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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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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声音都钻进花瓣里了。
那张脸在沉睡的时候保持着一贯的明媚剔透,敛去了平日里刻意点缀在眉宇间或是唇角边的修饰。光线在睫毛下刺出的潮湿阴影,随着呼吸起伏在眼帘下蠢蠢欲动。
你曾以为,没有比他那张谎话连篇的嘴更令人讨厌的东西,那是塞壬的歌声诱人深入一切幻灭的境地。于是忍无可忍的你让他住口——事实上你并不奢望,可是——很好,他竟真的这么做了。世界的英雄简直要手舞足蹈,全然全没有意识到更糟糕的事情即将降临——你能堵住他的声音,却不能阻止那饱含各种意味的浅紫色眼睛在你身上来回游移,那粘稠冰冷的质感是眼镜王蛇摧枯拉朽地攻城略地。然后你意识到,一个能不断刷新自己下限的男人是多么不容易。
你的指尖首先落在他的额头,那里有西伯利亚的坚贞宽广,沾染了寒气的月光和随风呜咽的森林。那冰冷的触感让你迷恋不已,但你的手指仍越过眉弓落入那深陷的眼窝。阖上的双眸将他的天真与狠厉一并掩去了,于是你毫不犹豫地拨开他的眼皮。你曾怀疑有关他沉睡的真实性,如今亲眼见证了那死气沉沉的瞳孔,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似乎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将他推进了死胡同。人们说他得了精神分裂,那些表情里有的惊惶失措有的幸灾乐祸。一开始他只是用怪诞的音调重复着那个词语。苏维埃,苏维埃,柔软的音节在舌尖打着圈,顺着咽喉滚入腹腔深处。他时常将自己的房门反锁,又在每个深夜摸索着穿过走廊。
这里是太阳永远不会到达的地方,充斥在鼻腔里的是木头泛潮的气味,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迈着步子,手心摸过五个把锁,两处栏杆,三面墙壁。最终他来到一件事物前,在黑暗中生涩勾起的嘴角像是秋天里收割庄稼的镰刀。第二天清晨,人们将客厅里散落满地的向日葵花瓣和光秃秃的梗扫去,习以为常日复一日。
不是没有人想要拯救他。他的父亲为他找过三个医生。第一个说,他快要死了。第二个说,他已经死了。第三个说,他正在死去。
于是他被灌下更多的药丸和药片。那鲜红的颜色在你看来居心叵测,上面印着各种象征不明的符号,坚锤,利镰,或是五芒星。他顺从地和着水统统吞了下去,然后鲜红的液体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已病入膏肓。
——伊万•布拉津斯基,你该下地狱了。
——我知道了。
你不愿再去看那只孤零零的眼睛,现在那里除了妥协什么都没有。昔日的魔王已经失去了所有魔力,你再也不用臆想有人会在你的屋顶上跳奇怪的舞,用黑猫的鲜血在你的外墙上写字,作为英雄的你只需要将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彻底划去。
手指的巡礼尚未结束,通过鼻梁来到微微翘起的上唇。你俯身挨近他的时候有凛冽的气味钻进肺里,你情不自禁地扬了扬嘴角,嘴唇在距离他仅有两厘米的位置定格。
你面临过百般刁难,各种名义的强取豪夺曾数次让星条沾染炮灰。你狼狈不堪的时候他正抱着双臂远远望着你,最初你并不明白他的企图,但是你依然捕捉到了细节——他的双眼被额前的淡色刘海遮蔽,但嘴角向你勾起的弧度分明是那藏在冰凉海水中的一弯鱼尾。
他在遥远的地方。他在你的身边。
你开始留意他的举动。他与基尔伯特、罗德里赫共饮一杯美酒,他们立下盟约,倘若谁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此刻入喉的美酒就将化作封喉的毒药。然后一声啼鸣惊醒了欧洲大陆,两次振翅驱散了联合王国的迷雾,三头黑鹰四目相视,五喙①齐下,心中的愤怒被六滴眼泪填满的时候,昔日的霸主在撕食下七棱八瓣。
旧时光是一只忽开忽闭的眼睛,而记忆又沿着时光飞檐走壁,它从不担心自己落进去。等你换下好几身衣服,戴上了眼镜,那只眼睛已经彻底沉睡过去。而记忆——它或许只是在逃离索多玛时偷偷回了头,不然你想不出任何理由,它竟会以那样生硬的姿态僵立在原地。
正如多年以后,他说并非所有的残酷都名为冬天,譬如那一年斯大林格勒的冬天。也并非所有的温暖都名为春天,譬如那一年布拉格的春天。残酷的朋友和温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悖论,所以你并不需要去改变什么。
你突然恨透了这套理论,箍住他的下颚几近残暴地噬咬他的嘴唇。而他毫不示弱,回报以相同的凶狠。
——伊万•布拉津斯基,你该下地狱了。
——我会拖上你的。
你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是十足的色情狂,但是你终究没有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你是世界的英雄,与提着宝剑斩断荆棘的王子相去甚远。
那又何必惊醒睡美人,让他做梦去吧。
抬起头时顺势卡住了他的脖颈。倘若世上真正有血族的存在,他们必然会迷恋那细致的线条和优雅的张力。似乎想要再次印证某件事实,你加重了手心的力量,几乎要听到那颈骨粉碎的声音。 而他依旧没有醒。
他的父亲诉说了他的失踪,然而那看起来更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绑架,运筹帷幄的罪犯将他带走后甚至没有留下一张要求赎金的字条——倘若这是金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那简直谢天谢地,谁都知道那位先生富可敌国。因此男人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是揉揉眉心,似乎要把所有的焦虑都按回去。
几个月后他独自回到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父亲张开双臂拥抱他的时候,他从怀里抽出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
粘稠的血渗进了地板,每逢雨天那气味就从罅隙里翻出来,像一个缠人的恶妇,很多年后依然会伸出手猛力揪拉他的头发。
有人帮他清理了地上的血迹,他用力踩踩地板,咯吱咯吱地作响像是骷髅在跳舞,一切似乎都完好如初。他茫然地看着对方,像是在努力回忆,又似乎要把对方的轮廓刻进心里,最后他带着罕见的疯癫笑了起来,双臂缠绕住对方的肩膀,顺势低头埋进了他的脖颈。、
父亲,他说。
你决定去看他的时候,他正要将印有黑鹰的相册扔进壁炉。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腕,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却只是淡淡摇头
你认识那张脸。不久之前那还被印上通缉海报张贴在大街小巷,而一夕之间天地逆转,同样的脸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父亲,新的父亲。
这样的情形你习以为常,它周而复始地在你与你的同类身上上演。旧的画像被摘下来,旧的人被吊起来,新的人温柔抚摸你的脑袋,明天或许会有更新的人将他推开。又或许旧的画像没有被摘下来,新的人被旧的人吊起来,你默默数着那双死气沉沉的脚摆动了多少次,数到一百,新的人成了旧的人。
是谁曾对你说,别去摘三途河边的花朵,别去理会貌美的萨迈尔,别被厄里斯手中的苹果诱惑,别去触碰没有体温的人。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
身体开始隐隐作痛,你收回手按住自己的倒数第三根肋骨。那里似乎已经变成一架破败的木琴,正在接受琴槌的不断敲打。
你并没有失败,可你同样不是胜利者。冷战的阴霾逐渐散去,后遗症却留了下来,但比起眼前插满输液管的男人,你仍觉得自己幸运。
他在翅膀与自由之间划上等号,焦灼的目光一刻也不曾偏离。
他说,砸碎一切禁锢□□的镣铐,推倒所有束缚灵魂的雕像,烧掉华贵的珠宝和不可一世的篇章。
他说,我是施令者也是执行者,而你们只能是执行者。
壁炉的火光在莱维斯和托里斯的睫毛上排着队跳舞,无法承载的重量让两人低垂下眼眸。潮湿的青苔在没有光的地方滋生蔓延,腐朽的气味缠绕着房子里的每一根横梁,而窗外,黑云压上了农庄几乎就要在颤栗中倾颓坍塌。
很久没有看见太阳了。
——伊万•布拉津斯基,你该下地狱了。
——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把烦人的事情变成黄油,夹进汉堡里吃下去。
矛盾是金发碧眼的梦露,你时常深陷其中,正如你极力否认他所秉持的所谓真理,却又惊叹于恶之花盛开的美丽。
对于如何解除这令你厌恶焦虑的格局你曾设想过无数种场景,你理应用枪支抵住他的额头,宣言之后是锐利的声音贯穿天空。魔王就此消失,英雄仍是世界的英雄。
它们全在这里。
很多年以后你才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玻尔修斯杀死了戈尔贡,摩西得到了神谕,然而即使是勇者和先知也不能阻止一朵花的开放——
一支傲慢狡黠的花,它面临过暴风骤雨,也曾被挈去花蕊,甚至被连根拔起,而它活了下来。
也是一支有愿望的花,花瓣的颜色比任何杀戮都更为耀眼,它在更早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些你所不知的事,譬如在有人的地方流血,在没有人的地方流眼泪。
而它却枯萎了。
它枯萎了只是因为它想要凋谢了。
你亲吻了它的花瓣,决定用更多的时间去憎恨和怀念它。
——伊万•布拉津斯基,你该下地狱了。
你庄重而缓慢地拥抱了眼前的形象,最后一次深呼吸将长长短短的回忆吸进肺里。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他只是睡着了。
-FIN-
①十八世纪后期,波/兰遭到普、奥、俄三国的多次瓜分而最终灭亡。三国的纹章均为黑鹰,其中奥与俄又为黑色双头鹰,因此加起来一共是五个头五张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