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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在邵峻洄的印象里,阑海这座远离陆地的小海岛,似乎永远都浸没在无休无止的阴雨中。
      班轮缓慢地靠近码头,一个孤零零地人影撑着一把墨黑的雨伞,沉默地伫立在码头的尽头,静静等待她回来。邵峻洄看着那个人影,忽然就想起她当初离开时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阴雨天,她背了很多行李,邵左权因为厂里加班,并没有来送她,只留了范成梅一个人。两个女人一路走来,始终都保持着沉默。范成梅拖着箱子走在她身后,邵峻洄的步子有一些快,两个人逐渐就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到最后,她就是这样,在码头的另一边静静等着身后的人。那个女人在岁月的剥蚀里早已褪去了当初的光彩,她所有美好的年岁都附注在这个亲情逐渐淡漠的家庭上。似乎带着毫无畏惧的孤勇,倾尽全部并且不求回报。那个微微驼背,在濛濛的烟雨里有些吃力前行的身影,一直印在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范姨。”那条漫长而潮湿的水泥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邵峻洄站在范成梅的面前,有一点拘谨地打着招呼。
      范成梅抿着嘴浅浅笑了笑,随后轻点了下头,伸手便要接过她身上的行李。她比邵峻洄要矮一些,倾身过来的时候,鬓角花白的头发有一些刺眼,她的背让琐碎而压抑的生活折磨得更加驮了,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棉袄,因为旧,螺纹袖口起了好多球。邵峻洄肃着脸,忙不迭躲开了她的手,“范姨,东西不重,我拿就可以。”她侧了侧身子,跟她保持一点距离。
      范成梅也并不勉强,她顿了顿,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是邵峻洄开口问起来,“爸究竟是怎么了?”
      一听到她提邵左权,范成梅便呜咽一声咕噜着哭起来。邵峻洄有些尴尬地僵持着,她其实并不指望范成梅能回答。当初邵左权娶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这件事情,曾在阑海这座不算大的小海岛上流言蜚语了很久。只要走在路上,便不可避免地遭人议论。
      “看呐,就是那家人的女儿。”
      “小姑娘多可怜,妈不要她,爸又娶了个哑子,作孽。”
      “年纪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以后就难受了。”
      那个时候,邵峻洄一直都是一个人上课下课,走在路上总会觉得书包越来越沉,那样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变得几乎震耳欲聋。12岁的她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幸,多么可怜,多么倒霉。她的父亲依然爱她,而她的母亲确实很早便丢下他们,但是因为没有多少印象,所以并不会觉得缺失或者遗憾。可是,这个时候,越来越多的声音紧紧凑着她的耳朵,几乎咆哮着告诉她,你究竟有多么可怜,生活有多么坎坷,命运有多么残酷。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循环往复,直到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邵峻洄的确是可怜的,她应该向生活低头,丢掉脾气,匍匐膝下。于是她开始有怨愤,妒忌和不甘,并且把所有隐忍咽下的不平肆无忌惮的回馈给这个本就根基脆弱的家庭。
      隔阂与疏远就这样滴水穿石,百丈成冰。所以,连邵峻洄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邵左权的关系渐渐走近一个怪圈。没有交流,很少碰面,她不断且非刻意地疏远这个家庭,厌倦在这个狭隘的海岛上所经历过的以及即将经历的一切。邵峻洄翻来覆去,苦思冥想,那个毅然决然弃她而去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她经历过什么,是不是也曾有过像她这么的厌恶与挣扎,所以才会选择离开。
      带着满腹疑问,以及对于这个海岛,那个亲情崩塌的家庭的厌倦,高中毕业之后,邵峻洄选择了离开,她要去净穗,她想去那个人所在的城市里,她想看看自己的母亲。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血缘关系的本性使然。
      ——————————————————————
      破败而肮脏的面包车在沿海公路上飞驰,邵峻洄盯着远处的海景,思绪万千。她还是回来了,被以这样的方式,毫无预料地命令着。
      “工厂这两年效益一直不好,邵工也是老资格了,但是实在没办法,前两天厂里来了几个大学生,带了新技术过来,我们也想不到,邵工这样的老钳工也会被裁掉。”
      开面的的司机是邵家的旧相识,跟邵左权是关系很好的老工友。他一面把油门踩到底,一边透过后视镜,看了邵峻洄一眼。
      “老邵这几年,吃酒一直都很厉害,生活不如意啊,听说……还借了一大款子外债,心情一不好,酒就吃多了。嫂子也管不上。”
      邵峻洄一听这话,眉头便不觉周皱到了一起,“借外债?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带着询问的眼光,盯着范成梅。
      身侧的这个老人有些怯懦地缩着肩膀,不敢对上她的眼,低低地垂着眼帘,似乎默认了这件隐瞒了她不知多久的事情。
      工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也只是干笑着,不再接话,车子的速度提得更高了。而邵峻洄的焦虑也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
      阑海并没有特别大的医院,眼前的这座,便是当地人看病就医的唯一去所。
      病房就正对着护士站,不大的空间里,有些紧密地摆了三张铁架床。邵左权在最里靠窗的那一间。那个人背对着门口,枕着胳膊一动都不动。点滴还在挂着,袋子里的液体其实所剩不多。邵峻洄走到门口,那工友便大着嗓子喊,“老邵,囡儿来看你了。”
      于是病房里的家属都纷纷侧目,面无表情,或者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戏谑地打量着她。邵峻洄低着头,扳开有一些稠密的人群,走到邵左权的床侧。
      “爸,我回来了。”她说得轻,邵左权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点了点下巴。
      那张风霜刀刻的脸随着年月的蜿蜒,越发得扭曲,衰落。这么多年来生活的不如意,以及命运的不理解终究如同梦魇一样对他纠缠不休。每一次回阑海,时间便像是快速推移了十年。邵左权那让人揪心的,如此激烈的苍老下去的速度,终究还是刺痛了邵峻洄的眼睛。
      “你又瘦了。”隔了好久,邵左权才沙哑地开口。他撩起眼皮,盯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
      邵峻洄抿着嘴,坐到床边,她握着邵左权的手,轻轻滴摩挲着,“不,爸不老,爸永远不老。”她向来是嘴拙的人,安慰人的话,她说不好。可现在邵峻洄知道,他心里难受他是真的需要安慰。那么,她必须要做一点什么。
      邵左权扑哧一下,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傻姑娘,永远不老,人不就死了吗?”他笑的洒脱,邵峻洄却越发得心里不是滋味。她低下头去,一时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其实……爸让人打电话给你,真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你。爸很久都没看见你了。”邵左权看着她的脸,笑容不觉便隐了下去,他有些吃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在那里一定很辛苦吧。看,好好的苹果脸都瘦成瓜子脸。不好看了。”他心疼地说。
      邵峻洄抿嘴,努力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滚落下来,“不辛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公司还安排了员工宿舍。各方面福利待遇都不错。”她搜肠刮肚地编着美丽的谎言,好让老人家放心。
      “爸……听权叔说,你在外边借了一笔款子?”犹豫好久,邵峻洄最终还是开口问了出来。她知道,如果自己不问,以邵左权的性子,那是决计不会说的。范姨并不识字,又不会讲话,她自然也无从得知。
      邵左权的脸僵硬了几秒,便叹了口气,“这个多嘴的老权。”他顿了顿,又开口,“峻洄,不要怪爸爸瞒着你。这件事情,其实我不想让你知道。”
      “爸,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你却来和我划清界限?”邵峻洄有些气不过,语气却一再隐忍。
      “不,不是。主要都是我不好。”邵左权别过脸去,盯着窗外渐渐抽芽的新绿,“范姨的侄子是做债券的,上个月说是弄到了一些内部资料。如果我们能够买上那几只债券,包赚不赔的。那个时候,我正好下岗了,所以脑子一热,就……”
      “可谁晓得,那点消息全是假的,非但没有包赚不赔,我们连本金都赔了进去……都怪我一时糊涂啊。”邵左权握着拳头重重砸了下床板。
      邵峻洄有些头疼地闭上眼睛,思虑良久,才问道,“一共失了多少?”
      “67万”
      67万,那个对邵峻洄来说就是天文数字,如今却如同天外陨石一般,无情而残酷地砸到这个几近分崩离析的家庭上。这样一笔款子,究竟要怎么还?她如今一无所有了,丢了维持生计的工作,银行里的存款除却房租水电跟日常开销已经杯水车薪,而她也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水电,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邵峻洄有些疲惫地重重叹了口气,却在下一秒,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周正温和却还是倨傲淡漠。
      石蟠松,那个用小楷镌刻在纸片上的名字,犹如魔怔,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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