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西汉之一梦未央》刘芷

280、五一 贤臣失意

　　朝事完毕，众臣离开未央前殿。汲黯才自门中跨出便被耀目的阳光照在脸上，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站在高高的殿基之上环视恢弘的未央，他恍若隔世。

　　适才殿上，刘彻正谈币改一事，意欲将已铸好的新三铢熔铸为五铢，众臣正哗然而论之时，刘彻又谈及楚地盗铸之风过甚，需得有威望之人治理。接着不知怎地话锋一转，意欲迁任汲黯为淮阳郡守，替朝廷盯着楚地盗铸之事。刘彻话音一落，整个殿便安静的连风声都听得见。

　　汲黯察觉得到，身边之人皆侧目窥视他的表情，而一向耿直的他，一时也不知怎么掩饰心中的不愿与难忍的失落。九卿变郡守，这是摆明的贬降，即便是以身负重任、处置要事为由，也无法令此迁任光鲜。

　　汲黯恍惚中下了九阶台，看着身边不断有人匆匆行过，或密议要事，或谈笑风生，他忽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忽闻身后群队行过之声，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见是刘彻携着一干人自前殿高台行向内宫大门去。那队人里，除了贴身服侍刘彻的老奴杨得意外，朝臣无非是张汤、桑弘羊等人及其亲信的下属，甚至连昆提那种婢女，也可随着那队伍行进。

　　汲黯正欲追去，他满腹言语要与刘彻说。可才一迈步，脚便停在半空。

　　他看到，那队伍当中，亦有两位略为眼生之人。其一是已调任外地多年的原长安令义纵，而另一人却是不认识，只观面相凶狠奸诈，类比张汤。那义纵擅杀伐，陛下为平定襄匈奴侵扰下的治安之乱、令大军出塞更为顺利，便将义纵派去整顿治安，义纵竟一下子报杀近五百人，更甚的是，陛下竟然同意了。

　　汲黯心头一阵酸楚。这陛下身边，真是有进有出。而他，就是被抛弃的那个。他一时不知，他身为望族，多年的恪尽职守、忠诚正直，有何值得骄傲之处。到头来，还不是一文不值。

　　汲黯收回脚步，原地哀叹，转头继续向着宫门行去。他的心头微凉，怕是见了刘彻，会口出哀怨不敬言论。再者，此时阐明想要留在长安之意、若刘彻断然拒绝，他岂不是就此没了机会。
　　不若先找人帮忙周旋一番，最终再面见刘彻。

　　晚时汲黯至丞相府时，发现郑当时、赵周、石庆俱在庄青翟侧。汲黯跨进室内后，除庄青翟淡定如初，其余三人皆面露尴尬及愧色。

　　汲黯也很费解。郑当时为丞相长史，在丞相府不足为奇。可太子太傅赵周、石庆，在此处为何？汲黯本能地想到庄青翟曾任太子少傅，难不成他们一起叙旧？

　　“丞相，周且告退了。”赵周率先起身。

　　“那石庆也回去了。”石庆随同。

　　二人与庄青翟告别后，向外走去。与汲黯交错时，皆驻足相互见礼，可未待汲黯言语，他二人便叹息一声离开。

　　汲黯诧异地看向庄青翟，又看了看离开的赵周、石庆。

　　“主爵都尉，快入座。”庄青翟招呼道，而后转向郑当时，“郑兄，还请执行公务去吧。”

　　郑当时应声起身，又深望了汲黯一眼，亦是有些凝重。

　　待郑当时出去后，汲黯便也不废话，当场表明来意，欲请丞相周旋、将其留在长安。

　　“老弟，”庄青翟未再称呼汲黯职级，“前番劝谏陛下缓行告缗，你便未叫我。而今这事，却是重于劝谏啊！”

　　汲黯一愣，接着了然，哀叹摇头，苦笑道：“丞相所言极是啊！”

　　汲黯自己耿直，但不代表蠢，他自然知道，庄青翟虽非投机之人，却是将朝政看得十分透彻。不然，陛下又如何将其定为刘据的头任老师。但他看得虽透，却从不将事情讲透，故而朝堂之上，哪派哪系，似乎都没有庄青翟的影子，不然刘彻又为何将他任为丞相。

　　所以，汲黯前番根本没考虑拉上庄青翟去劝谏，因为他知道庄青翟不会答应。

　　“时下朝中，法有张汤，财政有桑弘羊，主军事者卫青霍去病，文史则司马迁、倪宽，何来我丞相地位。我，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庄青翟道。

　　汲黯才想着庄青翟从未将话说透，便听闻这番言论，不由得看去，只见庄青翟端坐原位、目光淡然，似口中所言的失意丞相是别人不是他自己。汲黯心下触动，知庄青翟既然敢对自己直言，便是未将自己视作异己；但他也听得懂，庄青翟既如此说便是要拒绝他的请求。

　　“你率一众人劝谏，引得陛下不满，陛下却独裁定你的迁任。这一招杀鸡儆猴，实在是浅显易懂，廉洁奉公如郑当时，也着实犹豫起来。何况，赵周、石庆，那可是现任太子太傅！老弟，你可曾替他们想过将来？你以为，你方人马足够多，陛下便会对你心服口服？”庄青翟说至此处压低了声音，“陛下较先帝更为雄才大略，既是如此的陛下，岂会甘于为你胁迫！”庄青翟说着叹了口气，“陛下的心中，只有大汉天下，没有你我。你莫以为张汤便长远了。”

　　打着忠直的旗号，行不加慎重思索之事，这是没脑子。若以忠为由，劝他人为自己唱势，这是道德绑架。话及此处，换做汲黯惭愧了。于汲黯心底，良知有重要的地位。

　　汲黯再无他话，连坐都未坐一会儿，便请辞离开。可临行前，他仍有话不吐不快：“丞相，你只两眼看事，话全藏在腹中。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顺应天道快意而为？”他见庄青翟愣住，便迈步离开。

　　走出丞相府大门前，见郑当时候在门旁。郑当时与他几近同龄，连经历都几乎相同——皆是恪尽职守、廉洁奉公，但早年因不顺陛下之意落罪、贬为庶人，后又任用回长安。郑当时历经起落、衷心未变，任回长安就职丞相府后，仍据实据理行事，丝毫未因曾经的贬降而瞻前顾后、明哲保身。所以劝谏缓行告缗一事，郑当时一口应下。

　　郑当时，是真正的贤臣，是汲黯敬佩之人。思及此，汲黯更加满心歉疚。他行至郑当时跟前，拱手深深一揖。

　　郑当时赶忙扶住汲黯的手。他眼睛泛红，白色的须髯因欲言又止而抖动。

　　可看着郑当时面孔上那饱经风霜的褶皱，汲黯又如何忍心让郑当时将拒绝之言说出口。他苦笑一声，摇手作罢，再次一揖，脱开郑当时的手向门外走路。

　　自庄青翟一番话起，汲黯便不再抱希望。他离开丞相府后，又在长安一日流连，并非抱着侥幸心理期待有人伸出援手，而是单纯想要印证：是否当真无人愿出手挽留自己。有的人趁汲黯话还未出口便直言拒绝，有的人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顾左右而言他，有的人则假称不在根本不见。哪怕是昔日与他同一派系的文臣，此番也是没了脾气，连多年好友、战功赫赫的老臣李息，也直言惧怕张汤势力和残暴手段，不敢参与其中。

　　他甚至去见了政见相悖的桑弘羊。意外的是，桑弘羊并未拒见或敌视他，却是对他诚挚道：之所以桑弘羊推行如此政策，目的是为陛下理财、充盈国库，支持大汉征战、统筹经济发展，别无他想。汲黯竟哑口无言。毕竟，桑弘羊奋力所敛集的财富，连一个毫厘都没贪污到个人口袋。

　　所见人中，唯独颜异义愤填膺要替他请求陛下，可最终汲黯却收回所愿、阻止了颜异。

　　天色渐晚，汲黯遣了随行，自己一人游走在长安街头。

　　南城无市集，且多为官员权贵住所，所以天一黑下来，人少安静。他不觉走回了未央东宫门附近，忽闻原本安静的宫门传来了吱呀吱呀的马车行进之声。他向宫门看去，偏巧是张汤的车子宫中驶出。那车虽然朴素无华，却是结实耐用，一如张汤那嶙峋却坚硬的骨头。

　　汲黯心中忿然，大步上前拦住了刚驶出宫门的马车。

　　马车戛然而止，骑奴正要呵斥，却借宫门微微灯光一看面前拦车之人似是朝中重臣，便赶紧回头报张汤。张汤闻言，掀开马车门帘，一双刀子般的眼睛直盯住汲黯。他不紧不慢地挪动身子下了马车，行了两步至汲黯面前。

　　“不知主爵都尉夜里拦车有何贵干？”张汤沉声道，说着又故作歉疚地一笑，“哦对，要称你为淮阳郡太守了，失礼失礼。”

　　汲黯素来没有张汤这般阴阳怪气，却是直言指责道：“张汤，你谄媚奸诈，只顾迎合圣意、不理会民间疾苦！苛行政令、善弄法令，以心情喜好为据判定他人罪过。而今民怨激愤，你却丝毫不予理会！你只会巧言令色哄骗陛下，以换取你至高无上的权势地位。祖宗的江山，迟早败在你这种人的手上！”

　　张汤啧啧两声，貌似惋惜地摇头。

　　这表情，对于一身傲骨的汲黯来说，无疑是莫大的羞辱。汲黯怒火中烧，上前便执住张汤衣领，双目快要眦裂一般。可张汤时年不惑，即便清瘦，也比老年的汲黯力道稳。张汤一挣便脱开了束缚，将汲黯推了个趔趄。

　　“你！”汲黯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指着张汤不知说什么为好，半天后，狠声咒道，“张汤，你不知劝谏、迷惑陛下、利用法度构陷伤害他人，你早晚遭报应！你不得好死！”

　　张汤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主爵都尉，名门望族之后，怎地开始口不择言了？”说着，哼了一声，阴恻恻道，“我倒要看看，咱们谁先完蛋！你既已迁任，便不再是我威胁。但凡今后有人阻我政见，我必要他好看！”说罢，一拂袖，在骑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汲黯一股急火攻心，捂着胸口弯下了腰。他看着张汤绝尘而去的马车，既愤怒又痛心。他粗喘了几口气缓和了下胸口的闷痛，起身向着覆盎门家的方向蹒跚走去，身形落寞不已。

　　沿路漆黑，汲黯又极少步行回家，不觉走到了一处不认识的门楣前。覆盎门附近，还是有不少权贵宅院的，可此处他没有来过。他抬头看看，只见此户门前连灯都没有，院中亦是少光无声，极为冷清，好似无人居住一般。可看了下门楣取材的精致度，又不似寻常人家。

　　汲黯正琢磨着，忽闻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咣铛一声大开。汲黯一惊，向后退了两步，朝门内看去。却见一个半大少年自其中走出。那本欲出门离开的少年见了汲黯便刹住脚步，似也极为惊讶。他二人一老一少面面相觑一番，少年先发了声。

　　“汲黯？”少年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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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史料中汲黯应该是先贬为凡人，又召任回做淮阳郡太守。特此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