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伤寒记(一) ...
-
时值暮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大理城外。
微风吹得路旁树丛沙沙作响,枝叶稍稍歪向一旁,露出半个缠了白色包头的脑袋。脑袋的主人技术不太娴熟,头巾缠得有点乱七八糟。
不多时一道小身影从树丛里窜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的另一道更小的身影。走在前面的是个女孩,简单的粗布衣和花布缠头,标准的普通白族人家女孩子的打扮。
后面跟着的男孩亦是白族打扮,穿一件白色对襟衫,外套黑领褂,下着穿一条蓝色长裤。这一身衣服都是新的,细看却十分古怪——上衣过长,裤子却短一截,露出一小截又瘦又白脚踝。
女孩在前面走得急,丝毫没发觉自己被人跟着。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座倚在山脚下的村庄缓缓映入眼帘。女孩匆匆走进去。
男孩在村口踌躇片刻,也悄悄地跟了进去。
毕竟是距离城内有段距离的村子,里面的民居远不及城内的精致,只是白壁灰瓦,倒也素净。
男孩四下张望,只是片刻的工夫那女孩已不知拐到何处去了。好在村子不大,一家一户地找起,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他便停在一扇破旧的窗前。
薛明珏本是从侯府偷溜出来的。爹回睥睨山处理教内事务已经有半个月了,父亲因公事拖住不能陪同,宗总管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的一张日渐不愉的脸,终日在府内忙得团团转。薛明珏无人看管反倒闲了下来。连着几天读书练剑难免要腻,便趁着午后翻墙出来,在街上闲逛。
冬去春来,街上正是热闹的时节。街道两旁尽是些卖饵块和乳扇的小贩,边走边看,边看边吃,倒也悠闲。
其实薛明珏本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只是自从初次见面一起吃了一次糖葫芦之后,爹每次外出回来更是会带回不少各地特产,招他一起来吃,被父亲埋怨了几次后才略有收敛。然而薛明珏却很喜欢与爹一起一边吃点心一边闲聊。与对父亲的敬仰不同,他对爹爹更多的是亲近,在他面前也更放松。
正想着,忽然前面一声惊呼,薛明珏抬头便见一个女孩与一位妇人相撞在地上。
那妇人扶起女孩,关切地询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女孩也不吭声,似是害羞地低着头跑开。
薛明珏皱了皱两条秀气的眉毛,他平日跟着父亲练武,眼力比普通人好得多,加上个头矮,便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女孩趁妇人扶她的时候摸走了对方的钱袋。他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捉住对方将钱袋交还给那妇人,却见那女孩拐进了一家药铺,不多时拎着一小包药匆匆出来。薛明珏想了想,还是跟在她身后向城外走去。
薛明珏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从窗户里望进去。屋子里的摆设甚为简陋,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先前的女孩正在不远处的厨房里忙活,隐隐飘过来一股药汤的味道。
屋子的另一头的榻上半躺着一位瘦弱的老翁。薛明珏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看了看床上闭着眼睛不知是醒是睡的老翁,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厨房走去。
“请问……”
两个字刚出口,那女孩一惊,飞快地转过身来,不料手里捧着的药碗“啪”地一声打翻在地。
女孩呆呆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流了一地的棕黑药汤,忽然扁了扁嘴,硕大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滚了出来。
薛明珏尴尬万分地立在原地。
最后还是从榻上的老人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女孩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与祖父相依为命。这孩子虽然从小不会说话,却十分乖巧,老人有些手艺,晚上打些银饰白天带着孙女进城去卖,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谁知不久以前,老人一病不起,终日发热乏力,还渐渐有些咳血症状。由于家中拮据请不起大夫,只估量着抓几味药吃,几周下来病不见好,日子却逐渐捉襟见肘。
想来那女孩也是迫于无奈才做出偷窃之事。薛明珏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女孩,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
“拿这个到城里的当铺换些银子然后请个大夫吧。以后不要再做些……先前那样的事了。”
薛明珏从那户人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他想着离开前老翁和孙女欣喜感激的样子内心不由生出一阵满足感,想像着自己也像父亲一样受到百姓拥戴和敬仰的样子。
只是可惜了那块上好的玉,薛明珏一边想一边摸了摸胸口。玉佩是他七岁生日那天爹给他的,由于是出自冯古道书房的东西,他自然知道自家爹有多喜爱这件玉佩。
——早知道之前就不买那么多乳扇了。薛明珏皱了皱鼻子。
转过一栋房子,踏上直对着村口的小路,他一抬头便愣在当场。
宗无言正黑着一张脸站在村口。
薛明珏自知理亏,慢吞吞地走到宗无言面前不敢抬头。
“宗总管……”
宗无言挑眉,“少爷是来体察民情的吗?”
薛明珏本想厚着脸皮答是,然而想到先前吃的一肚子点心,终于没能说出口,学着他爹的样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
回府之后正好赶上开饭,看父亲虽仍旧一脸严肃却也不像是知道了他擅自离府的事,想来宗无言也不愿再拿这种小事去烦薛灵璧。
三个人的餐桌少了一人便显得空落,尤其少了的是三人之中最爱讲话的那个。
薛明珏看着父亲若有若无的瞟向对面空椅子的目光,不由想起那块玉佩,顿时又是一阵内疚。
好不容易挨到就寝的时间,正要睡下,就见宗无言推门走进来。
刚躺好的薛明珏只得规规矩矩地又坐起来。
“宗总管……”薛明珏眨巴着眼睛看着宗无言走到自己床边,然后把那块自从他送出去后就一直在后悔的玉佩放到他手里。
“我派人请了大夫去给那家的老人看病,说是得了伤寒,虽然拖得久了也不是不能治。我给他们留下了足够支撑半年的银子,”宗无言看了他一眼,“今天的事往后不准再发生了。”
“……是,”薛明珏小手摩挲着玉佩,忽然眉开眼笑道,“谢谢宗总管。”
宗无言拍了拍他的头,起身要走,忽然瞥见角落里他换下来的白族衣裳。
“那套衣裳你从哪弄来的?”
薛明珏朝角落望了看了一眼,得意道:“我跟白族族长家的二儿子换来的。”
白族族长常来侯府议事,两家离得又近,一来二去两个同龄的小孩就混熟了。只是那孩子身量虽与明珏相若,却是个天生的五短身材,怪不得他穿着那么不合适。
“你拿什么换来的?”宗无言疑惑,薛明珏手里除了那块玉佩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薛明珏撇了撇嘴,“之前父亲让作的文章我写了两篇,拿了一篇好的交差,废的那篇恰好让他看见了,宝贝似的拿回去糊弄他爹了。”
……看来那孩子不仅长得不好,脑瓜也不怎么样啊。
薛明珏想了想,老气横秋道:“买卖嘛,就是要捡无本的做。”
宗无言嘴角一抽,“你哪听来这话?”
“我爹说的。”
“……”
此后三天薛明珏甚是老实,只是冯古道仍没有回来的意思,薛灵璧的脸色也就越来越臭。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第四天傍晚,薛灵璧终于找到了思考冯古道回来之后管他要什么补偿之外的事做。因为一向身体皮实的薛明珏,伤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