阿显有些震惊。她在原地滞留片刻,才又迈步跟上霍光道:“会否消息有误?”以她这些日对鹰隼所了解,韩焉岂会是一个意外便能夺取生命之人?

      霍光摇摇头蹲下身子,显得有些悲怆。阿显见霍光将脸紧紧埋在臂弯之中,便噤声、轻轻抚着他的脊背。而臂弯之下的霍光,却未如阿显想像中一般痛苦万状。他淡定地睁着眼,静静做着日后的盘算,同时默默致歉:阿显,对不住,唯独此事不可语你真相。

      卫青军中所递的韩焉亡讯晚于鹰隼三日后抵达未央宫。彼时傍晚,刘彻正在披香殿中与新进的美人谈笑调侃,兴致大好的他央求着美人起舞。美人心下欢喜,谁知才脱下鞋子踏入堂中翩然旋转,军报便传来。刘彻阅毕后颜色大变,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披香殿。美人气恼而无奈,只得待刘彻离开后才跺脚发泄。

      而门外随着杨得意一并与刘彻离开的昆提则斜睨了殿门一眼,不屑一笑。昆提前殿后宫来回走动,却始终停留在长御之位,未曾被刘彻疏远,却也未能再进一步。这些日,不断有新的家人子入宫侍奉,昆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面前好像隔着一层薄纱,目标就在前方不远,却也无处发力突破。这位小女子原本对昆提曲意逢迎、乖巧讨好,但因着最近得宠封为美人、赐了披香殿,待昆提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转弯、爱答不理起来。

      但若政事一到,再美的姬妾,不还是直接被刘彻抛在左右。昆提想着,安慰自己道:还好陛下现在信任她的服侍,衣食起居都交由她打理,甚至近日,老奴杨得意都开始不再随侍。只要她有用途,那便不怕有朝一日被弃之如履。

      “斥侯何处?”刘彻边走边道。

      “宣室待命。”杨得意躬身,暗想:若非斥侯突破制度以口传密信,只怕陛下还逗留披香殿不肯出来。

      “消息可信?”刘彻道。

      “大将军所送之信,陛下您看……”杨得意话至此为止。

      刘彻不再追问,脚下加快进程,直奔宣室殿。

      宣室殿内,斥侯单膝跪地静候,见刘彻驾临,连忙俯首。

      “卫青可见到韩焉尸首?”刘彻还未入座,便焦灼发问。

      “回陛下,亲自验明正身。”斥侯道。

      “你们可看真切了,那是韩焉吗?”刘彻拍案道。

      “大将军说,是。”斥侯回答。

      刘彻顿觉眼前发白、一阵晕眩,身子一歪险些栽倒。殿内人大惊失色,杨得意与昆提一左一右上前扶持,一边吩咐传唤太医,一边急唤:“陛下!陛下!”

      刘彻扶额坐稳,摇了摇手:“朕无碍……韩焉几时归来,朕不信,朕不见尸首绝不相信。从前他便跟朕玩这把戏,此番是又故技重施吗?”

      “回陛下,”斥侯道,“恐尸身腐坏,已在棺外加了夹层储冰,每半日即轮换马匹驾车以最快速度南进,预计——”他思量了下,“再有不到十日便到了。”

      不到十日——刘彻心里咯噔一下。他前一句话,还隐隐盼着那尸身运回,届时他一定亲自审慎查看、证明这是韩焉的把戏。可当听闻尸身很快将抵长安时,他又退却起来。他将斥侯和奴仆侍婢打发出去,独自一人跪坐在案几旁。

      韩焉何苦死遁,他不是还要与朕争抢勾陈吗?卉紫一直在他身侧,他为何不直接携人远走?——万一,那尸首当真是韩焉,又如何是好?

      刘彻不觉闭紧双目,双手狠狠攥着案几边沿,不知该如何纾解心中的震惊、疑惑、痛楚、无措,以及那隐隐的期冀:他宁愿希望,韩焉为求自由不惜欺君、以假死遁离雀头之位;也不愿十日后,当真看到他灰白沉寂的面容、腐败不堪的尸首。

      是夜,长安忽然进入了初夏的雨季。

      刘彻盘腿坐在江离寝殿床榻之上,望着大开的北窗。雨水在湛蓝的夜幕之上如珠子般串成一线,砸在瓦片、窗台之上,咚咚作响。悬在窗檐数个年头的“晴天娃娃”随风摇摆,由铜片串成的风铃叮铃婉转,合着雨滴奏出一曲虽不高深却舒适惬意的曲子。

      可是,刘彻如何惬意的了。他伸手捋过身侧空空如也床榻,孤独愈发深重。虽不知韩焉究竟真死假死,可他已然偏执、任性地认定,韩焉是打定了主意要弃他而去。从小到大,多少人来了又走,他都不曾在意。即便是那从天而降、言行举止都异于世俗的勾陈卉紫当初离他而去,他也不曾如此孤单无助。只是他不能明说,此心不可为人所知。他的眼泪,更不可为人所见。

      “是我错了。”刘彻对着窗外自语,仿佛这样,韩焉就可听到,“我以为,你会恐慌于我将你推离身侧,我没想到,最终是我离不开你。若你当真亡故,你要我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窗外长安沐浴在淅淅沥沥的细密小雨中,虽不滂沱却也缠绵纠结,不多时城内地面便沟壑交织,恍若人的涕泪纵横一般。因着昆明池的改建,城内排水效率好转,细流从来处汇聚,最终流出西城,又向南入了昆明池。

      卫青家的院落中有一处不大的池塘,此时亦是借着积累的雨水成势,沿着院内细长的河流,蜿蜿蜒蜒地流向院子西侧。

      素心将送信乌鸦放出、合上窗子后,平阳公主也已将宫中送信阅毕。

      “如何说?”素心问了句。

      “韩焉意外亡故,遗骨月底便归。”平阳说着叹息一声,“只怕彘儿这些日不好过。可那韩焉若多活一天,彘儿便被掣肘一日。如今不用彘儿动手他便去了,说不定也是好事。对了,”她看着素心,“东路的信依然送不过去?”

      素心摇头:“公主,短时不必考虑了,想必东路仍在大漠深处流连。”

      平阳皱眉:“可卫青等已经由漠南启程了。去病是耽于何事?”若说担心霍去病安危也不是没有,可平阳更担心的是,霍去病会否立更大战功,毕竟卫青此行功过丧讯一相抵,亮点便也所剩无几。

      “公主,我看你还是多关心下那昆提吧,只怕再如此下去,便沉不住气了。”素心道。

      平阳思绪被拉回,点点头,厌恶道:“也不好好照照镜子,成日想爬上陛下的榻子。”她说着,将那布帛信件一摔。那信件之中,除了这些日刘彻接见的朝臣名单、韩焉丧讯外,洋洋洒洒的便是昆提对自己始终未得宠幸的抱怨和对披香殿美人的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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