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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宴琼林探花郎惊心 承恩露秉笔监侍君 ...

  •   词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又词曰:
      携酒上吟亭,满目江山列画屏。赚得英雄头似雪,功名。虎啸龙吟几战争。
      一枕梦魂惊,落叶西风别换声。谁弱谁强都罢手,伤情。打入渔樵话里听。

      这两阕词,乃是国朝一位大才子,大贤者,只因不从奸佞,仗节直谏,反被驱逐庙堂之高,远放烟瘴之地,终身与樵夫渔翁比邻,青山流云为伴,倒参尽了成败,看透了功名,乃做下弹词二十首,以感古今,评贤愚,警后世的。但道这自古而今的世间人,也不论他是贤是愚,是贵是贱,但读过圣贤书,写得科场文,莫不想跳进那功名场、是非圈、成败窠,要挣它个腰金衣紫,立名入史;却不知古往今来,未曾有过不易的江山,铁打的富贵。神器尚可易主,祸福岂无更替?到看破时,才知那锦绣的冠带,便是绞骨缠身的镣锁;奏表的管笔,便是戕身害命的刀枪;手持的牙笏,便是砌墓挖坟的锹锄,耳灌的逢迎,便是迷眼蒙心的符咒。正是:

      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

      然则剑开双刃,话分两端。倘是世间俊才志士都早早看空成败,不屑功名,挂冠悬车,东篱种菊,任那禽兽之辈,朽木之徒充盈殿陛,窃取权柄,欺君误国,贱土害民,岂非负了圣贤教训,误了苍生百姓?圣人之出,在于循天道,澄玉宇;豪杰之志,在于保家国,护黎民,所行皆在忠孝节义,不在功名二字也。如今便讲一段才俊英豪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故事,就中有几个非凡人物,一心地秉忠仗节、护主拯民,不怕把身家性命都扑上,到底清除奸佞,重造清平,却能及时看穿功利,抽身保全。又成就了几段风月佳话,痴诚姻缘,堪为世人传奇,坊间谈笑。正是:

      今朝且赋归与,明年春满皇都。
      共泛桃花锦浪,与君同醉西湖。

      却说自古人生忧患之始,在于识字之初;世间功名之首,当属金榜高中。想那十年寒窗,七场文战,一朝而跃龙门,入翰林,腰玉带,朝天子,宴乐琼林傲王侯,打马御街簪杏花。人生得意,莫过如此!何况国朝又最重科甲,英宗后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例,三年一遴天下才俊,他日便是辅君王平天下之属。因此两榜一出,也有拜座师收门生的,也有认同年攀乡谊的,都是宦海故伎,功名网罗罢了。真可叹: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其时正值国朝承徽十年,又将逢慈圣皇太后六十寿诞,天子增开恩科,取进士二百二十人。殿试后又值端午佳节,乃传胪于太和殿。按天朝礼制,这日还不过辰时正牌,公孤大学士们便领新第进士一道列集午门,遥向宫阙叩谢君恩,才往太和殿领天子赐琼林宴。端的是:

      庙执四海,殿掌乾坤,统万民之治,处山河之尊。楼阁森森,殿宇重重,日升月落居处;重檐叠脊,金瓦朱壁,龙盘凤翔所栖。云盖蔽日映丹霞,瑞兽销金绕紫烟。衮衮诸公,浩浩才俊,自此河鲤跳龙门;栋梁国士,披文握武,天下英才尽入毂。不负往圣绝学意,志为英主开太平。

      待到六部九卿汇集,丹陛大乐齐奏,众新贵们按第次跪伏在大殿中良久,那丹陛御座上竟仍是空无人影。跪在百僚之首的却是个年过半百的官人,戴着七梁缘金冠,穿了云凤四色花锦朝服,显是一品大员服色。他因往玉阶上望了一望,便转向身旁一名白发无须的朱袍老者,低声问道:“李公公,怎的圣上还未曾起驾?”那李公公笑了笑,道:“已着人奏请主子爷驾临了,高阁老且耐烦些儿。今日乾清宫该程秉笔当值,咱家是径直自司礼监来的,也不知那里缘故。”高阁老便不说话了。又等了半晌,听得那礼乐已奏过三遍,跪在下头的新科进士们不免纷纷交头侧目,那高阁老越发急了,又问李公公道:“公公不若再差人迎一迎圣驾?”李公公方才转过头,对身边另一名太监使个眼色,那人还未起身,就见一个青衣小内宦自殿后匆匆而来,一路扑倒跟前跪下,喘吁吁低道:“禀李公公、高阁老,主子爷方才龙体不适,不得驾临大典了。程公公已持了圣旨,这便赶过来。”

      高阁老蓦地一惊,脱口道:“圣体怎的违和?”周遭跪的几位阁员并司礼监其余大太监们,也纷纷瞠目望过来。那小内宦低垂着头,期期艾艾道:“不怎的,只是昨夜未曾歇好,圣体疲倦。”李公公忙把手一压,低沉喝道:“噤声!大典上教众人听见,不是小事。”才说着,忽听得殿上一声长报:“圣旨到——!”一时礼乐大起,钟鼓声中一人手捧锦卷圣旨,引着几名鸿胪寺官缓缓走出来,直走到众进士前才停下站定。

      跪在众进士最前列的,正是第一甲头三名进士;那正中的榜眼向案前飞眼瞥了霎,复埋下头对左右二人轻声道:“顾兄,文兄,怎的只见个内官?”跪在左边那人并不少动,右边的青年男子却微微抬目窥去,正见御阶下首正中摆着黄案,案后映着抹朱红海牙镶滚的飞鱼蟒衣袍角,竟是三品大太监的服色。当下也是一怔,便对同伴道:“——莫出声!”

      说时,阶上那内官已缓缓展开手捧黄卷,沉声宣道:“天朝承徽十年五月,值昌明隆盛之日,四海升平之日,承列祖列宗恩荫,沐先圣教化德惠,策试天下贡士,钦点第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七十二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一百四十五人,赐同进士出身。”宣罢举目向阶下跪伏的黑压压众人一望,方才又缓缓宣道:“恩科第一甲第一名进士,顾修白。”

      音甫落地,殿中鼓乐大作,立在阶下的鸿胪寺官又齐声唱和道:“第一甲第一名进士,顾修白。”一连高唱了三遍。钟鼓礼乐中,三人最左边的那个肩头微一颤,复又叩了个头,才起身由寺官引着出列,直走到汉白玉御道左侧跪定了,大声拜叩道:“臣新科一甲一名进士顾修白,谢圣恩!”虽是极力克制,声色中隐约带出微颤。那榜眼却轻笑道:“你瞧老顾,手汗淹了这地砖一片——有甚么大荣幸?可怜你我十年寒窗,一朝金榜,今日却听个阉人吆喝。”右边那人低斥道:“仔细失仪!——该你了。”话还未落,果然又听得殿上宣道:“第一甲第二名进士,苏紫阳。”苏紫阳笑微微瞧了身边人一眼,也由寺官引着,到顾修白身边跪好了。只余下一个探花郎,屏息静神,听得那边厢顿了顿,终于宣道:“第一甲第三名进士,文暻。”

      这几个字甫一入耳,文暻不知怎的心头一跳,暗道:“这声音却恁的耳熟?”一时也不暇细思,待寺官唱和完毕,走到顾苏二人身旁跪下,不期然举目往上一望,登时如遭雷殛,半边身子都木了——黄案后赫然立的是个清隽青年,貌似不过双十年华,身量修长,面如莹玉,两道漆黑长眉斜斜掠入鬓角,看五官绝好,只眉宇间隐然挟着股冷湛湛煞气。文暻直挺挺跪着,只顾看得出神,忽觉一旁苏紫阳暗中扯自己袖角,切声低唤道:“文兄,文兄。”方才省过来,忙俯身叩下头去:“臣新科一甲三名进士文暻,叩谢君恩!”

      一时间周遭似乎都静了,仿佛殿上那人也怔了一怔。文暻依旧低俯着身子,不敢抬头,只觉头脑昏昏然涨沉沉,仿佛周身热血都涌上头来,心头却越跳越快,只要蹦出腔子也似。

      然而殿内诸人岂知这里公案?照旧地传胪如仪。一甲过后又是二甲,待三甲唱毕,那宣旨太监退下,又换了鸿胪寺正上来,领着众进士向那空荡荡的御座上谢恩表。一片称圣颂恩声中,那宣旨的内官也走到司礼监一众大太监中,紧挨着李公公跪下了。一旁高阁老到底不放心,便又向他低声问道:“程秉笔,圣体好些了么?”那李公公也问道:“铭祯,主子爷不妨碍罢?”那程铭祯笑了一笑,道:“不妨碍,万岁连日理政,今早清起有些头昏,已召太医诊脉服药了。阁老、公公都请放心。”

      李公公微叹道:“主子爷虽是春秋鼎盛,但如此宵衣旰食,委实有损龙体。铭祯,你服侍主子爷时辰最久,有空儿也劝一劝。”程铭祯应了一声。几名阁员闻言对视一眼,都低下头不做声了。此时殿上那篇花团锦簇的称颂文章也终于到了结煞,那寺正将声音猛地一提,语气铿锵吟道:“……瞻天仰日,承圣主谆详厚恩;俯敝检陋,愧愚臣辅治乏才。唯以铭先忧后乐志言,慕鞠躬尽瘁节操。诚惶诚恐,奉表谢恩。以闻!”

      待最后二字一落地,殿内众新贵们重又拜伏在地,齐声山呼万岁。不提防又一个青衣小内官踮脚儿疾走近前,凑到程铭祯耳边道:“程公公,主子爷醒了,教您宣过旨便回去。”程铭祯“哦”了声,一旁李公公已听见了,转头低道:“既召你,速去罢。”程铭祯低头道了声“是”,方才起身转过殿角,与那小内官一道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宴琼林探花郎惊心 承恩露秉笔监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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